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俠/文
小楷顾名思义，即楷书之小者，最早出现于东汉末年，成形并完善于魏晋，所以取法小楷必当溯源魏晋。要写好小楷，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欧阳修《跋茶录》中说：“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而真楷以小楷为难。”小楷之难并不在于字形小，而是难在用笔的精细要求的法度和功力，难在气息之古雅。魏晋小楷境界之高，得力处全在一个“静”字，笔致萧散，古意淡雅，平和简静，遒厚天成。我在二十多年的学书过程中，遵照“隶宗秦汉，楷法晋唐”的原则，遍临晋唐人小楷，如《黄庭》、《乐毅》、《曹娥》、《洛神赋十三行》、《小字麻姑仙坛记》。然而晋唐人小楷皆为刻本，欲得前人笔法，非真迹不可，宋、元、明三代中不乏名家，都有墨迹传世。故而从米芾、赵孟頫、文徵明、祝允明、王宠、王铎、董其昌等诸家墨迹中撷取笔法，旁参六朝隋唐写经。
一、古之小楷
小字为古代日常应用。很多古代名著中记录有小楷的情节，如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十回：“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去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李渔《闲情偶寄·器玩》记：“凡遇名流，即索新句，视其地之宽窄，以为字之大小，或为鹅帖行书，或为蝇头小楷。”
科举应试时，阅卷者大半先看字，然后再看文章。字如果不好，文章再好也要受影响。尤其考状元、翰林尤注重书法，故凡状元、翰林的小字，都很精妙。甚至于还能找到反面例子，前几年在山东烟台发现一件明代殿试作弊用的“马褂”，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所录为《四书五经》一类的必考题材，平均一个字长仅为1.8毫米，足足有四五万字，正反两面书写完得用三四年时间，可谓“工程太庞大”，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说明小楷之盛。
小楷也在特殊的人群中倍受青睐。明清才女闺秀钟情小楷，心静手巧，所书小楷清丽优雅。据说薛涛能制一种粉红色笺纸，裁成小幅，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赠送友人，清雅别致，蜀中遂有“薛涛笺”名世。柳如是和董小宛皆是“细字红笺”。张中行《闺秀小楷》里说：“明清以来闺秀坐闺房，练写小楷，大多是形追《十三行》，神追《列女传》，形娟秀而神柔婉。”《十三行》是指王献之楷书名迹《洛神赋》，书法端秀灵动，北宋以来残存十三行，故有此称。
二、取法乎上
一般说来，写小字与写大字不尽相同。古人有所谓“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苏东坡论书有“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的评语。初学小楷，最好能从大字入手。只待初具规模后，方可专攻小楷。小楷与大楷虽形体有大小之别，基本笔法一致。初临大字，可以比较清晰分明地表现出用笔的许多微妙之处，如起笔、调锋、收笔、转换、过渡等，只有一一运用纯熟，书写小楷方不致失误。从大楷入手较易把握住字形的匀称结构，下笔有准绳，结字有法度，起讫分明，向背有情，然后写小楷，方有规矩。蒋衡《拙存堂题跋乐毅论》中说：“学书必从大楷始，如以千钧之力运用针芥，共变化轻灵，自然得心应手。”学大楷可锻炼笔力，使初学者比较容易控制和驾驭，若笔力不能沉劲，便从小楷入手，易犯浮薄轻佻之弊。蒋和《书法正宗》中说：“初学先宜大字，勿遽作小楷，从小楷入手者，以后作书皆无骨力，盖小楷之妙，笔笔要有意有力，一时岂能遽到，故宜先从径寸以外之字尽力送足，使笔笔皆有准绳，乃可以次收小。”清《颐园论画》中曾谓：“书家入手，先作精楷大字，以充腕力”。
选择字帖时，要根据自己的个性气质和喜好进行有目的的选择。小楷的发展主要有两条脉络：一个是名家法帖，一个是经书。真正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一些著名书家，在民间约定俗成的基础上，在个人功力法度的基础上，注入了个人的精神、意趣，后者有一个“雅化”的过程，从用笔和结构都成熟了很多，使小楷艺术进入更高的层次，作为取法的重点。魏晋六朝以及隋唐人的写经，大都出于民间，但从艺术水平来看，无疑对今天学习古代小楷艺术，探索不同的时代风貌，研究书体的演过程，是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汪沄《书法管见》中谓：“夫魏晋之不可及处，全在瘦劲，一气转舒，无甚粗细，顿挫抑扬，略分轻重。”但不宜初学。经生所书以抄经为目的，以速度为要求，笔法相对简单一些，尽管有“原生态”，可以从近代出土的汉魏六朝人的残纸、帛书、写经中去探消息，举一反三，冯班《钝吟书要》说：“贫人不能学书，家无古迹也，然真迹只须数行，便可悟用笔。”
三、技进乎道
小楷形体虽小，但小中见大。结体虽微，用笔要交待清楚。一是组成小楷结构的点画，用笔要清整。二是书写时宜笔笔断而后起，使其点画转折、交换、连络、衔接之处要吻合得自然，既能脱得开，又交待得清楚。有鉴于此，所需笔墨纸砚有一定的特殊性，笔宜尖不宜秃，墨宜浓不宜淡，纸宜熟不宜生，砚宜净不宜脏。选择合适的工具，可以更贴近古人的状态，在创作时得心应手。笔可选硬毫或兼毫，笔肚丰而笔锋健，笔肚丰贮墨多，就不会频繁沾墨而影响笔势的流畅和书写的速度，笔锋健就能提得起按得下，干净利落。冯班《钝吟书要》中说：“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就是说用笔要干净，不能拖泥带水，这与笔锋有很大关系。纸以熟宣为主，也可以尝试不同种类的半生熟宣。生宣也可以用来写小楷，但对笔墨的要求较高。墨以不粘纸为要，太浓滞笔，太淡伤神。砚一定要干净，不含碎物渣滓，以免影响运笔。
写小楷的笔法有讲究，要做到圆润、娟秀、挺拔、整齐。下笔时不必用逆锋，宜用尖锋，收笔时宜用顿笔或提笔。要善于用手腕，自然灵活，不可过于紧张。小楷以端重沉凝为主，执笔稍低可以更好地控制笔力。陈介祺《簠斋尺牍》中说：“若求古人笔法，须于下笔处求之。”强调的是起笔时要留意，用笔的精到，笔势的流动，点画的变化以及调锋等都于起笔处表现出来，不拘泥于一法，而能矫变异常，文从理顺，操纵自如。行笔之中注重中锋沉着，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自然气格高古，笔力沉劲，晋人小楷，笔画中段常兼用篆法，圆浑丰美。收笔不但意味着一画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下一笔的开始，收束得好，不但能使点画形态完满，能使整个字气完神足。
小楷用笔的方圆区分有两种形式：一是点画起止处，凡钩趯、撇捺处出现棱角或露锋者，统谓之方，凡藏锋敛锷，灭迹隐端者，统谓之圆。二是转折上，凡转角时出现棱角，如划金剖玉，干净明利者谓之方。转角时圆转丰美、似纯钢之柔，婉融遒润者谓之圆，方笔雄强，有阳刚之美，圆笔秀媚，具阴柔之美。书写小楷，贵体方而用圆，小楷体裁尚方，笔势要圆活，“圆者，用笔盘旋，空中作势是也”，这是一种无形的使转，使其笔意相连，处处能拓得开。历代小楷，在用笔上极尽方圆变化之能事，如钟繇的小楷，体裁稍扁，微杂隶意，用笔方圆并用。《宣示表》以方为主，《荐季直表》以圆为主，转折时兼用篆法，显得圆劲古淡。王羲之小楷以圆转为主，篆法中含，过笔转折处，丰实遒劲，沉劲入骨，显得精醇粹美，含蓄蕴藉。颜真卿小楷体势尚方，用笔多圆，在转折时亦用转法，虽不外耀棱角，但却筋骨内含，富有秦汉遗意，给人以一种质朴浑厚的古拙之美。赵孟頫、黄道周、文征明的小楷，则以方笔为主，点画虽方，用笔却圆，体势虽方，用笔极圆，骨力挺劲。
小楷书写速度快，调锋动作一方面更细微，一方面也更简略。很多笔法依靠手指活动即可实现，反而不劳运腕，也就没法停顿，得一气呵成。故而在取势时，小楷则特别收紧主体部分，夸张外围笔画以取妍。注重势的连贯。一个是字内的连贯，就是笔画和笔画之间要有呼应。上一个笔画的收笔就是下一个笔画的起笔，有个空中的动作，使得笔断而意连，形离而势贯。孙过庭《书谱》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这个使转就是血脉的流动，字就动起来，活起来。另一个是字外的连贯，通过上下字的大小、奇正、虚实、疏密等变化来增加整行的流动性。魏晋或明清小楷，经常运用上缩下伸，上奇下正等方法来进行变化，因字赋形，因时适变。转换主要表现在点画交接、连络、相接处，是结构处理的关键。转换得好，不但点画交待得清楚，同时可使字形结构惬当熨帖、精严浑成之感。书写小楷转肩时，要富有篆籀意度，方有灵活婉转，圆劲古淡之致。如果转折处皆成偏锋，则轻佻浮薄之弊立见，不可不慎。书写小楷时必须去除那些不必要的棱角，自然有一种萧散之气，就好比良工理材，斤斧无迹那样，无斧凿之痕，乃为高手。写小楷是个细活，各个环节都讲究一个细致，甚至具体到准备工作当中。每写一笔之前，先认真观察字帖上的用笔和形状，力求写出来的点画和原帖一致或接近，正如孙过庭《书谱》中的所说的“察之者尚精”！
四、大美不雕
书写小楷，最为讲究笔力，笔力充沛，沉劲入骨，才能给人以一种沉着端庄，精神内敛的形质之美。傅山《霜红龛集》中谓：“作小楷须用大力柱纸着笔，如以千斤铁杖柱地，若谓小字无须重力，可以飘忽点缀而就，便于此技说梦。”一点一画之中，凝聚了一种富有生命的力量，体现出作者的功力和学养。“力”在书法中不外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刚劲之力，谓之骨力；另一种是含忍之力，谓之筋力。筋是附着在骨骼上的肌键，具有刚中带柔的特点。劲之力，为壮美之书，用笔挺拔、峻利、结实、丰厚，锋芒外露，骨气雄强，能给人以一种沉雄泼辣，痛快淋漓的艺术感受；柔和之力，为优美之书，用笔凝练、婀娜、轻灵、圆浑，筋骨内含，蕴藉含蓄，给人以一种浑穆雅逸，平和简静的感受。
小楷的美感包括形与质两方面。形包括方圆、藏露、曲直、长短等，质包含份量、厚度、骨力、涩韵等。形贵于变化，是外在美，质贵于朴素，是内在美。形式美的最高法则是和谐，和谐就是通过对比协调，平衡对称，多样统一等手法，在形质动荡的变化中受到一定的制约，方能合乎情理，因为和谐本身是一种合乎自然规律的表现形式。与形紧密相关的是质，虽然不像形式美那样地显露、明确，却潜伏在内，有主导作用。形之趣近巧，质之趣近拙，近古、近真，给人以无穷的妙趣。书写小楷，固然不能脱离形式美，但更应强调质地美。凡大巧者，不事修饰，趣近真率，浑然天成，有一种自然之美，必有一种拙朴之趣。
小楷可划分为妍美和质朴二种类型。钟繇、颜真卿、王铎、傅山、黄道周的小楷以质朴为尚。钟繇直接吸取流行于东汉时期民间的一些隶书写法，把一些方正平直、简省易写，同时又区别于汉隶规范的字集中整理、归纳，在保留了篆书圆转易写笔法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对汉隶“蚕头雁尾”的写法进行改造，促进了楷书横、捺笔画的形态明晰化，从而使楷书的定型向前跨了一步，开辟了一条由隶书向楷书转化的途径。
王铎小楷厚重质朴，奇正错落，大小参差，极富有自然之美，于苍劲中姿媚跃出，古雅中天趣溢发，又显得气息淳厚，十分耐人寻味。傅山小楷，朴实古拙，笔力浑厚，和他主张写字要正极奇生、大巧若拙有关，并针对当时媚俗的时风，提出“四宁四勿”，对小楷书风转变起到了一定作用。黄道周小楷师法钟王，质朴自然，结体平中寓奇，用笔峭厉方劲，画短意长，显得骨格苍凝，一变赵董妍媚之风。在章法有布局上亦别具一格，字距紧，行距松，加上他的用笔极丰厚质朴，独标气骨，这对明季书学竞尚柔媚的时俗之风的确是很有反叛精神的，从中亦可以看出强烈的艺术个性。
钟绍京、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等人的小楷以妍美为尚。唐钟绍京《灵飞经》为一代典范，但过于精熟，千字一面。赵孟頫的小楷大大拓展了艺术表现力，在用笔上、体势上、结构上都精彩纷呈，超越以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征明小楷所以能风靡当时，传美于后，与他刻苦用功是分不开的。据《文嘉行略》中谓：“征明少拙于书，初模宋元，继悉弃去，专师晋唐，自课日临写千文十本，清晨笼首，书一本毕，然后下楼，盥洗见客。”相传他写字极其认真，即使是信札简帖，亦从不苟且，稍不得意，便弃去重作。
小楷最终的目标是要创新，但是创新尤难。书法艺术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借助于外在的形式，显示出一种内在的个性、情感、生气、风骨和精神。书法固然离不开具体的、可感的、形式上的变异，但这种变异必须是一种极微妙而合乎情理的形变，如人之五官，虽差之毫厘，而面目各异，人之个性，虽相去不远，神情迥别。然而小楷的变异尤是微乎其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骨力、气脉、意蕴和神情是书法艺术本质上的要素，面目只是表象流露，故凡有志于创新者，决不刻意地去追求形式上的新巧，而能还淳返朴，平其争竞躁戾之气，深自韬晦，远离急功近利之风，脚踏实地，求其本质，先讲笔法，次追笔势，理法圆熟，然后伸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融之以性情，出之以自然，则不求新而自新。
李文侠
李文侠：现任青少年书法报社副社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女书法家专业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院务委员，黑龙江省妇女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理事，佳木斯市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佳木斯书画院院长。
多年来注重理论修养，在《中国书法》、《书法鉴赏》、《书法导报》、《书法报》、《书画报》等国家级报刊发表多篇文章。
作品入展全国第三届妇女书法作品展、全国第五届妇女书法作品展，全国首届册页书法展被中国书协收藏、第二届中日女书画家作品展、全国百名书画家作品展、全国中青年知名书画家作品展，“翰墨缘，乞巧情”国际妇女书画家作品展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诗词书法大赛 一等奖；黑龙江第二届、第三届书法小品展三等奖；黑龙江第十四届篆刻艺术展银奖；黑龙江省妇女书法家协会成立十周年特殊贡献奖等，并获优秀教师称号；“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先进个人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