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共:8241字 10图 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在新冠疫情缓解了的一个暮春之日,我驾车行驶在沂蒙山区南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春草还有点稀疏,庄稼还没有长齐,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土地呈现出一片深沉的褐红色。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莒南县相沟镇宋家沟村。 乐水者智——宋家沟先人的暗示 居住是人类谋求生存与发展的重要选择,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居住的文化取向。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居住地的选择是神圣的,是要讲风水的,上佳的居住风水应该是倚山面水,如果不能两全其美,那也必须得其一。鲁南地区属于丘陵地貌,大山不多,但沟壑纵横,河流众多,宋家沟的先人们显然是选择了逐水而居。 乐水者智。宋家沟的先人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暗示。 赵德发显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水从西南而来。即使在春季这个北方干旱的季节,宋家沟的“沟”里依然水流淙淙,可以想象在雨季时,必是常常水势浩大,水流湍急。 宋家沟的村民称村为沟,但却称水为河。河水在村子里拐了几个弯儿,于是一个村庄便也有了河南、河北、河东、河西之称。赵德发姥娘家的老宅在河水入村不远的东岸,老宅屋后隔几排房子,就是赵德发的老姥爷于1930年代创建的宋家沟小学的原址。1970年秋天,15岁的赵德发在宋家沟小学第一次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从而成就了他此生与“蚂蚁爪子”(鲁南民间对文字的称谓)的不解之缘。 从八九岁起,赵德发就经常去给姥娘挑水,当上民办教师后挑得更勤了。小河边的那口老井,是他最深刻的记忆之一。这天他带我走到河东岸时,就张望寻找着河西岸的那口井。当我们从北边的胡同绕到那儿,发现那口老井早已被弃用,井口被半边碾盘盖着。赵德发先是对着老井仔细打量,然后对我说:“来,给我照个相,我和这井留个影。” 赵德发老师在宋家沟的老井旁 2020年4月18日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口沉寂的老井也必然储藏着一方人无尽的情感和记忆。 赵德发的老姥爷,喝着这口井的水,熟读四书五经并考取秀才功名,成为一方开明士绅; 赵德发的姥娘,自从嫁给姥爷后,一辈子喝着这口井的水,抚养着三个女儿成人,自己也渐渐变老,逝去; 赵德发的母亲喝着这口井的水长大,因为出身富农家庭备受歧视,为了让以后的生活安稳一些而嫁给本村下中农出身的赵洪都,从此去喝“河北”的水,可谓“背家离井”。 而一岁半的赵德发,在二弟出生后便被寄养在姥娘家,吃着姥娘用这口井里的水加小米面熬成的“补粥”一天天成长,安然度过童年的大部分光阴; 宋家沟一角 2020年4月18日摄 河水映着春天的新绿缓缓流淌,曲曲折折穿村而过,从村子西北角往西北方向流去。 “现在的河道窄多了。几十年前,河床很宽,中间是清澈的流水,两边是宽阔的沙滩,整天有小孩在沙滩上玩耍。”在进入宋家沟之前,我们经过宋家沟村西北的一座桥,坐在车后座的杜娟老师望着车窗外的一条河向我介绍。 宋家沟村中那条河,出村向西北方向流了两公里,流经一个叫沈保的村前。沈保村出了个俊“识字班”,远近闻名。“个子高高的,长得又漂亮,穿着一件粉色的‘的确良’上衣,每次从大道上走过,两边田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地打量她一番。”这个沈保村的俊“识字班”名叫杜娟,她的小姑子、赵德发的二妹赵德芬现在说起她的大嫂来,还显出一脸的骄傲。 杜娟在沈保村出生,和赵德发喝着同一条河的水成长,并在24岁那年成了宋家沟111号的女主人。 赵洪都的长子,在1970年的秋天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从最初的“识仨教俩”,边教边学,三年后因成绩突出被提拔为全公社五个代课教师之一,成为邻里羡慕的“半脱产”的“公家人”。他的长子长得儒雅白净,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等各门功课都能教,而且教得好,名闻乡里。过了年,已经定亲两年的长子就21岁(虚岁)了,这个年龄在当时正是娶媳妇生孩子的最佳年龄。 赵洪都要为他的长子盖下新房。 赵书记为给长子建新房子,已经带领全家成员从牙缝里省钱好多年。所有的积攒当然还远远不够,那就找亲戚邻居家借。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盘算:要多备些石料,让新房子宽一点,高一点;麦秸草就不必准备了,新房子得盖成瓦房……新房建设时,赵德发已经从本村小学调到离家八里远的胡家石河小学。“春暖花开时节,我的新屋破土动工,亲近的人都去帮忙。我大妹妹不上学,整天挑水和泥当小工。建房是一件大事,家里简直忙翻了天,父母却怕我 耽误工作,不让我请假。”(赵德发:《1970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 这个“倒忙”,自然把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工程建设总指挥赵洪都气得够呛。而当所有的泥瓦匠们看到一摊稀得没法用的泥巴时,心里是否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他们能够健在,他们是否能够想象到,多少年以后,印着这个书生名字的一本本著作、一份份报刊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一生垒过的石头和砖头的数量? 宋家沟111号小院 2012年摄 新房子建成了。在1970年代,这栋屋顶盖着水泥瓦的房子是全村最气派的房子之一。当然,为建这栋新屋,赵洪都欠下了好多账,全家陆续还了四年还没还完,等赵德发1979年结婚分家时,还分到了220元债务。 见证——从民办教师到著名作家 宋家沟111号自1975年春天建成,在担负着供它的主人居住的本职使命的同时,还负有一个特殊使命:见证。 它见证着宋家沟以及宋家沟的沟里沟外“解冻”后日新月异的巨大变迁;见证着它的主人赵德发按照先人的暗示,在“智”的道路上轻飏直上。 宋家沟111号见证着它的主人赵德发由一名普通公办老师转变为公社干部,然后成长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组织部副部长;见证着赵德发在应付繁忙的政务工作之余,大量文学作品开始见诸报端,并于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作家。 事实证明,张炜的判断完全准确。事实证明,赵德发“顺应生命的呼唤”,短时间内即完成生命的升华。 通过山大中文系作家班的学习,通过对《通腿儿》等一系列成功作品的回顾和思考,赵德发清晰地确定了自己未来的创作思路:通过自己熟悉的沂蒙山生活,描绘以中国北方农村为背景的社会变迁,为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中国农村留下一份有血有肉的记录。 于是,厚积薄发的赵德发开始“发”,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横空出世,成为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黄钟大吕;《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加上儒家文化题材的《君子梦》,被人称作“传统文化三部曲”,更是以极高的认识价值与艺术水准一举奠定了他齐鲁文化大家的地位。 赵德发老师部分著作 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黄发有在《君子之风——赵德发论》中说:“赵德发的文学创作深植于脚下的土地,孜孜不倦地从故乡的自然景观、风俗传统与现实进程中汲取营养,从幼小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在精神向上攀升的过程中,他的写作变得丰富和博大。” 守望——最后的温情陪伴 赵德发前面的空间越大,留给老屋的背影就越多。 1984年正月十二,身为莒南县委办公室秘书的赵德发,在将所有能用的东西装上一辆小卡车准备拉往县城新分的房子时,回头用锁将宋家沟111号的大门紧紧锁好。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从这个院子的主人变为原主人和匆匆过客。 此后两年,他每月回到这里住一个星期,与父母温情陪伴,风雨不误。 这是自1984年搬离之后,赵德发持续居住在这里最长的一段时间,他又还原成宋家沟111号名副其实的主人。 这两年时间里,赵德发既为父母的健康忧心忡忡,也收获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就频频回老家了。这一次回去,帮母亲栽花;又一次回去,帮母亲种菜。春天回去,花儿开了;秋天回去,花儿谢了。中秋回去,萤火虫在月光下飞舞;初冬回去,院里院外草木萧萧,早晨的屋瓦上一片白霜……” (赵德发:《秋风起 天渐凉》) 宋家沟111号,见证了赵德发与父母相处的最后岁月和血脉深情。 七八岁时就进学堂念过书的母亲宋桂芳,在这里读过一本本她的长子的著作后安然离世;当过二十年村支书的赵洪都在这里问完最后一句“今日刮哪风”后,再也刮不动他自己的风,躺在这个屋子里结束了最后的生命行程。 赵德发将父母埋在宋家沟村东赵家的祖林里,将父母的遗像挂到堂屋正中间的墙上,将父母的身份证装在紧贴心窝的口袋里,与宋家沟111号挥泪作别。 难舍——曾经月照东墙 站在宋家沟111号的院子中间,看绿草如茵,看花枝掩窗,我的内心感受到一份美好的充盈和实在。 尽管老屋已被周边新建的房子催老了容颜,但却能让我读出这里面厚实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伤痕,有的只是一壶老酒的醇香。满院的荠菜自由生长,花开似雪,那镌刻着岁月沧桑的石头墙上,映现着赵德发父亲母亲带着笑意的面容,映现着一个“持久自律、努力、自尊生活”的年轻人的影子。 老屋沉默不言。老屋和蔼可亲。 宋家沟111号老屋 2020年4月18日摄 在东边堂屋里,赵德发凝视着正面墙上父母的笑容陷入沉思。“那两年,父母就卧在这边的床上,我就睡在那张床上。”赵德发轻声给我介绍。那盏为方便观察、照顾父母而整晚不熄的灯,还吊在床的上方。床头上摆放着的大柜子,曾经是赵德发的母亲当年带来的嫁妆,我没有打开看,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装得满满的。南侧门与窗之间的墙面上挂着一面镜子,镜面上有多条裂纹。这是1976年赵德发离开胡家石河小学时该村党支部赠送的纪念品,他的三弟将它挂在防震棚里,夜间做噩梦将它踹碎。 杜娟老师几十年前亲手编的筐 宋家沟111号西墙角的老山楂树 “德发,这宅子太难看了,你赶紧翻盖新屋吧!”赵德发的四叔走了进来。相比屋后赵德发表弟新翻盖的三层小洋楼,相比左邻右舍宽敞明亮的新宅,这栋45岁的“老宅”确实显得太“特立独行”了。 “你看看四邻,就这宅子最难看,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四叔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想必既是因侄子对他向来的尊重而生,也来自对这个光耀他家族的侄子的信任。的确,在著作权得到充分尊重的今天,写下八百万字、出版过数十部著作、得过无数次大奖的著名作家赵德发,无论将这栋房子盖成什么样,都已经不是当年他父亲即便倾全家之力犹为不堪的样子了。 但是,拆除这栋老屋,真的比45年前造就它时更容易吗? 那一石一瓦,是一幕幕风雨沧桑的故事;那一门一窗,是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挥汗如雨的父亲在这里指挥这个抱石头指挥那个搬砖造就了这个小院;含辛茹苦的母亲在这里种花喂鸡做饭洗衣让院子里充满了烟火气息。“院子里还留有老辈人的足迹:我爷爷蹒蹒跚跚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几个鸡蛋递给我,让我煮给他的重孙女吃;我姥娘拄着拐棍,送来她给重外甥女做的一双小鞋,说她要是哪天不在了,这鞋能给小孩留下一点‘影像’……”(赵德发:《故乡的老房子》) 老屋在,所有的故事就立体地存在。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从以洞穴为居,到走出洞穴搭建窝棚,再到根据自己的需求建造房子居住,这是从文明走向更高文明的重要标志。随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不断进步,房子,在满足基本需求之外,已经向着更高的精神需求的层面发展,它可能需要被建得宽敞明亮,可能需要被装饰得美轮美奂。 作为著作等身的著名作家,学者,教授,赵德发当然不会回避这种需求,他现在的居所就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仅仅是他的那间书房,就比宋家沟111号三间屋子的总面积大得多。 但显然,宋家沟111号的意义已不在于它的大小与新旧。 2020年5月15日完稿。 2020年6月22日发表于《齐鲁周刊》(发表时有删节) 7月12日发表于《日照日报》 此文系本公众号原文原图首发。 宋家沟111号老屋 2020年4月18日摄 作者简介:乔小桥,又名正盛,大桥,一岙。画家,书法家,摄影家,设计师,收藏家。爱好读书与写作,有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相关报刊与杂志。现主要从事企业文化研究与传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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