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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 ‖ 酷寻骡坪

 巫山人文地理 2021-01-19

骡坪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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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 潜 /文

 
现在,趁我反刍的闲暇,我来和你摆个龙门阵。

对了,忘了亮明身份。我是一头骡子,一头膘肥体壮浑身长着棕色长毛的骡子。更严格地说,我是一头驴骡,爹是马妈是驴,虽然娇小但善于奔跑,这不是我爹妈的基因遗传的。

我是李生的坐骑,这次的任务是驮李生去赶考。要到汉口去一趟,我简直要高兴死了,回来不晓得要讲好长时间的新鲜事,那几头人高马大的马骡估计会流着尺多长的哈喇子,围到我的屁股转。——我们虽然基本上不能生育后代,但不代表我们之间没有情感的交流。没有生育的顾虑,我们可能更加纯粹和精致,无风之时,更见波涛汹涌嘛。

我抖擞精神,太阳还被文峰观遮着就驮着李生从县城动身,他的几个玩伴儿在大宁河龙门峡那里设了一个酒局为他送行。为祝愿鱼跃龙门,李生豪气冲天,不断推杯换盏,太阳要当顶了才坐渡船过河。过了早阳,李生跌跌撞撞到朝元观烧了一炷香。他满肚子的酒气涌上来,差点儿把早上吃的全部吐到祖师菩萨的身上。赶到三会铺的时候,太阳都在杀麻羊子了。好不容易来到大坪,棋盘一样的道路,转得我晕头转向,好在我还记得几条道道,才没走错。走到奔月客栈门前,李生再也睁不开眼睛,把缰绳交给书童就倒在满屋稻香的床上。

书童又累又饿,也只能奔前顾后,端水递茶,服伺醉得不轻的李生。他把我丢给小二,粗心的小二没把我拴牢实,我才有机会轻轻松松地溜达出来。皓月当空,清辉荡漾,微风轻拂,松涛悠扬。我就像游荡在王母娘娘的花苑,轻轻地迈着蹄子,惟恐踩碎这一层薄薄的梦境。我油亮的鬃毛迎风招展,相互摩挲,飒飒有声,这是我轻吟的自由之歌。

循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我趟过大阴坡,几步就跨过了树林遮天、光线暗淡的黑沟,来到沙金坪。坪里有块巨石,比洗澡盆还大的凼凼雨后积水,每当阳光反射,犹如沙金闪光。今夜,她像身披白纱的少女斜躺在那里,心窝里举满月色。如果酒量不大,浅酌一杯就会神思飘邈。我踱到了发出香味的树底下,肚皮轻轻地蹭着树干。如果让这佛性的味道渗进五腹六脏,我就可以永久地装扮一头仙风道骨的骡子。


沾了紧邻水井之便,这棵树高出周边房屋和树木一大截。据说,这家姓朱的主人从河南迁到这里,就栽下了这棵从祖宅起土的树苗,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它叫辛夷,就是屈原在《山鬼》中写的“乘赤豹兮从文里,辛夷车兮结旗”的“辛夷”,也是其弟子宋玉在《神女赋》中所说“沐兰泽,含若芳”的“兰”。

春光正好,老树繁花似锦,没有一片叶子,难怪当地人称“迎春”。现在我懂了,李生们称其为“木笔”,是因那花苞长约半寸,尖锐俨如笔头。你要是还不明白树的样子,叫它玉兰或者木兰也行。别慌,我再蹭蹭屁股,我虽然不相信屁股决定脑袋,但我信奉“腹有诗书气自华”。祖师菩萨,向您禀告,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头出口成章的骡子。


口有点儿渴了,我把耳朵竖起来,捕捉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细若游丝的溪流声。我轻迈长腿,几步就来到马刨井。据说是关羽骑马至此,口中冒烟,赤兔马用蹄刨出来的。可能是白天挑水的人太多了,我闻到了一丝甘甜,可伸直脖子也没够到一口水。那就一路小跑,抵达鸳鸯池。我模仿当年那对白鹤,也准备来一个池中戏水。池边的湿土很快把我的踝骨陷进一半,提醒我不是神马,没有一对能飞的翅膀。那妖娆欢快的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估摸了一下,应该来自于山脚下的龙河。听起来感觉很近,可走起来得小半天工夫。“吃肥了走瘦了”的傻事,我可不想做,就跟着唢呐声,来到江家大院。

江家大院灯火通明,原来那口井水都被挑来置办酒席了。明末入川之后,祖籍湖广的江家在此奠基创业。有个老太太特别厉害,年青守寡,矢志不渝,天天督促儿子苦修书文。终于苦尽甘来,历尽磨难的儿子功成名就,告老返乡后重修祠堂,还请来皇帝旌表,献给寡母八十大寿。今天江家肯定是有喜事,你看一屋上下,个个喜笑颜开。我到厨房的水缸里悄悄地饱饮一顿,听了几句壁根子,那些帮忙的说是江家接孙儿媳妇,怪不得九开间的四合天井屋里在演皮影儿戏咧。哦,原来演的是《退黑蛮书》,讲的是唐玄宗时高丽国敬奉奏表上朝,满篇蝌蚪天书,朝野无人能识。危难之际,才高八斗的李白夸下海口,趁机要皇帝老儿满足他三条要求:


第一要杨娘娘磨墨捧砚,

效一回周文王渭水访贤。


第二要杨国忠摇凉撑扇,


效一回三国忠义气桃园。


第三要高力士脱靴松宽,

他是我内伺臣敢不上前。

后台的老何又拉胡琴又扮李白,他身材单薄,可是声音嘶哑、苍凉豪迈,可惜没得一点儿李白的潇洒风流。看戏的觉得李白敢在皇帝老爷面前耍威风,拍着大腿叫好。我心里咯噔一响:这个李疯子敢在皇帝面前发飙,他不遭殃哪个遭殃咧!



我怀着沉重的心离开鸳鸯池,胸膛塞了一团乱麻。李生现在看起来文质彬彬,可只要多喝几口猫尿同样不晓得天高地厚,他要是像李白这样的话,我是该驮着他跑呢,还是撩他几蹄子呢?

哎呀,在茶园那个地方没转弯,一不留神就到了楚阳。一户茶农还在收拾白天采摘下来的新茶,一缕馨香让世界都为之一振。李生说过,楚阳因几千年前面对东方强大的楚国得名。只要顺着这个缓坡,稍稍发一点力,不要一袋烟的工夫,就能跑到楚国境内。按计划,那是我明天的行程,今天我就好好享受难得的悠闲吧。

我本来是想溜达到月池去一趟的,看来只好打转了。最近感觉肚子里有点儿胀气,可能是有了蛔虫,我想吃几瓣月池的大蒜试试效果。巫山县城周边的很多地方都产大蒜,但唯有月池产童子蒜,瓣大,味辣。有的就一瓣,称为独蒜。李生的私塾先生说,中国原产蒜叫小蒜,大蒜由张骞从西域带回,又名葫。向先生多年来习惯摇头晃脑,一根辫子在背后东摇西摆:“本县志书有记——蒜,十余子共为株,箨幕裹之,俗呼为大蒜。”——啊——欠,我想像了一下向先生的模样,难得他就责怪我了?


过了大垭,一股凉风把我的眼睫毛都吹歪了。我得想一想:玉水坪是在左边,金子场是在右边。玉水坪有一条溪沟,种上了水稻,新磨的大米洁白如玉。金子场嘛,相传产过金矿。这股风他妈的有点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脊背上的鬃毛一根根全部竖了起来。现在你要是看到我,活脱脱一副龙马奔腾的样子,你哪晓得我是心里头在打鼓呐!

呜——呜——呜
咚锵,咚锵,咚咚锵……

那个土包包叫做九贼坟。百多年前有九个小毛贼到宋家偷东西,被看家的打手一通乱杀,尸首都分不开了,只好同埋一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幸好,我是一头循规蹈矩的骡子,李生待我不薄,我对李生亦然。



声音是从万人坑传过来的,还有一星半点晃晃悠悠的灯火。我不怕鬼,我是一头没打算要后代的骡子,我还怕谁?我当然得弄个究竟。万人坑本来是个天坑,当年镇压白莲教,杀一个丢进去一个,不晓得丢进去好多尸体,就叫了“万人坑”。

原来是刘道师在这儿收魂。他戴一顶黑黢黢的帽子,穿一件黑黢黢的长袍,拿一把黑黢黢的大刀,一边呜呜呀呀地唱,一边指东打西地挥舞。孕妇动了胎气、老人久治不愈、小孩儿梦游失忆、家里牲口发瘟、田里五谷不生,都要请刘道师来收魂。有年李生被隔壁吴家的大女儿迷住了,茶不思、饭不想、书不读。他老爹无计可施,也是请刘道师做了三天三夜的一场法事,才治好他的相思病。

没噶哈耶那咪嗵啊丢
呵毕耶我哔哔列耶丢
……


我不懂刘道师唱的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冷静、庄严、肃穆的强大气场。他每唱一个字,我的心就要跳动一次。我的血脉就顺着道师的节奏和音调,悄无声息地输送到四肢、耳朵、眼睛,还有一根根油光可鉴、稻浪起伏的毛发。

丝茅草尖儿终于承受不住露珠的质量,跌落到泥土的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和震耳的雷鸣。我的尾巴上牵着月亮,耳朵的上方,一缕簇新的光线从东边的山峁上射出来。

喔——喔——喔,奔月客栈那只守时的公鸡开叫了。

“砉”的一声,一只长尾巴的稚鸡,从刘道师背后的树林里飞出来。那尾巴划出了一道浅绿的轨道。

我好像听到了李生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尽管没他读书那样悦耳,我也觉得踏实安详。这个刹那,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当李生在考场上挥洒笔墨的时候,我要将今晚的过程重新捋一遍。如果我不会思考,我就和一头拉磨驮柴的骡子没什么两样。

咴儿——咴儿——
 
2020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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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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