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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欧阳斌 / 图源：堆糖   1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词人呢？ 他是唯一一个“奉旨填词”的词人。屡次落弟后，他写了《鹤冲天》，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皇帝宋仁宗看了很不高兴，在本已面试过关的他的卷子上批了圣谕：“此人好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便划去了他的名字。好不容易五十多岁中进士，做了屯田员外郎，又因言语冲撞朝廷，宋仁宗第二次批道：“且填词去。”罢了他的官。既然有圣旨，他便成了北宋第一个专事填词的作家。 他的词作引来了战争。金国皇帝完颜亮听人演唱他的《望海潮》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于是发动了1161年的侵宋战争。这又说是苟安的南宋朝廷把引来战争的责任推给了词人。 他的词使他求官不成。本来，得罪皇帝后，他去求晏殊改任别的职位。谁知大官晏殊读过他的《定风波》，便问他：“贤俊作曲子（词）么？”他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即道：“殊虽作曲子，却不曾道‘彩线慵拈伴君坐’（指女子愿做着针线伴随男人唸书）。”他知道自己的词难登大雅之堂，也难合晏殊之心，只得告退。 他的词赢得了美丽的爱情。他同歌妓谢玉英一见倾心，两人相约誓守终生。但他外出一段时间回来，发现谢玉英已去同别人饮酒作乐。他就在墙上赋诗一首：“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谢玉英看见后十分感动，立即费尽周折地找到他，两人重归于好，从此夫妻相处。他去世后，谢玉英披麻戴孝相送，而且，两个月后，谢玉英也因为太过地思念他而合上了眼睛。 他的词同后来的大文豪苏轼产生了几段佳话。一是苏轼问幕士，自己的词和他相比怎么样？幕士回答说，他的词适合于十七八岁的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轼的词，必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二是他的作品历来被指摘为俗词，词选均不收。而苏轼在其《满庭芳》里引用了他的“腻玉圆搓素颈”一句之后，宋人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便选了他的《昼夜乐》；三是苏轼读了他的《八声甘州》，赞叹有加，说其中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等佳句，“不减唐人高处”。 他的词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唱。他的《戚氏》共二百一十二字，为宋词最长的作品，却有“《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的赞誉，的确风靡一时。他的《木兰花慢》专写清明，到南宋期间民间还在传唱，很令宋末词人张炎惊讶。范仲淹经过严陵祠下，听见里面迎神的歌曲，竟是他的《满江红》，很是感叹。 这便是柳永。 一位写平民生活的宋词大家。  2 柳永始终在走。为什么要走？要走到哪里去？哪里是目的地？似乎都不知道。然而，他年轻时就离开了自己美丽的故乡福建崇安，离开了家人，离开了贤惠的妻子，走了，而且，这一走就没有回来。 走着走着，他便成了行吟词人。 柳永不得不走。因为“骤雨初歇”，因为“兰舟催发”，也因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赶快走吧，哪怕“暮霭沉沉楚天阔”，哪怕“良辰好景虚设”，更哪怕“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虽然，“多情自古伤离别”，也不要停下脚步。在他看来，相聚是短暂的，欢娱是一时的，分别是永远的，走却是永恒的。 柳永一定要走。他“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他“中夜后，何事还惊起”，他“空床展转重追想”，他“任欹枕难继”。既然睡不着，还是起来走吧。在他的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有什么可以留恋呢？即使“脉脉人千里”，即使“万重烟水”，走总是最终的选择。 柳永不停地走。他上船、乘车、步行，马不停蹄；他涉水、过桥、登山，气不喘息。虽然，“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即自己隔断了同过去的联系；虽然，“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即自己违背了诺言；虽然，“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即离开朋友很久很远了，又怎么办呢？回去是不可能了。前面既然是“远水生光”、“暮山耸翠”、“断桥幽径”、“晚孤烟起”，就是说路还是摆在面前，不由人不走下去啊。 柳永不倦地走。他知道“归云一去无踪迹”，便不惧“长安古道马迟迟”。同时，“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就不要回头了，还是往前走吧。何况，在“孤馆，度日如年”，干嘛要住下呢？何况“空恨岁晚归期阻”，想归也不成，不妨浪迹天涯，去迎接“断鸿声远长天暮”。 读柳永的作品，一直看见的，是走着的词人。他一会儿在江河中，一会儿在高山上，一会儿在楼中，一会儿在路旁，衣襟飘拂，脚步匆匆，不停不歇，永无止境。可能是一路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太多，他的词便写得很长，文学史上即称之为“慢词”。据胡云翼考证，柳永的《甘州令》由过去的三十三字增至七十八字，他的《女冠子》由过去的四十一字增至一百一十字，他的《抛球乐》由过去四十四字增至一百八十七字，他的《浪淘沙慢》由过去的五十四字的《浪淘沙》增至一百三十三字，他的《雨中花慢》也由过去五十字的《雨中花》增至一百字。如此等等，柳永的词写得长是不言而喻了。这说是合于音乐，便于传唱。而柳永的功绩在于，他的词作促进了长调的发展，使叙事性词作蔚然成为一代风气。 请看他这首千古传颂的第一流作品之一的《八声甘州》吧：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 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 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 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 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作者登临纵目，望尽天涯，看到秋天的凋零冷落，自己衣着单薄，空杯一腔心事，只得凝眸感慨。柳永走到这个地方，江水无语东流，故乡远在天边，归去的船已经耽误好几次了，其痛苦无奈的心情已经无从表达。即使靠了一靠栏杆，柳永还是放开双脚，义无反顾地走了。  3 这就走出了我国古代第一伤心之人。 柳永自比宋玉。 宋玉是战国时期著名的辞赋家。他把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说雄风使人身心安宁，雌风让人生病造热，云云。宋玉还说过：“悲哉秋之为气也。”柳永认为他是悲秋之人。 不同的是，宋玉常常陪伴在帝王身边，还是屈原的弟子。柳永却形单影只。 他把一腔的离情别绪寄托于悲秋。 柳永有许多写秋天的作品。在他心目中，秋天是伤感的季节。他的许多伤心事，都在秋天产生。只是，柳永的伤心，一小部分留给了故乡和妻子，一大部分给了爱恋的歌妓。所以，柳永又有古代第一风流人的雅号。 柳永结识的民间歌妓，他《乐章集》两百多首词里写到的，便有秀香、英英、瑶卿、心娘、虫娘、佳娘、酥娘等多人。所以，他自己也云：“风流事，平生畅。”可歌妓总是特殊的艺人，“云雨忽西东”，专情于柳永几乎不可能，柳永和她们的分别自在常理中。就是他最钟情的虫虫吧，即便是一位温柔俊俏、色艺超群的女子，柳永曾赞美她：“虫虫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他也曾安慰她，说：“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他要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要相信他的海誓山盟，“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最后还是离开了他。柳永该有多么的哀叹啊。然而，就柳永结识的众多歌妓来说，他只是寄情于声妓而不沉湎于酒色的。柳永尊重意中人的人格，同情她的命运，不是把她们当作玩弄的对象，而是与她们结成风尘知己。所以，他去世后，以陈师师、谢玉英为首的名妓会出城安葬他，出殡这天，京城名妓全都到场，并且，以后的每年清明，歌妓们都会主动联合起来悼念他。这件事，《古今小说》里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写得很是精彩。这当然是柳永九泉之下聊以自慰的。 正是情不得意、回乡不得意、思妻不得意，柳永笔下的秋景总是暗淡无光。 请看他的小令《甘草子》：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语，奈此个、单栖情绪！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词中，真珠、月华、鸳鸯、金笼、鹦鹉，本是极富辞彩之词，一旦反衬词人心境的空虚，整个场景便平添一种凄凉。一个“乱”字，乱了心情，乱了风景，更乱了思绪，使人读来，一阵阵寒意袭遍全身，不由得冷战连连。 柳永还有许多悲悲切切、冷落慌寒的词句。 如：“别岸扁舟三两只”，“溪桥残月和霜白”，多么冷清；如：“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多么凄凉；又如：“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多么寂寞；再如：“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多么哀伤。这些词句，写尽了词人飘零落拓之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一种淡淡的悲哀。 这是写景，写人之处，更是愁肠百结。 意中人离去了，云：“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伶仃孤独滋味涌上心头。 旅途中想起意中人，云：“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其相思之苦谥于言表。特别是一个人边走边想，又不得相见，更显得格外的难受。 到了异乡，想得到意中人的音讯却得不到，云：“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词人伤怀念远、愁闷心境，加上旅途劳顿、行役艰苦，佳人却像断云一样无影无踪，怎不叫人愁断心肠。 与意中人分别后，云：“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么沉挚的感情，也只有“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这样的词句，在柳永词作中随处可见。那么，他要伤心到什么程度呢？柳永答道：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情愿让相思折磨，即使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是值得的，也决不后悔。这两句词，感动了清末民初大学者王国维。只是，王国维不伤感，他把这词说成了人生做大事的第二境界。在王国维看来，对事业对理想，要执着追求忘我奋斗，为了达到成功的彼岸，一切都要在所不惜。  4 在柳永作品中，还有两个主题也很独特。 一是写普通平民妇女的闺情与爱情。在柳永的笔下，普通妇女对爱的追求是直接而大胆的。她们不像显贵小姐那样欲说还休，也不演绎曲折漫长的爱情故事，而是敢爱敢悔，常常把情感张扬得十分强烈。如他的《昼夜乐》，从头到尾絮絮诉说的是一位女子对失去爱人无尽懊悔，从洞房初相遇到幽欢好风光，从轻负前言到“悔不当时留住”，从渴望长相聚到最后的内心思念，把女子的“离情别绪”抒写得非常伤感，最后一句“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其忧愁思念可谓既深且切了。他的《迷仙引》表露的对民间歌妓生活痛苦的同情，照样奕奕动人。这位女子很早便成了娼家牟利的工具，好不容易爱上可以信任的男人，也只能发出求救的呼声，她多么渴望啊：“永弃却，烟花伴侣。免叫人见妾，朝云暮雨。”但这最低和最合理的愿望，对她依然是空想。柳永能在词中正视歌妓不幸的命运并传达她们内心的呼唤，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他的作品的平民化风格。他的《锦堂春》、《定风波》都是写市井妇女生活的，她们对情欲的热烈追求、对爱的大胆泼辣、对世俗限制的无所顾忌、对薄情郎的反复劝说，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从不让负心人进绣房、不让他进被窝，到半夜再慢慢数落劝说，要负心人悔过认错，这一系列动作娓娓道来，一个聪明果断、富有心计、善良可爱的女子形象便跃然纸上，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二是写都市和乡村的繁华景象。柳永这类作品，气势恢宏，辞彩绚丽，感情奔放，文气灿烂，展现的是另一种文学图画。他的《望海潮》赞扬杭州，其笔法大开大阖、直起直落，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副宏伟壮丽的历史画卷，景色壮伟，声调激越，堪称词风豪迈。词中“三吴都会”、“十万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骑拥高牙”等夸张和浪漫语句，把全词装扮得富丽堂皇，境界高远。他的《破阵乐》写宋仁宗时的昌盛兴旺，是一幅气象开阔的社会风俗画卷。全词层层铺叙，重重描绘，放肆渲染，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苏轼为之赞道：“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还有，柳永咏七夕的《二郎神》和咏清明的《木兰花慢》，都能在两宋社会上广泛地为人们传唱，主要因素便是他词句的华美。如：“天如水、玉钩遥挂”、“须知此景，古今无价”“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寄托了人们获得幸福的殷切祝愿，展示了柳永热枕而广阔的胸怀，其艺术魅力是不言而喻的。又如：“拆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虽有典雅词汇，但总体通俗，作者对时代的赞美融进当时平民的欢乐，表达了人们对于歌舞升平的向往。柳永的这类题材，到后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都重现了汴京的盛时伟观。据说，到南宋时，这些作品常常激起汉族人民的爱国主义情感。 柳永作品高超而伟大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5 一般来说，柳永为正宗的婉约派，既与秦观合称“秦柳”，又与周邦彦合称“周柳”，还与晏几道合称“第一伤心之人”。为此，胡云翼先生在《宋词选》中评价道：“北宋文人词里有俚、雅之分，始于柳永。他完全不顾士大夫的轻视和排斥，使用极其生动的俚俗语言来反映中下层市民的生活面貌，一手建立了俚词阵地，和传统的雅词分庭抗礼。加以作者写作技巧的纯熟，善于‘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因而受到大众的喜爱，享有任何词人都不曾获致的‘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声誉。”柳永的语言风格不同于晏殊、欧阳修，李清照认为，就长调的铺叙方面，与词人同时的张先、晏几道的成就和影响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柳永词较长，本文难以更多引录。如果要勉强地学学王国维，我以为，可以用柳永的三句词来概括作者词作的三大景。第一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代表他的羁旅行役之情；第二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代表他的谥美之情；第三景：“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代表他的相思之情。这可以说是我读来的柳永。 柳永上路后，始终没有回来。 然而，他却走进了中国文学史，走进了一代一代的读者心中，还以落泊之身，走进了很多人难以企及的崇高。 注：柳永词句除注名之外，选自《雨霖铃·寒蝉凄切》、《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婆罗门令·昨宵里恁和衣睡》、《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卜算子慢·江枫渐老》、《浪淘沙慢·梦觉》、《锦堂春·坠髻慵梳》、《诉衷情近·雨晴气爽》、《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少年游·参差烟树灞陵桥》、《驻马听·凤枕鸾帷》、《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引驾行·红尘紫陌》、《迷神引·一叶扁舟轻帆卷》、《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安公子·远岸收残雨》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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