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九月初二日，凤姐生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却不见宝玉身影。 李纨等询问，回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遂问袭人，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于是大家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然后众人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去接。 李纨等不知，我们读者却是知道的，金钏儿与凤姐同一天生日，宝玉是去郊外祭奠金钏儿去了！ 他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人跟着，有人问便说自己往北府里去了。天亮了，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出了北门，专拣冷清清地方飞快地跑了去。 因为宝玉事先没说要做什么，所以既没有带香也没有炉碳。经茗烟提醒，宝玉想起自己身上有香，可炉碳怎么办？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哪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地跑了！” 宝玉曾向柳湘莲感叹：“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看这祭奠金钏儿一事，提前就要筹划好，还得撒谎骗家里人，什么都不敢带，没命地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待人烟稀少了才敢停下来。若换了柳湘莲或薛蟠，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哪里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费心费力？ 后来，按茗烟的主意，两人到水仙庵借地一用。 水仙庵里面供的是洛神，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是想起了金钏儿的音容笑貌吧？老姑子帮他预备了香供纸马，宝玉一概不用。和茗烟捧着炉出至后园中，在井台上，将炉放下。——金钏儿是跳井而死的，而宝玉祭奠她，又刚好在井台上。 
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情意虽重仪式却很简单。有趣的是茗烟，他口里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的心事尽在不言中，却被茗烟道了出来：冒险出门，祭奠的是一位“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金钏儿。可是金钏儿当得起这样的话吗？是否明写的是祭金钏儿，却暗中伏下了将来宝玉祭奠黛玉或者宝钗的情形？ 
宝玉和金钏儿玩笑，王夫人打骂金钏儿，宝玉吓得一溜烟跑了。当时他知道金钏儿被逐了吗？显然不知道。不过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敢去他老妈面前为金钏儿说情？ 一些人爱说宝玉没担当，可是叫他如何担当？如果贾政敢直着脖子对贾母叫喊：“我的儿子，我爱打便打，与你何干？”贾赦敢公然违抗他母亲，把鸳鸯硬抢了去，凤姐敢顶撞邢夫人，“我就处理了两个婆子了，怎么着？是你管家还是我管家啊”等等，那么宝玉还真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一早出来，没顾上吃饭，可见他把祭奠金钏儿的事看得头等重要，当然也是为了赶时间，好回去祝贺凤姐生日。在水仙庵胡乱吃了点东西后，便上马仍回旧路。 回到府中，赶快换了颜色吉服，一径往花厅上来，却见玉钏儿在穿堂廊檐下垂泪，自然是哭她姐姐了！花厅上正在演戏，声音隐隐闻得。一边箫管歌吹，一边独自垂泪，一个生日，一个死祭，这对比也太鲜明了！ 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到哪里去了？”玉钏儿将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地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 这里有两处特别有意思，一是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哪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二是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 这就是说，如果贾政知道了宝玉私自出门祭奠金钏儿的事，他肯定会再挨一次打；而主子有错，都是奴才不及时禀报，“教导”得不好。所以贾母不乐，也有点怪袭人的意思。 宝玉回来了，皆大欢喜，于是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得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 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 《荆钗记》是我国古代五大传奇之一，许多人都很熟悉。由“男祭”这一则引出了黛钗两位女主角对宝玉“私祭”金钏儿的态度。 以钗黛对宝玉的熟悉和关注，自然都知道他在这“重大”的日子出去做了什么。 黛玉表面是和宝钗说话，但这话却是说给宝玉听的。她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就近找个地方祭一下，表达一下心意——尽情即可，干嘛担惊受怕地跑那么远，惹是生非，若吹到舅舅耳朵里，你又得吃亏受苦了！ 宝钗明知不答，其实是装糊涂。金钏儿死时，王夫人感到不安，觉得是自己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失踪，薛姨妈叹息猜疑，薛蟠伤心不已，宝钗却并不在意，而是冷静地安排她家生意上的事，可见其冷峻和现实。糊涂人犯糊涂死了，有什么可惜的，何必还跑那么远去祭奠？前次姨父打你固然打得有点重，而你始终不改，也有点欠揍，你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一个主张“尽情”，一个只做不知，这便是黛钗二人对宝玉祭金钏儿的态度。 看完过全书的人，自然知道宝玉出门是去祭金钏，没看过的心中想必有悬念：宝玉一身缟素悄悄出门、专拣冷清之处没命地跑是要做什么？他要祭祀的是谁？玉钏儿为何垂泪？黛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宝钗为何不答？要一直看完“凤姐泼醋”和“平儿理妆”才恍然大悟：原来凤姐和金钏儿是同一天生日...... 正是：凤姐开心过生日，宝玉含泪祭金钏。曹公妙笔写红楼，一点一滴仔细看。 （2016-01-16 23:36 发表于“红楼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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