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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桲椤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王玉来

困难时期,父亲每年都要赶集卖桲椤。桲椤就是橡树(也叫柞树)的枝条,易点燃,烧火旺。燃烧时枝条的截面还能冒出白色泡沫,给小孩抹在脸上,据说还能治癣。桲椤属于上好的祡禾,比豆秸、松枝还贵,是年三十下饺子时必备佳品。农村人很看重大年五更这一时刻,如果下饺子的火旺,就预示着来年人旺、六畜旺、家业旺。

我们这里山多,每家每户都能分一溜儿山林地,上下左右用大树或大石头做界限。平日里有专人看山,其他人是不准上山的。每年只有进了腊月门儿,村里才停下一切农活儿,集体放工三到五天,各家上山拾草,过后便继续封山育林。

我十多岁时就跟父亲上山,见他总是先割桲椤再拾草,总怕被别人割去似的。父亲先将长的枝条裁短,长度跟那些短的差不多才行,再抱起一堆桲椤掂一掂分量,多的就拿出一点,少了就添上一把,然后仔细地用葛藤捆得像襁褓一样。单独堆放到自家房后,用苫子苫好,这是要用来换钱的。

临年靠近的时候最热闹的是赶年集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这天,正好是王戈庄大集,父亲都去赶集卖桲椤。四十年前,大集还设在风河边上,我跟父亲赶过一次,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这天凌晨,我们起得很早,家里没有钟表,父亲说鸡刚叫了头遍,估计也就三点钟吧。我和父亲带着一些干粮,推着昨晚就收拾好的车出发了。

大地被雪覆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有高有低,白茫茫的一片。天上群星簇拥着半个月亮,月照雪更白,雪映月愈洁,虽是黎明,却如同白昼。那年月雪大,一下就是一晚上,甚至是黑夜白天连着下,路上总有厚厚的冻雪,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发出咯吱声。

我今天的任务就是给父亲拉车,平路和下坡不用我,只在上坡时或车到深雪里才拉一拉,活儿不沉,是个“肥差”。昨晚父亲说需要从大哥、我和弟弟里推选一个拉车的,待遇是跟着吃烩饼,还奖励一串甘草股炮仗。没想到我们三人都举了手,不能三个都去,父亲就追加了一个“语文数学成绩都过90分”的条件,我才有幸脱颖而出。

车子顺着人家留下的车辙沙沙前行,一阵阵北风吹来,飞雪打在脸上,有的钻进衣领,感觉特别寒冷。我将拉绳放在肩上,拴在手腕处,互相袖在一起,继续赶路。推车是父亲从队里借的,父亲说这一车桲椤可以换好多年货。

我从一出门就开始惦记着年货了,心里老记挂着那喷香的烩饼和一串一百头儿的甘草股......突然,脚底一滑我被摔倒了。听到我倒地的声音,父亲停下了车,问我摔疼了没有?虽然额头被磕到了,但是有棉帽子垫着,并无大碍。我站起来,用手套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笑了笑说:“没事儿。”

等车子翻过辛庄岭后,我感觉手指发麻,脚也冻得疼起来,

开始后悔抢了这差事,哪如在热炕上美美地睡觉!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敢说出来。可能父亲已经觉察到了,他说:“前边是平道了,不用拉,你把拉绳放到车上,跟着车后边跑一会就好了。”

果然,我跑了不到十分钟,身上开始冒热气,手脚不疼,开始发痒了。又跑了一会儿手脚也不痒痒了,我又开始拉着车。

等到了大集,天已经亮了,已经有上千人,大家在找地方摆放自己的货品,我发现人们眉毛上、胡子上、帽檐上都有一层厚厚的亮亮的冰晶。此时,我才感觉到父辈们支撑家庭的辛苦!

父亲找到卖桲椤的地方,把车支起来,桲椤朝着外,便于买家挑选。然后嘱咐我:“看好车,人家来问就说大人下去买东西赶忙儿回来。”我看到父亲到别人那里看看货,在打听价钱,可能是要“知己知彼”,怕少卖钱。父亲转了一圈,马上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手里拿着用纸卷着的两股“香油果子”。递给我一股,笑着说:“饿了吧,先吃点垫垫。咱这一车差不多能卖5块钱,等卖了桲椤再去吃烩饼。”

我确实饿了,大口吃起来,好香呀!平日里一听见粮店工作人员下村“卖香油果子来”的吆喝声就流口水,现在吃起来感到这东西真是美味呀!心里庆幸有机会来赶集,饱了一下口福。一股“香油果子”几口就下肚了,不吃还好,一吃好像带起了馋虫儿,有些欲罢不能。我不敢回头看父亲是否吃完,就想找水壶喝水,喝了一口从家里带来的含着一丝煮地瓜味儿的水,肚子里踏实了一些。这时父亲又递过来那一股让我吃,原来他一直没舍得吃!我伸手去接,但想到父亲早晨也没吃饭,推着一车桲椤走了四十多里地,一定更饿。伸出的手急忙缩回来,说:“不饿了,您吃了吧。”找了个借口跑开了。

“别跑远了,快回来,一会儿上人就多了,别找不回来。”父亲叮嘱着。

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给沉睡了一夜的大地送来一丝丝温暖,依然寒冷,人们在阳光里跺着脚,搓着手,嘴里哈着热气。

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不一会儿,集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悠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牲口市上不时传来驴叫声和牛羊的叫声。食品市、海货市、年货市人最多,真是比肩接踵、川流不息。

我最关心的炮仗市也有好多卖家站在自己车上炫耀自己的鞭炮响大、脆快、不打亘儿,大声吆喝着拉顾客。有的竟然直接点上一串放了起来,看见人家放,另外几家也竞相点燃各自鞭炮......年集开始,年味儿渐浓。

看到这里想到应该有人来买桲椤了,赶紧回来。见到一对夫妻在挑我家的桲椤,男的抱起一捆儿反反复复地看,嘴里说:“这桲椤质量不差,叶子全,但是没干透呀。卖几分?”

父亲跟在这男的身边应伴道:“大哥,您知道我的是今年新割的,没干透顶烧呀。那干透的是陈桲椤,您也不能要。俺这桲椤是集上最好的,叶子齐全不说,枝条粗细匀和,我截得长短合适,好烧。一捆十斤,分量只多不少,五毛钱一捆,一点不贵。”

那女的开始还价:“他大叔,您这桲椤质量还行,实话告诉您,我们也在集上转了一圈了,人家都卖四分一斤,您要五分贵了,这集上就没有五分这价儿。您不能漫天要价呀,四分的话我们就拿两捆烧,您觉着行不行?”

我父亲笑着说:“四分的话你去买别人的吧,我的少一分不卖。”

那一对夫妻悻悻地走开了。父亲说:“他俩一会还能回来。”

一会过来一个六十多岁老爷爷,胡子都白了,走路也有些蹒跚,过来看了看桲椤,笑着问:“青年,怎么卖的?”

父亲伸出五个指头晃了一下,说:“大叔,这桲椤五分一斤,一捆十斤五毛。”

老爷爷没有还价说:“我家人少,给我拿上一捆吧。”随即拿出五毛钱递给我父亲。父亲将钱小心地收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五分硬币,递回去说:“大叔,您年龄大了,少要您一点儿。”老爷爷连说“谢谢。”我开始觉得父亲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不久,过来一个大婶,手里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过来问价格,父亲仍是前边那一套回答。那大婶说:“大哥,孩子她爹干活伤了腰,没人拾草,能不能给便宜些?”

父亲小声说:“他大婶儿,我四分给您,可别到处说,我一直卖5分的。”大婶连连点头:“好好好,您放心,我不会说的。给我两捆吧。”拿出八毛钱,父亲收了,让我帮大婶拿到集外边。

过来不久,果然如父亲所说,那对夫妻真又转回来了。那女的又是一顿褒贬还价,再三恳求四分卖给她。父亲话少,蹲在一旁抽旱烟,说:“四分没门儿。”那女的一看没招儿了,只好拿出一元钱,取走两捆。父亲并没有少要他们的钱,等他们走远了,我便不解地问。父亲说:“他们俩年轻力壮,自己不去拾草,穿戴又好,家庭收入应该不错,没必要少要钱。”我恍然大悟。

之后,又过来好多打听价的,也有买一捆两捆的,一车桲椤终于去了大半儿。我抬头望望太阳,眼看快晌午了,车上还有五捆没有卖出,肚子开始叫了,这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烩饼买上甘草股炮仗呢?我站累了就拿一捆桲椤坐在地上休息。

等了好久,来了一个工人打扮的大叔过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带着套袖,急匆匆地走来,简单地看了看桲椤就问价。父亲告诉他:“兄弟,我一直卖的是五分,现在天晌了,我便宜点卖给您,四分五,还有五十斤,算您两块二,全要的话多我给您送家去。你看怎么样?”

那大叔也是个痛快人,说:“行,跟我走吧。”没想到这半车桲椤竟然一下就卖出去了,我高兴地从地上站起来,快速把那捆桲椤放到车上。

桲椤卖完了,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父亲点了点钱,满意地跟我说:“一百二十斤,一共卖了五块四毛五分钱。”

随后父亲领着我揭了一套对联,买了“三打白骨精”的年画,还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当然也给我买了一串一百头的甘草股炮仗。令我难忘的还有去胶南第一人民饭店,花了两毛钱让服务员将我们从家里带来的白面锅贴烩了烩,锅贴切成薄片,浇上芹菜肉丝汤,香喷喷的,连汤带水,好吃极了!

唉,父亲少要几分钱就能打动人心。一车桲椤卖五块钱,一家人就能过个年。四十年过去了,物价涨了不知多少倍,五块钱买不着多少东西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大鱼大肉都吃腻了,我至今再也没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香油果子和烩饼。

      王玉来,黄岛区铁山街办人。笔名山泉。坚定于杏坛,寄情于山水,仰慕山的高度,羡慕海的深度,以书为友,笔耕为乐,静心找寻生活中的美和快乐 。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刘培蕊

校稿:裴   珊

复审:刘培蕊

发布:刘培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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