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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天然呆阿福 2020-07-13

我祖父的文儒与厚道,是故里戴埠镇有口皆碑的。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江南古镇。当地有句民谣至今仍挂在老人嘴边:金南渡,银张渚;蚀了本,归戴埠。这是说,以前戴埠镇是水陆码头,是竹器、蚕茧、布匹、鞭炮和蜜枣的重要集散地之一,做生意容易做;在别处做亏了来戴埠翻本,一定如愿以偿。

童年记忆中的这个镇子,每日都是人头攒动,市声嘈杂。印象最深的是,街巷里处处是竹篮竹匾竹席竹榻竹椅竹凳竹斗笠竹鸟笼,大凡现在用塑料做成的各类生活用具,当时戴埠人都能拿竹子来做;其竹器的精巧别致,一如这镇上的小桥流水人家,以及人家家里的漂亮女孩,都是十分的纤细,十分的耐看。

后来我才知道,我祖父虽然读过中学,当过一位常熟县长的同乡幕僚,绍兴人称之为师爷,其外表瘦长文弱,跟绍兴文人孔乙己相仿,但他前半生的辛勤劳作,主要是做生意而不是舞文弄墨。可能除记过账簿,写过被日本军人烧毁的祠堂祖宗灵牌,以及写了区区数行的生平简介留给我父亲,平日不秉笔蘸墨。

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并非大户人家,土改时之所以被评为地主家庭,是祖父白手起家,起先入股于一爿一间门面的杂货店,后来越做越大,在镇上开了最大一家有洋机器的洋磨坊。在祖父看来,情愿自己一锱一铢挣钱,也不要依附他人混迹于官场。这大概是他给人家当了半年多师爷所得的重要心得之一。

祖父身无缚鸡之力,所以长工短工雇了不少,一面开磨坊,一面承租祠堂公田。不论穷富,人家问他借钱,他总是一口答应。若人家没钱还不了债,就请人家替他到地里干活,这样既成全了人家,也成全了自己。他每日在高桥边的茶馆里吃饭时叫二两黄酒。独斟独饮时若来了熟人,三个五个或者更多,大家一起喝这二两黄酒,喝光了事;不会不叫人家过来喝酒叫人家说他吝啬小气,不会叫堂倌添酒炫耀自己的豪放和财力。精明与厚道如此并存不悖,我想这是我祖父做生意越做越大的窍门之一,也是他一生为人称道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

抗日战争期间他拒聘伪职,躲到龙潭深山老林里,给一个上海大户人家看山。当时镇上几乎每一家有钱人家,都收到新四军托人送来的要钱要物的条子,这在老百姓眼里,有点像土匪讹诈,不给就给你找麻烦。据说我祖父从没收到过这样的条子,因为新四军知道我祖父秉节高亮,虽然也是财主,但为人厚道,不忍心为难他。

我暗自猜想,也可能祖父已经暗地里给了新四军钱。若是心甘情愿给的,应表彰其胸怀民族大义;若是胆小怕事给的,则说明他不失商人精明之道。可惜我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早已谢世归天,无从知晓其详情。

他就是在我下乡的那年去世的。隔了五千公里路我给他打电报,他躺在灵床上默然无语,已经无知无觉,听不到读电报的声音了。

祖父生前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他的沉默寡言。我十三四岁在苏北的时候,他专程去东台我养母家看我。到南舍村的当天,就坐在当厨房用的那间草屋里,拿稻草编草囤;先编搁稻子的,后编搁红薯的,然后编冬季搁饭锅的,其动作不疾不徐,从容不迫。有一天,发觉再也没啥可编时,就起身告辞要走。

还记得祖父一把草一把草给草囤续草的样子,慢慢地囤底编出来了,慢慢地囤沿也编出来了,而且越编越高。草屋里光线幽暗,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以前我从没沉默过那么久,以后也不曾那样,但当时丝毫不觉得尴尬,不觉得沉闷,我们仿佛用呼吸交流,可能更多是用彼此沉默的心。

那时我还小,还不懂怎样问他问题。假如我问他以前的事,我想他不会如实告诉我。因为那时候人人都不能想说啥就说啥,不然将因言致祸。日后回故里时,常有人说我像我祖父,哪里像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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