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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与守望:宋家沟111号 ——著名作家赵德发旧居印象记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07-12

正文共:8241字 10图

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在新冠疫情缓解了的一个暮春之日,我驾车行驶在沂蒙山区南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春草还有点稀疏,庄稼还没有长齐,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土地呈现出一片深沉的褐红色。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莒南县相沟镇宋家沟村。

宋家沟是这片丘陵地带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但因为这里走出了著名作家赵德发,它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它随着“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张炜语)”赵德发的作品,成为一个个记述中国近当代社会变迁的动人故事的背景地;它随着赵德发及其作品在中国文坛日渐深远的影响,已经成为中国乡土文学的一个重要文化符号。

宋家沟111号是宋家沟村中一个普通的院落。它的主人,就是赵德发。
 

乐水者——宋家沟先人的暗示

居住是人类谋求生存与发展的重要选择,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居住的文化取向。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居住地的选择是神圣的,是要讲风水的,上佳的居住风水应该是倚山面水,如果不能两全其美,那也必须得其一。鲁南地区属于丘陵地貌,大山不多,但沟壑纵横,河流众多,宋家沟的先人们显然是选择了逐水而居。

乐水者智。宋家沟的先人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暗示。

赵德发显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水从西南而来。即使在春季这个北方干旱的季节,宋家沟的“沟”里依然水流淙淙,可以想象在雨季时,必是常常水势浩大,水流湍急。

宋家沟的村民称村为沟,但却称水为河。河水在村子里拐了几个弯儿,于是一个村庄便也有了河南、河北、河东、河西之称。赵德发姥娘家的老宅在河水入村不远的东岸,老宅屋后隔几排房子,就是赵德发的老姥爷于1930年代创建的宋家沟小学的原址。1970年秋天,15岁的赵德发在宋家沟小学第一次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从而成就了他此生与“蚂蚁爪子”(鲁南民间对文字的称谓)的不解之缘。

从八九岁起,赵德发就经常去给姥娘挑水,当上民办教师后挑得更勤了。小河边的那口老井,是他最深刻的记忆之一。这天他带我走到河东岸时,就张望寻找着河西岸的那口井。当我们从北边的胡同绕到那儿,发现那口老井早已被弃用,井口被半边碾盘盖着。赵德发先是对着老井仔细打量,然后对我说:“来,给我照个相,我和这井留个影。”


 赵德发老师在宋家沟的老井旁 2020年4月18日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口沉寂的老井也必然储藏着一方人无尽的情感和记忆。

赵德发的老姥爷,喝着这口井的水,熟读四书五经并考取秀才功名,成为一方开明士绅;

赵德发的姥娘,自从嫁给姥爷后,一辈子喝着这口井的水,抚养着三个女儿成人,自己也渐渐变老,逝去;

赵德发的母亲喝着这口井的水长大,因为出身富农家庭备受歧视,为了让以后的生活安稳一些而嫁给本村下中农出身的赵洪都,从此去喝“河北”的水,可谓“背家离井”。 

而一岁半的赵德发,在二弟出生后便被寄养在姥娘家,吃着姥娘用这口井里的水加小米面熬成的“补粥”一天天成长,安然度过童年的大部分光阴;

他内心忐忑地第一次登上讲台,喝一杯这口井的水,润润嗓子壮壮胆,说,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放学后,他喝着这口井的水,“变成一只书虫”,在姥姥家的老宅里将小姨藏满两个酒篓的老课本和各种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从而完成了他最初的系统性阅读和文学滋养。

……

河水滋养着宋家沟世世辈辈的人们,也滋养着宋家沟的一切。高大的杨树、榆树在河两岸恣意生长,茂盛的凌霄在河岸的石墙上尽情吐绿,一只黑白相间的鸭子,头顶着一抹朱红在水面上悠闲地凫着,它身下的水里,浸着一捆捆将要被编织为筐、篓的藤条。

宋家沟在春意阑珊中,安静而祥和。

宋家沟一角 2020年4月18日摄 

河水映着春天的新绿缓缓流淌,曲曲折折穿村而过,从村子西北角往西北方向流去。

“现在的河道窄多了。几十年前,河床很宽,中间是清澈的流水,两边是宽阔的沙滩,整天有小孩在沙滩上玩耍。”在进入宋家沟之前,我们经过宋家沟村西北的一座桥,坐在车后座的杜娟老师望着车窗外的一条河向我介绍。

宋家沟村中那条河,出村向西北方向流了两公里,流经一个叫沈保的村前。沈保村出了个俊“识字班”,远近闻名。“个子高高的,长得又漂亮,穿着一件粉色的‘的确良’上衣,每次从大道上走过,两边田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地打量她一番。”这个沈保村的俊“识字班”名叫杜娟,她的小姑子、赵德发的二妹赵德芬现在说起她的大嫂来,还显出一脸的骄傲。

杜娟在沈保村出生,和赵德发喝着同一条河的水成长,并在24岁那年成了宋家沟111号的女主人。

 
建房——一石一瓦总关情
宋家沟111号的男女主人是赵德发、杜娟伉俪,但建房子的,却是赵洪都。

1975年春节一过,莒南县相沟公社宋家沟二村的党支部书记赵洪都已着手准备操办一件家中的大事。此刻,宋家沟的沟底还像西边不远处那条宽阔的沭河一样冰冻三尺,但赵洪都已经开始考虑解冻后该干的事情了。


赵洪都的长子,在1970的秋天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从最初的“识仨教俩”,边教边学,三年后因成绩突出被提拔为全公社五个代课教师之一,成为邻里羡慕的“半脱产”的“公家人”。他的长子长得儒雅白净,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等各门功课都能教,而且教得好,名闻乡里。过了年,已经定亲两年的长子就21岁(虚岁)了,这个年龄在当时正是娶媳妇生孩子的最佳年龄。

赵洪都要为他的长子盖下新房。

赵洪都虽然是宋家沟二村的书记,但在那个被贫苦格式化了一切的时代,加之他廉洁正直,自家的日子并不比别人家的好,这也是赵德发14岁便弃学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补贴家用的主要原因。但日子过得好不好是一码事,赵洪都当年结婚时的借房之痛决不能再让儿子重蹈。“盖新房,爷爷更是无力承担。我父母结婚后,只好借住别人的一间看场小屋。屋外没院墙,村外有野狼,我母亲多次对我说,住场屋的时候,你没叫毛猴子(狼)叼去,就谢天谢地了。”(赵德发:《父亲的钢枪、肠胃及其他》)

赵书记为给长子建新房子,已经带领全家成员从牙缝里省钱好多年。所有的积攒当然还远远不够,那就找亲戚邻居家借。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盘算:要多备些石料,让新房子宽一点,高一点;麦秸草就不必准备了,新房子得盖成瓦房……新房建设时,赵德发已经从本村小学调到离家八里远的胡家石河小学。“春暖花开时节,我的新屋破土动工,亲近的人都去帮忙。我大妹妹不上学,整天挑水和泥当小工。建房是一件大事,家里简直忙翻了天,父母却怕我

耽误工作,不让我请假。”(赵德发:《1970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


 “家里人和我的众多亲友都为建这房子出力流汗,我却一点忙也没帮上,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比惭愧。”赵德发似是对我介绍,又似是自言自语。

“也不能说你没出一点力,你也帮过忙呢,只不过帮的是倒忙。”赵德发的夫人杜娟显然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他有一次周末回家,就想着也要做点什么,别的帮不上,就挑水将一堆土润湿,好和泥垒墙用。他为了好好表现一下,就多挑了几担水倒上,结果和成了一滩稀泥不能用了。”

这个“倒忙”,自然把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工程建设总指挥赵洪都气得够呛。而当所有的泥瓦匠们看到一摊稀得没法用的泥巴时,心里是否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他们能够健在,他们是否能够想象到,多少年以后,印着这个书生名字的一本本著作、一份份报刊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一生垒过的石头和砖头的数量?

 宋家沟111号小院 2012年摄

新房子建成了。在1970年代,这栋屋顶盖着水泥瓦的房子是全村最气派的房子之一。当然,为建这栋新屋,赵洪都欠下了好多账,全家陆续还了四年还没还完,等赵德发1979年结婚分家时,还分到了220元债务。

见证——从民办教师到著名作家

宋家沟1111975年春天建成,在担负着供它的主人居住的本职使命的同时,还负有一个特殊使命:见证。

它见证着宋家沟以及宋家沟的沟里沟外“解冻”后日新月异的巨大变迁;见证着它的主人赵德发按照先人的暗示,在“智”的道路上轻飏直上。

它首先见证着它的主人在1978年9月通过考试被录取为公办教师,完成人生从“农民”到“国家干部”身份的质变。这个事件对赵德发的人生影响至关重要,也被赵德发在作品中屡次提及。他的好友、同样出身沂蒙山区农村的著名作家夏立君也是感同身受。夏立君曾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如果赵德发没有抓住那次对他来说几乎是惟一的机会,他以后可能仍然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但很难想象会有今天这样的巨大成就。

它见证着它的主人在这里完成中国社会一个新的基本单元——家庭的组建:1979年正月初三,赵德发在这里迎娶了邻村姑娘杜娟;1980年正月初七,杜娟在这里诞下一名叫琳琳的女孩。

1979年的一个秋夜,赵德发在读一本文学刊物时,想当作家的念头电光石火一般划过他的脑际。此后几年里,每逢周末或假日回家,赵德发便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下一串串“蚂蚁爪子”。他的妻子,在白天繁重的农田劳作之后,每个夜晚在这里蹬着缝纫机为别人做裁缝补贴家用。

宋家沟111见证着它的主人赵德发由一名普通公办老师转变为公社干部,然后成长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组织部副部长;见证着赵德发在应付繁忙的政务工作之余,大量文学作品开始见诸报端,并于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作家。


1988年,它见证着33岁的赵德发作出人生又一个重要选择。

这一年春天,他不顾众多亲朋好友的反对,毅然离开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职位,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这件事情,遭到了亲友们的极力反对,都说你一个庄户孩子混到这一步也可以了,你怎么糊涂了呢!一些同事也不理解。等我讲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抱负,他们笑道:原来这些年你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呀?我说,也是,也不是……我暗度陈仓是顺应我的生命呼唤,即使彻底失败也毫无怨言。(赵德发:《暗度陈仓》)

1990年,赵德发的短篇小说《通腿儿》在《山东文学》发表,随后被选载于《小说月报》,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张炜在《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赵德发文集>总序》中说:“1990年初,我正染疴住院。朋友探望时热情推荐,说山东大学作家班学员赵德发刚刚发表了短篇小说《通腿儿》。我找来作品,一边输液一边翻阅,竟一口气读完。我当时就想:这会是齐鲁文学的一员骁将。 

事实证明,张炜的判断完全准确。事实证明,赵德发“顺应生命的呼唤”,短时间内即完成生命的升华。

通过山大中文系作家班的学习,通过对《通腿儿》等一系列成功作品的回顾和思考,赵德发清晰地确定了自己未来的创作思路:通过自己熟悉的沂蒙山生活,描绘以中国北方农村为背景的社会变迁,为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中国农村留下一份有血有肉的记录。

于是,厚积薄发的赵德发开始“发”,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横空出世,成为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黄钟大吕;《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加上儒家文化题材的《君子梦》,被人称作“传统文化三部曲”,更是以极高的认识价值与艺术水准一举奠定了他齐鲁文化大家的地位。

赵德发老师部分著作

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黄发有在《君子之风——赵德发论》中说:“赵德发的文学创作深植于脚下的土地,孜孜不倦地从故乡的自然景观、风俗传统与现实进程中汲取营养,从幼小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在精神向上攀升的过程中,他的写作变得丰富和博大。”

“识仨教俩”的小老师,成为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被聘为多所大学的兼职教授、驻校作家以及研究生导师。

秉持着这片褐红色故土赐予的固有的血质,赵德发“顺应生命的呼唤”,义无反顾地走进文学修行的精神空间和文化空间,马不停蹄地踏上了中国文坛的高等级台阶。

守望——最后的温情陪伴

赵德发前面的空间越大,留给老屋的背影就越多。

1984年正月十二,身为莒南县委办公室秘书的赵德发,在将所有能用的东西装上一辆小卡车准备拉往县城新分的房子时,回头用锁将宋家沟111号的大门紧紧锁好。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从这个院子的主人变为原主人和匆匆过客。

但是,无论他走得多远,多高,宋家沟111号始终是赵德发频频回望的出发地。一次次回望中,他离家的脚印越来越长;一次次回望中,家乡的风情在他的作品里成为故事。

赵德发的三弟结婚后,他的父母便搬出了他们的老宅,住进了他们当年亲手打造的宋家沟111,从此相伴于斯,终老于斯。

作为宋家沟的乡亲们公认的孝子,赵德发虽然工作并居住在日照,虽然经常到各地采风讲学,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回到这个小院陪伴日渐衰老的父母。许多个春节,赵德发回去陪父母过年,请来与父亲同期担任村干部的几位前辈喝上一场,听他们唠叨过往的不易,听他们感慨当下的满足;每一个秋天,他和母亲一起摘下一粒粒红艳艳的山楂,然后一包包装起来分给弟弟妹妹们,再摘下一个个金黄的木瓜,分给大家闻味儿。

在陪伴父母的同时,他对这个小院、对这个小院所处的村庄、对这个村庄所处的这片土地进行着一次次新的观察和思考,并无数次地让这一切走进他的新作品,让人们通过这里的一幕幕了解一个时代的变革。

火树银花耀小城,愁肠百结对慈容。
上元之夜病房过,只盼萱堂旭日升。

2013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坐在母亲病榻前的赵德发心情沉重地写下这首七绝《元宵夜病房陪母》。三天后,他的父亲也住进了同一所医院。

每年都要整理一份“家庭大事记”的赵德发,2013年记下的第一件家庭大事就是“父母一齐生病,兄妹长年伺候”。

虽然在十天后父母一齐出院,但身为长子的赵德发知道,大病初愈的年迈父母再也回不到当年的硬朗了,他们已经离不开儿女的照顾了。于是,他像当年在课堂上为学生排值日表一样,为兄妹几个排好值班表,开始轮流照顾父母。

此后两年,他每月回到这里住一个星期,与父母温情陪伴,风雨不误。

这是自1984年搬离之后,赵德发持续居住在这里最长的一段时间,他又还原成宋家沟111号名副其实的主人

这两年时间里,赵德发在悉心照顾父母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时时审视外面的世界。在这个今天看来略显逼仄的小院子里,赵德发借助科学家最新提出的地史学“人类世”概念,以独具的视野开始对人类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进行思考,写出了长篇小说《人类世》的许多篇章;在这片墙外飘着沂蒙口音的小院子里,他已将这个土地上的众生与海边渔村的风情相结合,对乡村基层政治、经济、道德、文化进行思考,为日后推出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经山海》进行初步构建。

这两年时间里,赵德发既为父母的健康忧心忡忡,也收获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就频频回老家了。这一次回去,帮母亲栽花;又一次回去,帮母亲种菜。春天回去,花儿开了;秋天回去,花儿谢了。中秋回去,萤火虫在月光下飞舞;初冬回去,院里院外草木萧萧,早晨的屋瓦上一片白霜……” (赵德发:《秋风起  天渐凉》)

宋家沟111,见证了赵德发与父母相处的最后岁月和血脉深情。

七八岁时就进学堂念过书的母亲宋桂芳,在这里读过一本本她的长子的著作后安然离世;当过二十年村支书的赵洪都在这里问完最后一句“今日刮哪风”后,再也刮不动他自己的风,躺在这个屋子里结束了最后的生命行程。

赵德发将父母埋在宋家沟村东赵家的祖林里,将父母的遗像挂到堂屋正中间的墙上,将父母的身份证装在紧贴心窝的口袋里,与宋家沟111挥泪作别。


他再一次成为宋家沟111的原主人。或许,从此也是它永远的匆匆过客。

而我,在2020年的春天,有幸成为了它的一名访客。

难舍——曾经月照东墙

站在宋家沟111的院子中间,看绿草如茵,看花枝掩窗,我的内心感受到一份美好的充盈和实在。

尽管老屋已被周边新建的房子催老了容颜,但却能让我读出这里面厚实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伤痕,有的只是一壶老酒的醇香。满院的荠菜自由生长,花开似雪,那镌刻着岁月沧桑的石头墙上,映现着赵德发父亲母亲带着笑意的面容,映现着一个“持久自律、努力、自尊生活”的年轻人的影子。

老屋沉默不言。老屋和蔼可亲。

宋家沟111号老屋 2020年4月18日摄

在东边堂屋里,赵德发凝视着正面墙上父母的笑容陷入沉思。“那两年,父母就卧在这边的床上,我就睡在那张床上。”赵德发轻声给我介绍。那盏为方便观察、照顾父母而整晚不熄的灯,还吊在床的上方。床头上摆放着的大柜子,曾经是赵德发的母亲当年带来的嫁妆,我没有打开看,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装得满满的。南侧门与窗之间的墙面上挂着一面镜子,镜面上有多条裂纹。这是1976年赵德发离开胡家石河小学时该村党支部赠送的纪念品,他的三弟将它挂在防震棚里,夜间做噩梦将它踹碎。

西屋是独立的一间。掀开遮在门角的一根山楂树枝走进去,迎面,赵德发夫妇当年的婚床依旧朱漆鲜艳,在一片灰色调子中彰显出一份独有的贵气。屋子里还堆满了它的主人曾经用过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做工精致、卯榫结构的脸盆架,上面依旧承托着一个米黄色的搪瓷脸盆。

我不能为它们一一拂尘,我为它们一一拍照。

院子里,杜娟老师竟然不知从哪里提溜出一个有着三条高架的腊条筐。“看,这还是当年我亲手编的筐呢!”她显然为这个筐的存在而兴奋。我却无比惊诧——这个已有若干作品发表于各类报刊、与大作家丈夫亦步亦趋的知性女子,当年是用一双什么样子的手、一股什么样子的劲头扭动着一根根弹力十足的腊条编出这样一个筐来的?她又曾多少次挎着这个筐盛过多少次柴草和蔬菜、盛过多少次花生和地瓜?

 杜娟老师几十年前亲手编的筐

我先是为这个筐拍了一幅照,感觉不满意,就重新蹲下来,将筐置于茂盛的荠菜花前,将相机焦点调好,以石墙为背景,让荠菜花虚化为前景,然后再一次按下快门。

赵德发的二妹,此时已经掐了一大捆香椿芽。“以前每次回娘家,都是母亲早早为我掐好香椿,如今只能自己动手了。”

院子的西北角,一棵老山楂树正吐着新绿。它用苍老而弯曲的躯干托举着繁茂的枝杈,观望着墙外更大的世界。

宋家沟111号西墙角的老山楂树

 “德发,这宅子太难看了,你赶紧翻盖新屋吧!”赵德发的四叔走了进来。相比屋后赵德发表弟新翻盖的三层小洋楼,相比左邻右舍宽敞明亮的新宅,这栋45岁的“老宅”确实显得太“特立独行”了。

“你看看四邻,就这宅子最难看,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四叔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想必既是因侄子对他向来的尊重而生,也来自对这个光耀他家族的侄子的信任。的确,在著作权得到充分尊重的今天,写下八百万字、出版过数十部著作、得过无数次大奖的著名作家赵德发,无论将这栋房子盖成什么样,都已经不是当年他父亲即便倾全家之力犹为不堪的样子了。


但是,拆除这栋老屋,真的比45年前造就它时更容易吗?

那一石一瓦,是一幕幕风雨沧桑的故事;那一门一窗,是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挥汗如雨的父亲在这里指挥这个抱石头指挥那个搬砖造就了这个小院;含辛茹苦的母亲在这里种花喂鸡做饭洗衣让院子里充满了烟火气息。“院子里还留有老辈人的足迹:我爷爷蹒蹒跚跚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几个鸡蛋递给我,让我煮给他的重孙女吃;我姥娘拄着拐棍,送来她给重外甥女做的一双小鞋,说她要是哪天不在了,这鞋能给小孩留下一点‘影像’……”(赵德发:《故乡的老房子》)

春夏秋冬,花开花落。
曾经炊烟袅袅,曾经月照东墙。

赵德发有多少次对着这里欢欣喜悦,也必会有多少次对着这里泪眼婆娑。

听到赵德发与四叔的对话,我停止拍照,说:“赵老师,留着吧,就让这栋老宅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它的原样。”

老屋在,所有的故事就立体地存在。

 
回望——墙头的山楂红了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从以洞穴为居,到走出洞穴搭建窝棚,再到根据自己的需求建造房子居住,这是从文明走向更高文明的重要标志。随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不断进步,房子,在满足基本需求之外,已经向着更高的精神需求的层面发展,它可能需要被建得宽敞明亮,可能需要被装饰得美轮美奂。

作为著作等身的著名作家,学者,教授,赵德发当然不会回避这种需求,他现在的居所就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仅仅是他的那间书房,就比宋家沟111号三间屋子的总面积大得多。

但显然,宋家沟111的意义已不在于它的大小与新旧。

赵德发在《1970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的引子中说,他认为人有两次诞生,第一次是生理学意义上的,第二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在我看来,宋家沟111号这栋老宅也有两个生命意义,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它身不由己,它日渐变老,它的主人与它渐行渐远;一个是心理意义上的,它与它的主人将永远相守相望——那是它对它的主人寄情桑梓的守望,那是它的主人对这里春华秋实的守望;那是它对它的主人深植这片土地的根须的守望,那是它的主人对自己心灵深处的梦想与信仰的守望……

离开宋家沟111号时,我特地为它的大门庄重地拍下一幅特写。此刻,重新凝视这幅大门上钉着“111”号蓝色门牌的照片,我分明看见院子里的那棵山楂树已然被累累果实压弯枝干。墙外,几个少年正顽皮地爬上墙头,自由地、尽情地采摘着一颗颗鲜红的果子。

2020年515日完稿。

2020年6月22日发表于《齐鲁周刊》(发表时有删节)

7月12日发表于《日照日报》

此文系本公众号原文原图首发。

宋家沟111号老屋 2020年4月18日摄

赵德发老师与本文作者乔小桥在宋家沟小学门前合影  
2020年4月18日摄

作者简介:乔小桥,又名正盛,大桥,一岙。画家,书法家,摄影家,设计师,收藏家。爱好读书与写作,有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相关报刊与杂志。现主要从事企业文化研究与传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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