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车流如织。华灯初上,灿若北斗,宛如游龙,蜿蜒至远方。天微凉,我驻足在城市的高楼上临窗而望,思想的野马却逐着灯火远去,疯一般的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狂奔。梦幻的空间里,琴声悠扬。一群人围着一圈笑啊跳呀,似面熟又不曾相识。一堆堆篝火烧得旺,熊熊的烈焰吐着长长的火舌,照得四周通亮。仅是远远的望,我的心里都觉得暖洋洋。 山有林兮木有枝,吾念君兮君不知。逝去的亲人啊,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我此时的感想。昨夜,无意间拜读了爷爷76岁高龄时写的《阳厚光简历》:生于1930年,1933年父亲过世,1934年祖父去世。两个寡妇把我抚养成人。8岁时,两寡妇送我念书。11岁,母亲送我去铁丝塘泰丰祥药店当学徒。3年后出师,在泰丰祥打工3年,又去大春堂药店打工3年,每年收入96斗米。20岁结婚,21岁正式参加工作。51年参加冠市税务所做饭,8个月以后调至县税务局。53年分配我到三塘税务所当征收员,58年调到鸡笼街税务所任副所长。63年入党,64年调到地区税务总局任总务。文化革命以后,财税合并,分配到地区农业局秘书科管财物。74年分到农校财务科,80年退休。爷爷通篇轻描淡写,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仿佛自言自语自己一生经历。 读罢,我唏嘘不已,感慨颇多。我想起了老家禾堂坪前的两棵树。一棵是亭亭玉立,四季常青的柏树,层层叠叠,一丛又丛的矗立着,似“万笏朝天”;树冠尖尖又像一支倒置的朱笔,静静等着人来书写曾经的欢乐和悲伤。另一棵是榆钱树,凌空横生,匍匐漫延,枝繁叶茂,似虬龙飞天,风华绝代。一串串的金黄榆钱缀满枝头随风而动,吉祥而如意。它们都是我的高祖母刘氏亲手所植。心之所依,情之所系。高祖母刘氏一生育子二人,因迷信算命先生鬼话,忍痛将次子过继与本家兄弟作崽,否则娇儿小命难保。高祖母刘氏目不识丁,但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却是一行家里手。媳妇李氏进门后,即添孙女二人,再无生养。高祖母刘氏虽有不悦,但从不对儿媳话长里短,生谣滋事。男主外,女主内。生活上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攒了钱,一家人买了房,置了地,小日子过得也挺有滋味。 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月缺,此事古难全。家有孙女初长成,待到长发及腰时,不料儿媳李氏在娘家探亲时染病气绝。那一日深夜,娘家人把尚有余温的李氏用草席裹挟着,火急火燎的送到我家屋檐下,焦急的把家里的大门敲得震天响,央求着开门。屋内的高祖父和高祖母顿觉天旋地转,迈不开步,始终不愿开启那扇门。是呀,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屋内一家老少自然是泣不成声。生离死别,谁也不愿相见,谁也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氏柔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花儿,还没有尽情的盛开,一场大雨过后就凋零了,变成了尘泥;又似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它的惊艳,便一闪而过,无声的坠落了。 篾断尚需篾来接。打从有了土地,自己种一些,剩余的也收一点租,家底自然殷实。二年后,我的高祖母刘氏为长子(阳建业)又明媒正娶了一位新娘,年方二十的黄花闺女莫氏,与年长的大孙女年龄相差无几。三五年间,莫氏先后生下了二女一男,男丁便是我的爷爷阳厚光。期间,高祖母也风风光光的把两个孙女嫁了出去,一个嫁给了扁碧塘的x家,另一个嫁给了附近的陈家。风雨过后现彩虹,高祖母笑得合不拢嘴,幸福的生活似乎又如约而至。 然而,生活又是多么的无常,让人感到无奈。1933年的夏天,爷爷(阳厚光)的爸爸从山里砍一棵树背回家当柴火,距家只有数步远的菜园边,忽觉心口发烧,急唤女儿送水来,谁知待到我高祖父闻讯匆匆赶来时,我的太爷爷(阳建业)却气喘吁吁的说自己不行了,深情又愧歉的望着老父亲双泪直流,断断续续的说:“把——我——埋,埋在——老——房东的——旁边吧……”牛高马大的太爷爷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撇下年迈的双亲,撇下年轻漂亮的妻子,撇下乳臭未干的3岁幼儿,独自上了黄泉路。N年后,幼小的我才知道,原来卖房给我们的房东无后人,留有两间无论出价多高也不卖。夫妻二人要送给我们,只期阳家后人每年为他们供饭和扫坟。我的太爷爷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才如此这样做。直到如今,我一直把老房东当亲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我的高祖父当场就像一只威严尽失,斯文扫地的雄狮上蹿下跳,失去理智般的对天咆哮。时而撕心裂肺的嚎头大哭,泪流满面;时而面目狰狞的狂笑,笑得心酸;时而呼天抢地般的去投水自尽,嚷着要一命换一命,救儿复生;时而面贴面的对儿子温柔的亲吻,紧紧的抱着,久久不撒手;时而发疯一般在儿子身边面目全非的滚来滚去,滚烂了几块菜土……此情此景,旁人无不落泪泣声。一家老少围着一圈抱头哭作一团,除了哭,还是哭,仿佛只有哭泣才能忘记无以言表的痛苦。我的高祖父似乎一夜急白了头,数日卧床不起,粒米未沾。时隔一年的冬夜里,即近花甲的他一觉未醒,与日夜思念的儿子在睡梦中如愿相见。没有遗言,也没有告别,就像一只鸟儿悄无声息的飞走了,也犹如黑夜里一盏油灯被风吹灭了。雪上加霜的寒意,伴着恐慌黑压压的袭了上来,刺骨的寒冷包围着无助的一家人。 家失顶梁柱,犹如塌了天,暗淡无光。昔日的欢声笑语一去无踪影,一团阴影,就像冤魂不散的幽灵一样,索绕在高祖母的心头。一家人独门别户,上无本家叔爷照顾,下无同胞弟兄帮衬。何况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门平生二寡妇来,二位小脚的女人,同病相怜,唯有相拥而泣,相依为命。没有舵手的航船又如何靠岸,又将驶向何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高祖母刘氏过继出门的“小儿子”一说是利欲熏心,另一说是其为泄被父母抛弃之恨,三天两头往娘屋里跑。表面是嘘寒问暖,套热乎献殷情,实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趁其母刘氏精神恍惚之际,翻箱倒柜偷走了压在箱底的租赁田契。气急败坏的高祖母刘氏花钱请来“讲理先生”对质公堂。不料奸诈狡猾的“小儿子”,借献茶之名,手托茶杯,杯下凹藏光洋一块收买了混蛋的“讲理先生”。死的被辩成活的,无赖被判为有理。我的高祖母丢了田契,输了官司,还受了一场冤枉气,家庭也失去了唯一的、固定的经济来源,失去了手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儿子”的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无疑是在娘的心窝窝上捅刀,生疼生疼。这种生不如死、切肤之痛的感觉谁又能懂?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欲哭而无泪。或许是天理难容,“小儿子”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几年后,最终疯了傻了,见人就打,唯独见了我的高祖母就像蔫了一般,躲了起来……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所有知情的乡邻都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摇摇欲坠的家庭捏把汗,他们议论我的高祖母也将不久气绝于人世,年轻的小寡妇媳妇将会将带走幼儿改嫁他乡……然而我却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让我的高祖母像一棵小草一样顽强生长,经历风雨,依然屹立不倒。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使用了什么魔法,让年轻的儿媳坚贞不渝的跟随自己,终生未改嫁。更不知道是否有人帮她老人家出的主意,当机立断,把二位五、六岁的小孙女,分别送到铁丝塘的胡家和附近曲塘的朱家作童养媳。千方百计的从矮岭胡家抱来年幼女胡元梅(我奶奶)作孙媳,出神入化的盘活了这盘棋。尺长的腰身,寸长的脚板。二位纤小的女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只要别人看上的,统统忍痛变卖换钱,缓解生活中的燃眉之需,还置办了三辆纺车。祖孙三代,三个女人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夜以继日的纺花织纱。摇啊摇,织啊织,忘记了痛苦,也忘记了饥饿。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足不出户,一撂一撂的棉纱卖给别人去织布做衣服,换点油米钱。 1938年,日本鬼子来了,社会动荡不已。一家人有上顿、没下顿,饿得眼冒金星,大人饥肠膔膔时常常舀一瓢水接口气……有时饿得走路都发颤,饿得实在不行时,高祖母刘氏总是央求和怂恿儿媳莫氏,到附近的曲塘二女儿家去蹭点吃的。胆小怕事的莫氏只得硬着头皮去,却不敢进女儿家的门。生怕遇到亲家公/母恶语相向,白眼相看,把自己像一条讨嫌的狗一样赶出来!在禾堂坪前的大树下兜兜转转,做贼心虚般的东张西望,眼巴巴的盼望女儿从屋中走出来喊娘。幸运时,女儿看见了她,唤娘进屋,背着公婆偷偷塞给她一个大红薯或者两个米饭团催娘早点回;不幸运时,亲家公婆就像两只老虎横在大门口对着莫氏虎视眈眈,儿媳出门要搜身,甚至破口大骂,棍棒交加。唉,旧社会的童养媳没生养前,是没有地位,也没有尊严可言,就像主人家养着一只会说话的小动物。母女只得隔窗而望,四目相对,泪盈满眶。莫氏只得垂头丧气的黯然回来……即使生活是如此的窘迫和举步维艰,我的高祖母刘氏和太奶奶莫氏也没有退缩,千方百计寻找生机,甚至拆卖木楼板和木房梁,全力以赴送我的爷爷(阳厚光)上学堂识字念书。三年后,爷爷11岁时又被送往他乡当学徒,自营谋生。这样的举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令人感动和肃然起敬,可是在当时却是别人口中的笑柄。 假若生活欺骗和伤害了你,把你折腾得遍体鳞伤,你也要坚强的活着,为自己唱一首生命的赞歌。大声告诉世界:幸福永远比痛苦多!那一日,我放学回家,看见奶奶从墙院里把三辆布满灰尘的古董纺车,擦了又擦,洗了又洗。风干后的纺车手柄,竟然像过了一遍桐油,涂了一层清漆放出黝黑的亮光来,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汗香,令我陡生几分敬重来。奶奶说,留着这些纺车也是留着一份念想,它们都是我们应该无声感谢的功臣!她还说,我们更要感谢那些曾经帮助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比如你爷爷的大姐二姐家,常常为我们送来珍贵的盐和炭……她摸着我的头感慨的说,那年头人养得稀,你爸和你这般大小时,你的高祖母把他当“人王”看,看得特别重。每天早晨。近八十高龄的老人家都要拄杖外出。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的心肝宝贝有什么闪失。笑眯眯的注目远送他蹦蹦跳跳的去上学…… 长大后。我常常听别人背地里交耳接耳的议论我的爷爷(阳厚光)古板甚至傻。他们说爷爷位高权重时,有很多机会可以把自己的四个儿子安排好的工作岗位,而他都拱手让给了别人。末了,自己打报告提前退休,搭上政策的末班车,让我的大叔顶了他职,做个吃“皇粮”的人……那一年,奶奶去世了,我爷爷也患上了轻度的痴呆症,被我大叔盛情接到单位——市农校去小住。他隔三差五要闹腾要回老家,叔不允,他老人家竟闹起了别扭把自己藏了起来。叔叔找得满头大汗,最后还动用了广播,惊动了学院领导,大家帮着找。最后有学生发现他老人家蹲在鱼塘的沟渠边,浑身湿漉漉的。叔叔火冒三丈,不停的质问他是何解如此的“作”!我的爷爷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嘤嘤的哭了,支支吾吾的说自己就是想回老家去,想把一年的党费交给村支部……众人哄堂大笑,也有人红着脸离开。我想只有他自己才懂得:党培养了他,他忘不了党,要做一个合格的党员。 夜凉如水,室内却温暖如春。我默问着自己:我爷爷为什么写着这样的一份简历呢?是找工作?显然不是。那又是何意?远处江心的汽笛一声盖过一声的传过来。猛然间,我便回过神来,断定这是我爷爷写的遗书,是给他写祭文的作者提供线索。虽然没有具体的素材,但是也掩盖不了他老人家坎坎坷坷,起起落落的背后真相。不难想像,老人家一生起过早,摸过黑,饿过饭,挨过打和骂。勤奋好学,人品和工作能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青睐,也一定遭到别人的羡慕嫉妒恨,而栽过不少跟头。多少心酸,多少泪,不需多言。正如:晴天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不读历史,不知过去。一种家国情怀,悄悄的澎湃于我心。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像水晶,一颗又一颗,让我怎么也数不清。斯人远去,唯有怀念如一团火焰在沸腾,温暖流淌在我心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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