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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中叶某年某日，我到郊外一处同学上班的地方玩。这地方叫琥珀岭，老百姓也叫虎爬岭，其实就是一片小小的扭动的山坡。我们这里属九龙江平原，南岸距江边不远的地方隆起矮矮的丘陵，琥珀岭就在其中。同学的宿舍是一溜平房的一间，户外的坡地圈养着一头头花纹黑白相间的乳牛，这是本地一座有点规模的罐头厂的原料基地乳牛场。聊天中同学无意中说，知道吗，被我们打下来的U-2侦察机驾驶员就埋在附近。我初听吃了一惊。他说，真的啦。我眼睛一亮。那时年纪小，不懂什么，但本能感觉这么高级的飞机的驾驶员可是个人物啊。当时 漳州打下这架飞机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报纸也大张旗鼓宣传过，只是不提漳州罢了。 当年刊登消息的报刊及参观现场 我有个邻居小伙伴的哥哥在机场，悄悄留下了寻得的U-2飞机残留的小物件，给弟弟玩，我转手得到一个小小的螺丝帽，珍惜地收在抽屉里。于是我立刻提出，走，看看去。 乳牛场被高高的花岗岩条石围着，我们走出围墙，走进挨着的荔枝园中。那时，这里的山坡到处长着矮矮的枝干舒展的荔枝树，在安安静静的荔枝园中穿行，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但是这回我有点心跳。踏着稀疏的草丛，很快同学带我来到一株荔枝树下，树前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坟堆。同学说，你看，就是这里。我小心停下，生怕惊扰到谁，没其他的，就是一种本能。我仔细看，这座坟墓太普通，一小土堆，没有修缮，坟上长出青草。坟前插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用黑墨汁写着：U-2飞机驾驶员之墓。我记得没有墓主的名字。周围似乎空荡，只有这一座新坟。怎么会埋在这里？我问。也不知道是问谁。同学说，谁知道。 我们在坟前呆了片刻。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季节。没有蝉的鸣叫，没有鸟的啁啾，一片寂静。这架飞机是1964年7月7日被导弹击落的，我还是个小学生，看到这座坟墓应是在这之后的四五年间。以当时的年纪和受到的教育，我在U-2驾驶员的坟墓前有一丝的疑惑和惊讶，他葬在这里？他真的葬在这里。可能还有一丝的悲悯。当时两岸严重对峙，有过交手，打仗总要死人，这架高空侦察机的驾驶员如今就躺在这土堆的下面。总之，那时的心情不会像四周那样平静，有过波动，那怕是小小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飞行员叫李南屏，是国民党空军头号王牌，有“空中之虎”之称，曾12次驾驶U-2飞机飞临大陆侦察，4次受到蒋介石召见。一度这种飞行达2万米以上的高空侦察机如入无人之境。他被击落后，解放军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专程到漳州召开祝捷大会。 意外看到李南屏坟墓这个事情，很快就这样过去了。我以为不会再被翻起。 日子飞速流逝着。若干年后，两岸解冻。李南屏的儿子长大了，以学者身份到大陆交流学术，向同行表达了想寻找父亲葬身处的念头。同行很快将消息发到网上。引起媒体和有关部门关注，但是似乎没有突破性的结果。努力仍在继续，几年了，有关部门甚至找到了当年埋葬李南屏的雇员家属，也知道这位飞行员大致的葬身范围，但还不清楚准确地点。我偶然得知情况。荔枝树下那座小土堆和那块木牌从记忆深处慢慢浮出，那个曾在乳牛场的同学带路情景也一回清晰一回模糊地映现。儿子寻找父亲归宿地，通达人心人情。我能做点什么呢？ 我打通同学的电话。他听了叙述后，没有多想，说，只要那些旧建筑物没有完全拆掉，应该可以找到。 当年琥珀岭有漳州罐头厂的乳牛场，还有几座建筑，如今建筑物仍在。同学在这里遇见当年的工友，与之交谈回忆。 当年乳牛场的花岗条石围墙已被砖墙体取代。李南屏的坟墓就在墙外的荔枝林中 经过与房主的交谈，李南屏的坟墓很可能就在这根贴着红纸的电线杆底下。电线杆后的院落就是那株荔枝树。这与同学的回忆十分吻合。 一个太阳西斜的夏日。我们一起与有关人士驱车来到琥珀岭。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世事沧桑，物事也沧桑。当年僻静的地方，已是大路畅通，车水马龙。同学恰巧旧地遇到当年的同事，站着聊起来，有了一段共同回忆的话题。我们还仔细走访周围的人，有在路边开汽车修理厂的老板，有在小路延伸进去的小树林中饲养斗鸡的女主人，有从城里来这里购地盖房居住的房东。我们跟着同学四处走动，他认真地辨认，一边嘴里不停叨叨着只有他才明白的意思。所幸乳牛厂的主体建筑依然矗立着，花岗岩条石围墙虽然被砖墙取代，墙体没有大移动，这些成为地标，成为同学判断埋葬着飞行员荔枝林位置的参照物。 这座新建的私宅院落一角有一株荔枝树。私宅正好建在原乳牛场墙外。 大概就是停摩托车的地方。 离马路不远有一座建造得很有模样的小楼，楼前有一个院落，院中有荔枝树，其中一株靠院门。这座小楼与当年乳牛场的围墙隔着一条两三米宽的路。主人刚好回家，同我们搭上了话。知道我们的来意，他说，盖房子时也听说过有国民党的飞行员埋在这里。清理地基时，也发现疑似的坟墓。当然那片木的坟牌已不知去向。这位房主人手指院子外紧靠墙边的地方，一边说，大概就是这里。同学听了以后，打量了这地方与原乳牛场围墙的距离，基本肯定地说，看地形，很可能就是这里了。我们注意到，这地方现在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水泥电线杆。我喜形于色，畅快地对同行者们说，哎呀，这下好了，总算可以有个交待。爽快的房主人接上话头，表示日后假如飞行员的后人来了，需要的话，他们会配合的。这话让我有些感动。 当年台驾驶U-2的“黑猫中队” 人呀，在和平日子的时候，想到战事时，想到那些飞机呀大炮呀，是那样的不测。李南屏驾的这架U-2侦察机被击落在漳州郊外的田里，他断了一只胳膊，生命已不复存在。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但是，手上一枚金戒指刻着妻子的名字“叶秋英”三个字，最终让人们得以认定他的身份。我从网上的照片看到他的模样，如果不是战事，依他的身体，现在应当还生活在世上。他的儿子李仁捷何时能来琥珀岭走一趟呢？ 作者简介：杨西北，高级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漳州作协主席。著有长篇纪传《流云奔水话杨骚》、散文集《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小河淌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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