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短篇小说丨痦子上长毛

 家在黄岛 2020-07-10

陪你读书

家在黄岛

痦子上长毛

文/马绪斌

1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三哥勉强的点了点头,答应领着我去赶明天的辛安大集。当天晚上,我兴奋的难以入眠,酥脆油条的香味勾吊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在燥热漆黑的夜里使劲的摇晃,我就像那群聚集在厚重而破旧的蚊帐外嗡嗡乱叫的蚊子,嗜食的极度渴望里澎湃着动听的生命之歌。

  几乎是刚迷糊着的一刹那,我就被三哥叫醒了。东边海平面上仅有一丝白光,天上锃亮的星星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树梢上的蝉已开始了一天的聒噪。三哥走在前面,挑着一副担子两个筐,一个筐里装着父亲昨天在干完木工活的空闲里出海打的鱼,另一个筐里装着母亲几天来缝纳的二十多双黑布鞋和他的那件漂亮的海魂衫和一条丝一样柔滑的裤子。装鱼的筐要比装鞋的筐重的多,三哥佝偻着身子费劲的按压着轻的一头,以保持扁担的平衡,脚步趔趔趄趄有些滑稽。

  三哥是我同族大爷爷那支第二个儿子留下的独苗,被我父母收养后一直当作亲生孩子对待,只是行三的排名始终保留着。这是我们家族中的老规矩,同辈中只要不出五服,不分这家那家,男孩子一律按出生的先后顺序排行,预示着人丁兴旺。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三哥裸露的脊背闪着亮光,下身那件用父亲的粗布蓝卡裤子改的大裤头,已被汗水瓢浇的贴在了屁股和大腿上。三哥是有好衣服不舍得穿,我则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赤着脚丫子,甩啦着双臂,黑不溜秋的跟在后面。我突然记起了前天晚上偷听到的父母亲的谈话,使我既嫉妒又怨恨。母亲说等过了七月就去扯几尺的确良布,给我做一件褂子,夏天穿的也清凉些。父亲说先别给小七做了,爬上爬下的费布,夏天光着腚中了,等上了初中再说,还是给老三做一身吧。小七是我在家族中的排行,这是父亲明显的偏向。我冲过去委屈的哭,想诘问我和三哥谁是他们亲生的,刚一张口就挨了父亲一巴掌。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似乎还有点疼的屁股,一不留神掉进了西于家河菜地旁边的枯井里。父亲威严的神情立即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断定这又是父亲在惩罚我。我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喊叫。好在枯井并不深,待我拽着井壁上的藤蔓费力爬上来的时候,才发觉浑身上下被荆棘划刺的火烧火燎般难耐。我沿着田间的小路,几乎顾不及路上咯脚的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去追赶已不见踪影的三哥。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在辛安大集南头的歪脖子刺槐树下追到了三哥,他正低着头拧大裤头上的汗水,哗啦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被剃得溜光的头皮在朝霞的映照下,油亮油亮的泛着艳红色的光,下颌处那颗痦子上的几根粗黑且长的汗毛,正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抖动,让人感觉是头发长错了地方。拧完了大裤头上的汗水,三哥套上了海魂衫,却没有套上长裤,但人顿时洋气了不少。他看到我浑身被荆棘划刺的血道子,要责怪我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看似纷繁杂乱的大集上,却有它自带着的规律和秩序。卖鱼的摊位只能在集头。我焦急的在一旁看守着装布鞋的筐子,等待三哥先把鱼卖完。从胶县、高密过来的鱼贩子,挨个摊位压低价格,斜挎肩的黄色帆布包里鼓囊囊的装满了钞票。刚开始,大家还在为价格低而僵持着,不知谁喊了一句“报税的来了”,人们便争先恐后的把自家的鱼筐往鱼贩子的磅秤上放。双方读对了斤两后,鱼筐里的鱼便被倾倒在了鱼贩子的手扶拖拉机的后斗里。整个过程,鱼贩子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海鸥的眼睛一样贼亮,黝黑的脸上带着很明显的狡黠,发现了几个掺有少量螃蟹、海螺、牡蛎的,整筐鱼的斤两直接减半。

  卖布鞋的摊位在集市的中央,尤其是卖油条、包子小吃的摊位,离卖鱼的摊位远远的,闻不到杂鱼碎虾的腥臭味。我急促的往集市里面挤,三哥背了鞋筐紧跟在后面,果然看见两个戴大檐帽穿制服的人在逐个摊位收钱,白胖的脸上慈眉善目。他们斜挎的帆布包和鱼贩子的不一样,颜色是灰色的,但同样也是鼓囊囊的装满了钞票。

  三哥给我买了油条,还破天荒的给我买了几个肉包子。对我说一双布鞋两块五,遇到嫌贵的两块三也卖,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你就把布鞋卖了,要不就不给你吃。我说我身上被荆棘划刺的血道子生疼,三哥说我这就去给你买个涂抹的药膏。我数钱慢,又怕被骗,就一双跟着一双的钱分开收,十块和五块的大票不要,临近中午了才把鞋卖完。

  我双手紧紧攥着母亲用碎布拼凑缝制的花布挎包,像乞丐的讨饭包,不好看。但里面装了全家人赖以生活的几张毛票,此刻变得又很珍贵。

三哥撞开拥挤的人群跑了过来,脚步凌乱,神色慌张,把药膏扔给我后又冲进了人群中。他身上的海魂衫破成了条状,那条大裤头的蓝布补丁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雪白的屁股裸露出来。几个彪形大汉等一干人跌跌撞撞的紧跟其后,表情严肃,眼里冒火。其中有王神婆的两个弟弟,还有王神婆的大闺女王梅。

三哥和王梅都在青岛上师范学校,是同班同学,去年寒假时三哥带着我去王梅家借过作业,也是从那时起三哥知道了王梅是王神婆的闺女,断了来往。

  我跟着人群往前挤,再看到三哥时,他正立在齐腰深的辛安河里与岸上的人对骂,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吆吆喝喝,音嘈声杂,一股股汗臭浓重刺鼻。三哥个头虽高,但身形消瘦,十七岁的他跳进河里是个好办法。

岸上的人捡了砖块要往河里扔,王梅拼命的阻拦,圆润俊俏的脸憋得通红。她一边挥舞着脆藕般如凝脂的手臂,一边向三哥吆喊着什么,三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隐了形。

  临近傍晚时我们才回到家,父亲虎着脸坐在天井的桂花树下抽着烟,一言不发,母亲过来心疼的看着三哥,转过头抹起了眼泪。村大队的扩音喇叭里扬洒出热播电视剧红楼梦的主题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曲调婉转、悠扬,夹带些许的凄凉。

2

  王神婆的婆家也姓王,在平度大泽山,人称陶罐王家。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烧制瓦罐陶盆,卖给十里八乡的百姓做生活用具,粗粗糙糙,只要不漏就是好品,工艺上比烧制砌墙的红砖块复杂不了多少。到了王神婆丈夫这一代,他认为营生是好营生,就是让不讲究的手艺给瞎了。他也要革命,面对着祖宗的牌位,要打碎一切破旧的壁垒。他开始琢磨手艺的精妙之处,脱坯出各种造型的瓦罐陶盆。

  烧制果然成功,鹤型像鹤,虎型像虎,牛型像牛,栩栩如生,与以前的歪瓜裂枣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人们不仅用着顺手,看着也可爱。技艺一提再提,精进速度惊人,后来做起了人像。张三说你做个李四我看看,王神婆的丈夫就拿大泽山的黄胶泥捏了,烧成陶后挂釉、画彩,最后眼珠子一点,咦,神了,活脱脱的一个李四模样。很快就有人拿了伟人的画报请他做伟人的陶像,说陶像比石膏像更能体现出伟人的风采。逐渐的,王神婆的丈夫把主要功夫用在了做各个伟人的陶像上,瓦罐陶盆做的越来越少,赚的钱却越来越多。陶罐王家也被人们改称陶像王家。

  青岛的红卫兵造反派刚夺了市革委会的权,又谋划去山东省委夺权,势头正盛。造反派头目想着自己也是一代伟人,也要给自己做伟人像,就带着队伍荷枪实弹的找了过来。王神婆丈夫的手一抖,把原本点眼珠子的黑墨点在了陶像的额头上,给头目平添了颗痦子。造反派在省委夺权失败,头目被另一派红卫兵抓住枪毙了。头目的手下迁怒到王神婆丈夫身上,说那颗痦子误了他们大好的革命前途,又误了一代伟人的卿卿性命。

  王神婆家被打砸个稀巴烂,她和丈夫被冠以亡我之心不死的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游街示众,反复公开批斗,水火两重天的大刑伺候。背部的皮肤被熊焰烈火烧烤的疤痕累累,鼻腔又被混着屎尿的臭水呛的发炎流脓。几次批斗后,夫妻俩都落下了惊悚的毛病。

  事件过后,王神婆的丈夫重操旧业,只是再也不敢造人像了,转而做起了神像。几年前被毁坏的大小庙宇得到了重建,很多的老百姓也毫不避讳赶来请买神像放在家里供奉,王神婆家的生意更加的红火。镇上要评“万元户”,王神婆家首当其冲。她和丈夫被一群敲锣打鼓的人拖进绿皮卡车的车斗里,大道小巷的游街。和上次游街不同的是,他们的胸前没有了写着现行反革命罪名的白纸牌,而是戴着纸扎的大红花,披着红被面的绶带。

王神婆和她的丈夫看着满街上嬉笑的人群,几近晕厥了好几次,两人都尿了裤子。这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把王神婆丈夫的上三代祖宗给扒了出来。王神婆的丈夫生的五短身材,他的祖上却是人高马大,日本人侵占胶东时,他的父亲曾被征用修过炮楼,同去的人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唯独他的父亲活着回来,还带了个花枝招展的老婆。据说带回来的女人是青岛妓院的名媛,专为日本人服务。人们由此推断,王神婆丈夫的父亲是个大汉奸,而王神婆的丈夫是日本鬼子的种。

  王神婆一家人不敢上街了,明显感觉到被千夫所指的痛楚。王神婆的丈夫在一天夜里留下了要去南方谋生路的纸条后,便杳无音信。一年后,王神婆便开始往自己的嘴里塞羊屎蛋子,目光呆滞的自言自语,抖着身子晃着头,从胸腔里重复的吼吐着“水、火、金、土、神、鬼”等之类的单字,含糊不清。

  王神婆的娘痛惜闺女的遭遇,就安排王神婆的两个弟弟把她和一个孩子接到了在辛安的娘家。邻居过来看望,和王神婆打招呼,王神婆吓的一边躲进里屋一边吼吐着“火、火”。

两天后,邻居家发生了火灾。邻居又去看望,王神婆吼吐出“金、金”,几天后邻居在酒馆里喝完酒摸黑回家,没走几步一颗铁钉穿透鞋底扎进了脚背。邻居一琢磨,这铁钉不就是金属的“金”嘛!

再去看望时,就把听到的“木、木”记在了心上。邻居去柳花泊水库帮忙拉鱼,看到有人在水库旁的路边砍树,树冠和树枝都已被削下,只剩了树干立在路边。砍树的人收拾出路面让行人先过去,邻居警觉,推了独轮车飞快掠过。后面的人步履从容的笑话他胆小如鼠,笑声未散,还连着根的树干轰然倒下砸中其脊背,当场不省人事。邻居躲过了一场大劫,话儿也就传开。

  其它的邻居也试探着前去问安,对王神婆吼吐出来的字就切记在心,反复琢磨,小心翼翼的限制着自己和家人的言行举止,预防着种种祸端。凡是小心预防了的,真的就避免了很多要发生而没有发生的祸事,庆幸不已;凡是不真心相信或预防不周全的,也总能找到一些诸如孩子生病、老人摔跤、财物被盗,甚至鸡掉进了粪坑,猪拱开圈跑丢的事件相联系起来,为当初没琢磨透神灵的提醒去这样或那样做,懊悔不已。从此,王神婆的称谓或名号也就诞生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王神婆的娘拄着拐棍斜靠在院门的门框上央求大家,说乡里乡亲的老少爷们、姊妹娘们就高抬贵手饶过我闺女吧,她的命苦啊,比黄连还苦!她是个大病的人,你们就别来惊吓她了,别再拿她当猴一样耍了!说着就要下跪,众人忙搀扶住了。众人说大娘噢,您闺女可是神仙下凡,俺们是来跪求她指点避祸的,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诚,您老也行个好,不能眼睁睁看着俺们摊上祸事吧,俺们跪才是!众人齐刷刷的真就跪下,使劲的磕头。磕完了起来,便有人掏了钱往院子里扔。

  王神婆的两个弟弟平生哪里见过天上掉钱的美景,瞪大了眼睛瓷在院里。缓过神来后,便飞快的奔到院门口,抬架着老娘送进里屋,不再让老娘过问半点事,兄弟俩大包大揽了。

兄弟俩买了黄布帷幔,置了香炉香案,请了神像,学着寺庙里的布局好个捯饬,还各自做了黑布披风,手持笏板成了左右护法。为显神秘,兄弟俩在正堂屋神像的一侧用苇席和木条钉了一个轿子大小的小屋,把王神婆按在里面,几乎整个白天不让出来,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小屋外面用黄纸裱糊了,门帘上写着神坛二字。来人向里面看时,本就被三四道黄布帷幔阻了视线,如此更是见不到王神婆的尊容。王神婆的吼吐的话模糊不清,兄弟俩就向来人传达解释,理所当然的收取功德钱,成为了营生。

3

  像大多数的农门孩子一样,尽快的实现“农转非”捧上“铁饭碗”,对三哥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三哥把填好的报考中专的志愿书交到班里不一会儿,同学传话说操场上有人找他。

  初夏的天空清澈透亮,飘着几块若隐若现的轻纱,一群群云雀从已经泛黄的麦田里腾空跃起,啁啾着穿梭在白云间。三哥走近了看到王梅一瀑长发披肩的靓丽背影,浅蓝色柔顺的连衣裙如同从天上裁剪下来的,暖暖的风裹着金色麦浪的香气将这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青年紧紧包围。

王梅手里拿着三哥报考中专的志愿书,却已被撕成了两半。两个人都不做声,一前一后的围着用水泥板砌成的乒乓球台子转了好几圈。王梅转过身,俊俏的脸庞已是潮红一片,衬着乌黑的眸子更加深邃明亮,鲜红的唇角上扬,展示的是一抹娇羞又带着几分俏皮的甜笑。她把志愿书塞到三哥手里跑开了,其中一半的背面上写着“你是一只雄鹰,愿和你一起翱翔”!

  三哥和王梅的友谊是在初中一年级时建立起来的,往后的岁月里不断深化。从友谊到友情,甚至升华到了朦胧的爱情。过去的一年中,在自身伤病和家庭巨大变故的双重打击下,曾令三哥一度的萎靡不振。正是王梅每天放学后赶过来给三哥补课,更是温情的陪伴,才使三哥尽快的好了起来。三哥虽没有在课堂上听课,学习却一点也没有落下。

三哥和王梅是班级里最有把握报考重点高中的,几天来,年近花甲的班主任薛有粮不间断的给他们做了好多次的动员。薛有粮看着三哥说,你小子是个有福之人呐,还是有大福的人!经常听以前的老人说,痦子分种类,你的这颗痦子长的地方好,又有粗毛,是大富大贵又绵长,前途无量。能上高中考大学,就不要上中专,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要明智一些!

三哥不敢多看一眼班主任那慈祥期待的目光,他明显的感受到那目光里还包含着父亲和母亲的期待。能报考黄岛一中这所区里的重点高中,一直是三哥的梦想,如果没有家庭的突然变故,根本不存在选择上的困难。

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三哥倾向了前者,越是我的父母亲待他视如己出,他越是尽力减少对家庭的负担。

  薛有粮的父亲是旧社会时期的秀才,在县衙参加完乡试折返的途中,清朝灭亡了。路旁一个算命的瞎子向他的父亲啧啧叹息,问其故,说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可惜命运不济,本该到手的功名却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薛有粮的父亲说,这事已经知道了。

瞎子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愿闻其详。瞎子伸手捻了一下手指,说,坏在你左耳朵下面的那颗痦子上。可补救?薛有粮的父亲来了点兴趣,想个法让痦子上长出几根汗毛来,既能时来运转。瞎子边说边掏了一下身边的卦袋。薛有粮的父亲受到了惊吓似的叫喊起来,你不要掏东西,掏出来我也没钱要!看来先生不只是眼睛装瞎,心里也装瞎,我考的是清朝的举人功名,清朝灭亡了,这功名也就自行没有了,按你的说法,我的痦子上长出几根毛来,这大清朝难不成就复原了?纯粹骗小孩的把戏!瞎子被围观的人群指手画脚,只好收了卦袋悻悻离去。

  回来后,薛有粮的父亲便“投笔从匠”,干起了木工的营生。薛有粮出生后,在家里识文断字到十五岁,他父亲再也不教了,说,你爹我命运不济,长了颗没长毛的痦子,注定与功名无缘,你也就甭想着舞文弄墨了,踏实的学一门手艺,在这战乱年间有口吃的就谢天谢地了。把薛优良的名字改成了薛有粮。薛有粮就这样白天做家具,晚上偷偷的看书写字。

  父亲少年时就喜欢找薛有粮玩耍,两人虽然相差二十多岁,但薛有粮总是很认真的教父亲识文断字,给父亲讲书中的大道理。同一件事,在薛有粮的世界里会有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认识和看法,不仅让人耳目一新,更让人为之振奋,充满了好的向往,这令父亲很佩服。父亲的勤奋和好学,也让薛有粮对父亲很欣赏,两人因此成了好朋友。薛有粮的父亲常常责怪他们两个人是不务正业。

破四旧时,薛有粮的父亲表现的非常积极,把家里的古文典籍要全部搜出来销毁,与之乎者也彻底划清界限。他在家里一摞摞的捆绑着古书,薛有粮和父亲负责把书搬运到大街上焚烧,旁边有镇上的红卫兵监视。父亲看着那些散发着墨香的书籍,心疼的双腿打颤,迈不开步子。薛有粮小跑着,在前面走的飞快,吸引了监视的人向前撵他,父亲趁机在墙边的柴草垛里藏了两摞书。

  薛有粮天资聪慧,看什么会什么,木工手艺的划线、放样不在话下,刨、锯、刻、凿无师自通,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出师收徒了。父亲正式成为他的徒弟后,他们把做出的家具上都无一例外的刻画上伟人的语录和当时最流行的标语,大小领导对此都很满意,在各生产大队巡回展览。薛有粮被认定为“思想进步、有文化的木匠”,鲜亮的大奖状上歪歪扭扭的几个毛笔字,让人越看越舒服。两年后,黄岛小学扩建缺老师,组织上就把他调了过去,薛有粮成了一名民办教师,父亲则继续做他的木匠。

  薛有粮在课堂上自印讲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把父亲藏下的那两摞古书讲了5年后,正赶上科教兴国的好政策,富有创新元素的教学方法受到了市教委的赞誉,他被保送到了师范大学进修。回来时直接被调到初中任教,成了一名正式教师。薛有粮给他的父亲说,人还是要有文化的,我这不大不小的也算是取了个功名,了却了您的心愿了吧。他的父亲张着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嘴巴,手舞足蹈的兴奋的不得了,细看时,他左耳下面的那颗痦子上长出了两根黑毛,虽然不长,却很明显。

4

  其实,因家庭变故带来的伤痛,在王梅心里并不比三哥小。自从父亲出走母亲精神失常以来,她也就失去了家庭,孤寂、悲凉甚至恐惧时刻萦绕着她。慈祥的姥姥给了她很好的慰藉,但两个舅舅把母亲关进小屋里设神坛,又使她对世事的无常有了更深的体会。她很脆弱,与三哥的遭遇相比,两个人同命相怜。她无私的帮助三哥,内心更加希望的是自己也能够坚强起来。

  王梅的姥姥拄着拐棍步履蹒跚的追着两个舅舅打,要他们把王神婆从小屋里放出来。王神婆却对小屋很喜欢,呆在里面不愿出来,逐渐地,王神婆自言自语的现象越来越少,半年后便不再吼吐一个字。两个舅舅开始抓狂,烧香磕头,念经祈祷,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不休,痴迷忘我。终于请来了神旨,说他们的大姐已把他兄弟俩拉上了神位,也都成了神仙。

  三哥念初二那年的冬天,在堂屋里裱糊后墙的窗纸,踩空摔下,左小腿骨折,摔下时又打碎了一只暖水瓶,热水从镂空的铁皮壳溢出来烫伤了右脚。三哥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大奶奶,连连拍着大腿说,约摸半个月来右眼皮老是跳的心里发慌,不曾想出了这样的事!她就和三哥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二大娘,趁赶辛安大集的机会去了王神婆那儿问安。

王梅的大舅一直嫌弃二舅活干的少,钱却分的一样多,就指使他端茶倒水的伺候自己。二舅心里不服气,端了一只落进了鸟屎的碗倒了水递过去,大舅喝了一口,瞅见碗底沾着还没有被水冲散的鸟屎,气的吼道,丧门,误人,这水!要开口去骂,意识到有外人求神,自己正在请神,先闭了嘴。大奶奶和二大娘听到了吼声,一阵紧张,更加虔诚的跪拜着不敢起身。

二舅脸上憋着笑,过来解释,说已请神旨,要注意身边长有痦子的人,相克!注意家人遭水灾!大奶奶恍然大悟,三哥被热水烫伤了脚,可不是水灾!连忙又磕头道谢神灵指点。

  回家后大奶奶便好一个忙活,整个家族的人都让她调查了个遍,竟没有一个身上长有痦子的,她的心里越发慌乱了。转眼到了那一年的数九节气,三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大爷,晚上吃了冬至的饺子,喝了冬至的酒后,去红石崖贩运海上围堰的石头,一不小心和怀里抱着的一块石头一起掉进了海里,呛死了。

村里有人偷偷的给大奶奶传话,说夏天在海边洗澡时,曾见过二大娘的屁股上长了个很大的痦子。大奶奶开始无事找茬的骂二大娘是扫帚星,对外逢人就说她的儿子本不该死,都怨恨二大娘给克死的,言语极其恶毒。二大娘用一根麻绳打了个越挣扎勒的越紧的活结套在脖子上,在西山的一棵老柳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入殓穿老衣时,大奶奶特意看了看二大娘的屁股,那只是一块青色的胎记。

  经过大半年时间的调养,三哥的腿脚伤好了,却在脖颈的右上侧,紧贴下颌的位置突兀的长出来一颗一分硬币大小的痦子,五六根粗黑的汗毛生动的窜出来,约有三公分长。大奶奶盯着那颗痦子,惊骇的不得了,夜晚闭了眼就看见三哥痦子上的汗毛变成了二大娘无数的抓手,鲜血淋淋的向她索命。一连几个月都是如此,不久便在惊吓和抑郁中驾鹤西归了。

  痦子克命的说法在家族中弥漫着,像一块巨大的黑云遮住了天空,压的人几近窒息。家庭的悲剧源于王神婆的胡说八道,这颗仇恨的种子也就植根在了三哥的心里。同村的邻居薛有粮,是父亲亦师亦友的忘年交,现在又是三哥的班主任,有什么不明白的事,父亲便前去请教,几次后,父亲便决定把三哥收养过来,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

  三哥报考中专的志愿书是班主任薛有粮撕成两半的,三哥的心思他很了解,私下里和父亲交流过,父亲是要竭尽一切能力让三哥完成最好的学业。在多次动员未果后,他抱着一线希望安排王梅前去试试,不曾想,王梅后来也改变了报考高中的想法,转而报考了和三哥一样的中专学校,他是既同情又惋惜。三个月后,三哥和王梅同时收到了青岛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5

  家里被一个半大青年折腾的颜面扫地,王梅的两个舅舅不能轻易的善罢甘休,何况这是神圣的地方。以他们两个人的身板捉住三哥是轻而易举的,但每当关键时刻都是王梅冲在前面阻挡,三哥才有了脱身的机会。

两个舅舅埋怨王梅胳膊肘向外拐,要去公安局报案,还要让王梅带路去家里找三哥兴师问罪。

王梅说报案可以,但要想好了,你们搞的是封建迷信,公安局的人先要把你们抓起来。

两个舅舅对视了一会儿,这一条作罢。

让王梅带路,王梅不肯,两个舅舅恼凶成怒,跳着脚说我们收养了你们母女,你倒成了白眼狼!从被三哥拆砸坏的狼藉般的道场里捡了散落的竹条子打过来。王梅拿了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不屈服,说再打就死给他们看。

“外拐里拐总要拐向个理吧,两个孩子没有错!”语音铿锵,字字有力。话是从神坛处传出来的,小屋的门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王神婆端坐在里面,俨然一尊活菩萨。两个舅舅傻了眼,举着竹条的手颤抖着疼痛不已,立马倒地磕头。

王梅扔了菜刀奔过去扑进王神婆的怀里,妈呀,我的亲娘,这么多年您终于说话了,您这是好了吗?说完便号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肆意喷涌。王神婆轻轻抚摸了两下女儿的头,眼里溢出两行热泪,没有再言语。

  在两个人断绝来往的半年多时间里,双方的身心都备受着煎熬,三哥时常喝的酩酊大醉,在半夜里爬到宿舍的楼顶歇斯底里的吼唱《一无所有》,唱着整个人就悲恸的瘫软在地,如一滩烂泥。为此,三哥被学校通报批评了多次,还被强制做了一次精神病鉴定,在同学们之间成了笑话。王梅则一直隐忍着以泪洗面。

  集市上发生的事,只要人们感兴趣,不用谁去刻意安排就会迅速传播开。三哥和我还没有回到家,父母亲已经知道了三哥闯下的祸。母亲一边给三哥缝补着被撕破的衣服,一边轻轻的叹息。父亲一直坐在天井的桂花树下虎着脸没有说话。天一擦黑,父亲就和母亲出去了,夜很深时才回来,三哥躺在床上也辗转反侧的睡不着。第二天一早,父亲带了凑齐的赔偿钱去了王神婆那里,母亲则割肉杀鸡的忙活起来。临近中午,父亲回来了,身后跟着薛有粮和王梅。三哥见了,把头埋的很低,脸上冒出来的汗水流下来,把痦子上粗壮的汗毛浸透了俯趴在皮肤上。

  父亲和薛有粮在桂花树下坐了,招呼三哥和王梅坐在旁边。父亲说,老三你真是没有礼貌,见了王梅不打声招呼,见了薛老师也不打声招呼,是不是傻了?他们可是我们家的贵客!


三哥涨红了脸,叫了声薛老师,又对着王梅问了句你来了?

薛有粮呵呵的笑着,这就对了,你们这对好鸳鸯可不让我们省心呢!说着用两个手指头挠了挠满头的银发,在阳光的金辉里越发让人肃然起敬。

你们两个人接近成年了,有些话必须说给你们听,有些事需要你们尽快的感悟清楚。薛老师的语速缓和语音磁感,注视着三哥和王梅,眼睛里放光,继续说,因为愚昧无知和懦弱造成的人间悲剧屡见不鲜,让人唏嘘不已。白发长在头上是好看的装饰,缠在身上就成了羁绊,你们两个人首先要坚强起来,思想上不能作茧自缚,要真正的从内心里走出来,愚昧的人做了愚蠢的事,你们不能去背负,无论寻找什么理由都是一样愚昧的,你们也想去做愚昧无知和懦弱的人吗?过去的事情权当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小插曲,只能是值得同情但不可原谅,思想认识上可悲,行为上自毁长城!

三哥坐不住了,局促着站了起来,依次给薛有粮和父亲鞠了个躬,也给王梅鞠了个躬。王梅也站了起来,给薛有粮和父亲鞠躬,他们两个人的眼眶都是通红的。桂花树上的喜鹊开始鸣跃不止,浓密的枝叶间隐约的展现出了花骨朵,母亲喜出望外的从厨房走出来,说喜鹊叫,贵客到,好几只喜鹊一起儿叫,真是大喜事临门了!边说便摆桌,招呼大家入席。

  三个月后,区文化局和卫生局连同公安局的人到村里调查情况,他们现场监督着把所有涉及封建迷信的物品全部撤下没收了,给王神婆做了精神鉴定后,把她安排在街道卫生院接受康复治疗,而王梅的两个舅舅被送进了市里的精神病院。

  我如愿以偿的考上黄岛一中的那一年,三哥和王梅已从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两年了。我拿了录取通知书在繁花覆盖的原野上骑着自行车飞奔,离家老远就听见了一个女人爽朗的笑声从天井的桂花树冠上方弥散出来,悦耳喜感。

进入家中,看见父母亲正和一名中年妇女对坐在桂花树下相谈甚欢,三哥和王梅手牵着手并坐在一旁,脸上堆满了喜悦。母亲简单介绍了一下,我叫了声王姨,这名中年妇女正是王梅的母亲,那爽朗的笑声就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

三哥和王梅仔细端详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眼睛里充满羡慕的对我大加表扬。

父亲说,小七的成绩远不如老三当年的成绩好,还要努力。王梅的母亲则站起来直接把我搂在了怀里,嘴里啧啧着对父母亲说,快看呐,这两个儿子都出息了,亲都亲不够!我看这孩子的面相也是大富大贵之人,将来肯定是个好人才,他三哥呀,那颗痦子长的好,尤其是痦子上那撮毛。

看着我一脸疑惑的表情,王梅的母亲假意嗔怪,怎么不相信?我可是“王神婆”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云霄,染红了艳阳下的一片天。

文/马绪斌

简介:1978年生,青岛人。当过报社记者,做过小报编辑,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会员,工作空闲之余喜欢写点文字。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静   秋

校稿:静   秋

复审:宋荣芳

发布:宋荣芳

“家在黄岛”主编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