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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读物 | 你的命不是你的

 家在黄岛 2020-07-10

家在

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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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人生第一次记忆是美好的,而我却从来不愿回想自己的第一次记忆——我的第一次记忆是万分惊恐和痛苦的。

  记得那是冬天,一个寒冷的月黑风高的夜晚。长大后仔细回忆、推断应该是六二年冬天的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有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在半空中一遍遍地吼叫:“你的命不是你的,你的命不是你的!……”惊醒后,我觉得褥子热乎乎的湿,知道是尿炕了。

母亲发觉后,叫醒了父亲。父亲点起了小煤油灯,见我尿湿了一大片褥子,就生气地抡起巴掌,一下一下子揍着我的屁股。在我的嚎叫和母亲的哀求声中,父亲终于停下了揍我的巴掌,母亲找了一块干布垫在我的屁股下面。不一会儿,父母便再次睡去。我摸着自己痛疼的屁股,脑海里又浮现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听着外面寒风的怪叫,惊恐地睁大着眼睛,我蜷缩在母亲一侧,浑身瑟瑟发抖,久久不能入眠。那时我刚满三周岁。

  后来渐渐长大,我惊奇的发现,每当我梦中要撒尿的时候,总是发现这里不行,那里也有人,最后在着急中醒来。于是,我便自己爬下炕,去撒完尿再回来心满意足地睡去。在那种心满意足的时候,总是庆幸地想,父亲的巴掌有什么神力吗?要不然,我怎么会在每次憋尿的时候就做到那样的梦而及时醒来?

  在那样的庆幸中,我很快长大。六六年春夏之交,已经上到小学二年级。其时,母亲又生下妹妹和弟弟,我也没有了与父母在一个炕上睡觉的权利,被赶到了里屋炕上,与三个哥哥一起睡。也是突如其来,又是一个可怕的夜晚,疯狂的龙卷风把我家的屋顶掀走了。那一夜,我是在怪叫的风中、冰冷的雨中、父亲和哥哥们的喊叫忙碌中惊恐地度过的。

第二天,父亲与大哥去西边公社买山草,说要重新苫好屋顶。我背着书包,在灿烂的阳光下去了学校。下午从学校放学回家,觉得浑身发冷,就和母亲说了,母亲让我上炕躺下,给我盖上一床被子继续去烧火做饭。迷迷糊糊睁中,我听到母亲跟我奶奶念叨:“他大怎么还不回来,真急死人啦。”

奶奶说:“孩子不就是发点热吗?你急什么。”

母亲声音大了:“娘啊,昨天后街的小嫚儿,医生说是得急性大脑炎死的,我怕咱家小四儿也得上了那病。”

不知过了多久,蒙蒙胧眬中,我被父亲从炕上抱起来,用一床被子裹了,捆到小推车上。一旁的母亲焦急地对父亲说:“他大,你和老大在路上快点走,刚才赤脚医生说那病来得太快。”

“知道,知道啦!”父亲挥挥手,打断母亲的话,与大哥推起小车朝两公里外的公社驻地医院跑。躺在小推车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路两边的树木在夜色中迅速往后退,我很快昏睡了过去。第二天上午醒来,我睁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褥,还有床边垂头瞌睡的母亲,努力地叫了一声“娘”。母亲见我醒来,满带倦容的脸上露出了惯有的慈祥的微笑。而我,动一动酸痛的四肢,知道自己已经活下来了。

  连续打了几天青霉素、链霉素,我觉得自己全好了,没事儿就坐在床上摆弄了一摞摞的小药盒,高兴地对母亲说:“娘,这会儿我可有铅笔盒了,生病真好,还有那么多好饭吃。”母亲淡淡地笑笑说:“傻孩子,你得的是急性脑炎,大夫说晚来半个小时,你就没命了,你的命是大夫救回来的。”说着,母亲转过头,流着眼泪,幽幽地望着玻璃窗外的远方。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面目狰狞可憎的怪物的吼声:“你的命不是你的……”

  那年夏天,暑假里的一个中午。闲着没事,二哥突然说带我出去玩儿,我跟他到了村前的东南沟水库南边。大我六岁的二哥领着我在岸边脱了衣服,进到水里,脚下是一大块平坦的石板,水没到我的膝盖。二哥让我站住了别动,自己又向前走了几步,一下就到了深处,水没到了他的脖子,然后他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一会儿爬上来,手里竟然抓着一个青色的大螃蟹。在回家的路上,二哥反复地、严肃地对我说,那个地方是一个大石台,往前走几步下去,水很深。石台下面有洞,洞里有螃蟹。中午阳光强的时候,螃蟹就会躲进洞里乘凉。但是你还不会凫水,千万别自己来玩,一旦掉下去就没命了。

  二哥大概不知道,我是很好奇的,对好奇的事情就一心想弄明白。于是回家之后,看见二哥去了屋里,我转头跑回水库,决心一探究竟。在岸边脱掉衣服,望望北岸有个大人,在从挑水浇菜园,除此以外,四周静悄悄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水下的石头平台上。趴下身子,摸索着石台的边沿,幻想也能摸到一个洞,逮到一只螃蟹。一不小心,不知怎么就滑到深水里去了。我慌乱的在水中扑腾几下,很快沉到了水底,脚落在了地上,双腿用力一蹬,头竟然露出了水面,猛吸一口气,手却再也摸不到那个石台了。我再次沉到了水底,就那样努力地蹬一下,把头探出水面换一口气,再沉下去,循环往复地就那样跳啊、跳啊,越跳越没力气,没了力气,还得拼命跳。

  苍天啊,

  水库啊,

  老四要把命丢在这里啦,

  谁来救救老四吧!

  跳啊跳啊使劲儿跳……

  头皮忽然一痛,我的头一下被提出了水面,睁眼看见三哥瞪大着眼、龇牙咧嘴的脸。他手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岸边吼叫:“谁让你自己跑到这里来玩的?”我气喘吁吁地抱着三哥嚎啕大哭:“三哥啊,我的命是你的了……”

  事后三哥说,那天中午天热,他想去水库洗澡,在水库北边浇菜园的人告诉他,南边儿水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从水库东边儿转到南边飞跑过去,看见岸边有我的衣服,就迅速跳到水里,看见了我的脑袋,他站在石头上,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拽了上来。“四弟,你的命真大。”三哥笑眯眯地对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以后,上小学的岁月正是文革最火热的时期,村里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我们是没资格加入的,小学生都成了红小兵。我们的生活,大多是白天打闹,很少上课。有一次,老师让我和班长排练一个“对口词”节目,班长说一句“红小兵”,我应该接“颗颗红心向北京”,突然心生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接了一句“颗颗红心向南京”。老师跳上台子踹了我一脚,把我拉到角落里说:“你不要命了?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在南京,你不知道吗?”听老师一说,我害怕了,赶紧说:“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再以后,我上了初中。老师整天讲,邓小平复出了,要狠抓教育质量,教育我们要努力学习。那段时间,学习很紧张,晚上全村一个年级的同学都要成立学习小组,一起做作业。读的书多了,渐渐也懂了一些道理,我从那时知道了,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知道了名人说的话:“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于是我就拼命学习,经常考到年级第一名。老师要求学生拾粪,我就天不亮爬起来,背着粪筐围着村子到处找一点点珍贵的狗屎,或者一小堆可爱的牛粪。上初一时,我才十二岁,就成了年级的第一批共青团员。

 

  刚上高中时,我惊奇地发现,学校突然又抓起了文化课学习,还开了英语课。可是,刚刚学完“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那只有一句话的两篇课文,黄帅又横空出世。此后不但不学英语课了,其他的学科也全部停止。在以后的两年高中生活,除了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就是搞大寨田、建农场、进工厂。

  高中毕业后,村里领导指名让我当民办教师。接到通知的那个晚上,三哥有点酸酸的对我说:“你看,我推一天车,累得要命,才挣十分公分儿。年底一个工日(十分)才三毛钱。你当民办教师风吹不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每月有七元工资不说,还记一些工分,这不是你的福命吗?”

  第二天早上,不知何故,村里领导又到我家说,不让我当民办教师了。我对三哥无奈的说:“看,福命又没了,唉,我真不知我的命在谁的手里。”

  七六年春节前,我报名参军,通过严格的体检,验上了海军,据说是去北海舰队。从公社驻地回村的路上,我心想,难道我是将军命?几天后,北海舰队一个军官,乘坐崭新的吉普车,带着警卫员到了我家,父亲把过年的花生拿出来招待。军官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满意地走了之后,我俨然成了村里的明星。可没过几天,我的将军梦就破碎了。村领导找了一个理由,让一个验上陆军、没上过几天学的青年去当了兵,让我一个高中毕业生去大队养猪场去当猪倌儿。于是三哥又对我说,猪倌儿也是官儿。我说,三哥语文水平真高,“猪倌”和“当官儿”的“官儿”是一个“官儿”吗?那段时间,我真的感受到了,我的命不是我的。

  可是有一次老天却突然给了我机会,让我掌握了别人的命。当猪倌的那段时间,我成了村里的基干民兵,那时沿海地区的民兵组织是非常强大的,我们一个一百多户的小村,上级武装部就发了三十多条56式半自动步枪。我和一个本家的弟弟被民兵连长安排晚上巡逻,肩上背的就是那上着刺刀的崭新的“56式”。

  秋天的一个晚上,半夜,天特别黑,风很大,我和弟弟巡逻到生产队的场院附近,忽然发现场上一大堆花生边有个黑影。我和弟弟悄悄说,那肯定是偷花生的,咱们悄悄靠上去。慢慢走近,见一个人,正撅着屁股,往麻袋里装花生。“小偷,”我们两个人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朝那人端着步枪,大喝一声,“住手!”那人回过头来,看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扑通”给我们跪下了。我一看,他是本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论辈份,我们还得叫他爷爷。

  那件事情之后,深秋的一天,突然听到国家宣布恢复高考的消息,村里的青年奔走相告。我终于参加了高考,但是因为劳动不能请假,没有时间复习,加上知道高考消息到报名、考试,时间很短。第一次参加高考,我的成绩离分数线差了两分。

  在以后的日子,我开始了边劳动边复习的艰苦的生活。那时劳动,从早到晚,不管春夏秋冬,晚上一般干到十一点才休息。我就在六七小时的睡觉时间里,再抽出三小时复习。深夜,在大队养猪场的饲养员屋里,对着一盏小煤油灯,独自一人孜孜不倦地复习。第二天早上,挖一下鼻孔,全是黑黑的灯油墨。我知道,恢复高考后,学校教学质量迅速提高,应届毕业生学习越来越好,我再考不上,就可能永远没有“读书人”的命了。几年以后,我这七六年的高中毕业生,可能不如初中生的水平,我不甘心被时代洪流淘汰。

  也算是天道酬勤吧,第二年报考了高中中专,考了较高的分数。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是最憧憬未来的时候。当时美美的想:我喜欢大自然,第一志愿就报海事学校,第二志愿再报了地质学校吧……那会儿,我觉得我的命终于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几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赫然是师范学校。看着通知书,我是苦笑不得:老天真会捉弄人!以前想当教师当不了,高考后自己觉得成绩不错,就没有填报师范志愿,想干一番更大的事业。而来的偏偏是师范学校的通知书。以后去上了学才知道,回复高考后,教育局接到县委指示,把高分考生的档案一律投到师范学校去了。

  生活让我明白了,命运的咽喉是很难“扼”得住的。明白了,也就不再纠结“我的命是谁的”,毕业后安心做了一名中学教师。终于,我在二0一九年年底光荣退休,拿着可观的退休金,过起了悠闲的退休生活。

  正当我回首往事,沾沾自喜于自己四十年小小的工作成绩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在武汉爆发,并迅速传遍全国。在那些宅家的日子里,一开始各种消息、言论汹涌而来,冲击着我的思想,就像武汉那座城市一样,我陷入了迷茫。可是,当我看见许多人纷纷逃离武汉之后,一批批军地医务人员却慷慨逆行,大义凛然地奔赴疫情中心,还有大批建设者、志愿者、政府下沉的工作人员等等,迅速投身到与病毒交战的惨烈战场,许多医务人员为了挽救患者的生命,却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而他们之中的多数,又是那样年轻美丽的生命。每当看着那些震撼人心的电视画面和悼念烈士的文章,我经常泪流满面:他们的命又是谁的呢?

  你的命啊,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生绽放生命的灿烂光辉。正是那千千万万闪耀着生命光辉的人,支撑着我们民族的未来和共和国的大厦。灾难深重的祖国啊,有了他们,才能山河无恙,天佑中华。


文/徐立钧

简介:笔名陈筱,山东省作协会员,青岛开发区一中教师,今退休,现居青岛西海岸新区。八十年代开始写作,发表诗歌、散文、杂文、中短篇小说若干。2017年创作长篇小说《藏马山下》,2018年为区政协执行主编《黄岛历史名人》,2020年经过大尺度修改、充实,再版《藏马山下》。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成员。


主播/李浩䶮

简介:家在黄岛·上泉朗诵社会员。现就职于青岛黄岛智翔艺文艺考培训学校。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静   秋

校稿:静   秋

音频:李浩䶮

复审:姜蕴青

发布:姜蕴青

“家在黄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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