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赣鄱专栏 | ?朱爱华:永远的落花生 (尾声)

 香落尘外 2020-07-14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朱爱华 * 图:堆糖

?

福根的腿打了石膏,挂了几天的瓶消炎,医生说老人家照顾得好,并无大碍,不必长期住院,但要回家好好休养。一周后,红英看梅子工厂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福根确实无大碍,叫她回工厂上班去了。林子替老爹办理了出院手续。

这能吃能睡的,就是不能乱动,可让福根着急。回家躺了一个多星期,他的心到处乱飞,一会问红英,隔壁的牌局,能凑齐人吗?毛癞痢和蓬头打牌斗起来,谁来做中间人呢?一会又问“铁犁”耕的地怎么样?能直接下种子不... ...唉,一点都不叫人省心。红英看着躺不住的福根,在一旁揶揄。她拿温毛巾帮福根擦了手,又把切成块的苹果递给福根,她宽慰福根,说,哥,你真好福气,春香看你躺在床上难受,替你在网上订了一把轮椅,一两天就可以到。福根将一块苹果放进嘴里,边咬边说,是哦,困倒吃,困倒喝,有福气。红英看福根还来劲了,瞥了她一眼,故意大声地喊,林子驮锄头去地里看看,顺便敲敲大块的土疙瘩,耧耧草。林子明白他爹挂牵着地里的事,赶紧应着,爹妈,我这就去。他扛着锄头就出门了。上学时,寒暑假,他都会帮忙做田地里的活,出了校门就一直在外面闯荡,对种地的概念也渐渐模糊了。村后一畈地租给了浙江老板种桃树;大墩的地租给湖南人种了荞头;前些年搞退耕还林,毕家陇的地栽上了樟树,现在都成林了。村民只留有村门口的一片地,随自己的兴种点什么,方便自家食用。这些林子都清楚。他还记得那时,南面一片水田,二季稻田里撒红花籽,待收了二季稻,红花自由任性地生长。娇艳的红花与那边旱地的小麦苗和油菜给萧瑟的冬天增添了一片生机。没有人舍得留下那么一大截禾秆烂在田里,那可是牛过冬的粮食,谁家都轻易不起。地坝的杂草也被刨去沤火头,待做肥料用。长得稍微粗硬点的草木,就被人们砍了回家当柴火。那个时候,各家的地界清清楚楚,老远就能分得清。林子长这么大是没吃过什么苦,但他见到村里人过日子,很不容易。

林子走到自家的地里一看,翻过的土上,草依然顽强地长着。他抡起锄头,一个一个地敲土疙瘩,敲散了土,顺便弯腰把草捡出来,扔到地边上。老支书扛着锄头路过,看到林子笨拙的样子,连忙跟他打招呼,林子,来锄地了,你爹好点没?

陈伯伯好!我爹没大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多谢您挂牵!林子递上烟,微笑着说,伯伯您这又是去找草药吗?

陈支书接过烟,顺手支在耳朵上。林子摸打火机的手也缩回去了。陈支书说,不要一根一根地捡草,先把土敲碎,然后用伶齿耙把草耙出来,这样又快又省力。

林子尴尬地说,我把这茬给忘了。

陈支书意味深长地说,林子,你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还能来地里捣鼓,真是难得,现在年轻人谁愿意来田地里做事?你看看这地畈,草长得多茂盛。

伯伯,您也知道,我爹他哪舍得不种呢?他硬是每年都要亲自种落花生哩。就算图老人开心吧。

福根有福气。陈支书边走边说。

望着老支书落寞的背影,林子学着老妈的语气感叹,现时不同以往了。

天气晴好,不冷不热,人们都在家窝不住了。门口畈上,有人铲地,有人锄草,有人做瓜墩子,有人伺弄菜园子。有的人到湖边摸螺蛳,有的人到山上捡枯树枝。水稻田里的禾秆依然有气无力。都这个时候了,稻田还不整理出来?承包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子心里嘀咕。

对面山的杜鹃花不知不觉已开遍了山岗,斑鸠“咕咕,咕咕”叫得欢。

三月清明前后种,二月清明后下泥。

节令到了,大家早已把旱地整理好了,准备下种。

林子按照福根的吩咐,一大早把花生籽和复合肥放上电动车,载着春香去种花生。春香扛着锄头,仰起头,很拉风的样子。时而又迎着风微闭眼睛,深深地呼吸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她非常享受地说,老家的空气真好!都不想出去了。

那就不出去呗,在家也挺好的。林子的话音随风飞舞。

到了地边,林子卸下种子和化肥,他打开化肥袋子,用碗盛出,按照老爹的交代,满地洒。撒了化肥后,开始拖沟。他拉开架势,抡起锄头,左右中间三沟一轮。因是下种子的沟,浅浅的就可以。林子叫春香拿不锈钢碗装了花生籽,沿着他拖的沟,也三沟齐进。春香左手端着花生籽,右手抓了一把花生,弯下腰,突然又立起,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尴尬地望着林子。春香兴致盎然地跟着林子来种花生,临了,竟不知道是沿沟洒种子还是有间隔的,间隔的话,不知道每次下几粒种子,也不知道隔多远的距离下第二颗种子。她羞愧得连问都问不出口。林子看到春香那傻样,感觉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放下锄头,夸张地左右看了看,走到春香身边,食指放在嘴旁做噤声状,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春香更觉尴尬。春香弯下腰不看他,把花生籽按一寸路的间距,一粒一粒沿沟种下去。林子蹲在她的对面,也不出声,默默地捡起她种下去的种子,按照每棵两粒,一掌的距离,重新种下。春香抓起一把土撒到林子身上,嗔道,叫你坏,叫你耻笑。林子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春香随着林子身后下种,两分地的花生,很快就种完了。林子拖完沟,又随着春香身后盖籽。完成了任务的春香站在地坝头看蓝天,看白云,看鸟儿飞来飞去,听田野里万物萌动的声响,她举着手机这儿拍拍,那儿拍拍,有一句无一句地应着林子的话,刚才的尴尬早已消散在这清明的世界里。

每天夜合边,林子都会陪春香去田野里转悠。春香不仅关注花生破土的状况,对田野里的一切景象都感兴趣。回家后,她翻出那些花花草草的图片,带着十万个为什么去向公公婆婆讨教。做了半辈子农活的老人,也常扛着锄头到畈上转悠,可能年轻时搞副业用多了苦力,落得一身毛病,特别是腰肌劳损严重。做起活来总是力不从心,能做的有限。春香去向公公婆婆讨教农事,他们都乐得滔滔不绝地解答,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特别是福根,一讲到农事,就全身带劲。林子夫妇长期在外面生活,福根与儿媳妇之间一向都是礼貌性问候。红英悄悄地对林子说,春香这些日子跟你爹亲近了许多,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林子说,早该常带她回来长住。林子看老妈高兴,放低声音,调皮地说,妈,什么时候也讲讲你和爹在凤凰山搞副业的事。红英顿了一下,平静地说,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当年小菊的父亲看到福根没有拿出他要求的彩礼,放弃小菊娶了红英,就在村里散布谣言,说是红英抢走了福根。但红英自觉理不亏,就也不想去跟人家解释什么,她感受到了福根的心在她这儿就好,其它的不重要。为了避开无谓的尴尬,他们婚后长期住在凤凰山。

花生籽下地十来天后,开始冒芽了,三三两两的,林子心想过几天差不多都要出来。看到白白嫩嫩的芽几,春香兴奋地拍了照片,她说要记录花生成长的过程,每天都来拍。林子发现地里有可疑的足迹,空芽的地方还有翻动的迹象。又过了几天,空的地方还是没有长出来。林子断定种子被动物给吃了。看这个足迹判断,不会是鸟干的。村里除了狗,没有牲畜,再说狗怎么会刨花生呢,不可能。是野兽。春香果断地说。她拿出手机,给林子看图片,图片上是一块种了西瓜的地,地四周打了几根一米高的竹片桩,稀啦啦围了几节破旧的丝网,再在庄腰处用竹片环固。另外一张图片,地周围竖一根根小棍子,棍子顶部绑上各色塑料袋,地中间插满了彩色的塑料袋。春香看着好奇,她说远看有点像青藏高原的经幡,还以为是村民拿来祈求多产多收的道具。她就这个问题特意向公公请教过,公公说这是为了防鸟兽偷吃种子用的。林子一看图片就明白了,他抓住机会表扬老婆,厉害,这个都知道。

回到家,林子把地里的情况告诉福根,福根吩咐林子,明儿去竹林砍两根坏竹子回来,他说王家山上的野竹子也可以,那个省得劈,一根一根的刚好,就是路远了点。福根又叫红英找几件旧衣服。红英说,哎呀,老头子,这个事你就别劳神了,林子哪里懂得做?我去砍竹子,这两天我会做好。

福根一下子就提高了音量,老头子!他话刚一出口,忽然意识到孩子们在跟前,忙转过话题,你是看我真老了还是你自己糊涂,啊?你砍了竹子扛得回来吗?年轻人有什么不会的?不会就要做啊,第一次不会,第二次不就会了吗?

红英也急了,儿子回来歇歇行不?刚一说回来你就摔了,服伺你住院,他在外面那么辛苦,回来了也不让他清闲一下。

女人懂什么!福根一巴掌拍在轮椅上,忽地欲立起身,“哎呦”一声重重地落回轮椅里。

林子赶紧把他爹扶住,爹,你别急,我做得来,就是很久没下过地,有些事没想起,你们提醒了,我就懂。明儿一早我就去砍竹做围子和毛衣笼呢。

妈,妈,我们种的豆角还没出芽,黄瓜和苦瓜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不太好。兔妮婶婶和康伯伯的芽都绿了,我们的还早两天下泥呢。春香在屋后的菜园里嚷嚷。

咋咋呼呼的,怎么啦?林子皱着眉头问。

红英向林子招了一下手走了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福根,轻声地对他们说,那些菜园里的事和地里的事先别让你爹知道,他最近脾气怪得很,你们也别放在心上,他是自己动不了,心里着急。

林子拍拍红英的背,柔声说,妈,我知道。你也别难过,我爹你还不懂?另外春香是懂理的人,也会理解爹的。

春香说,不对呀,公公没有负面情绪,我每次向他请教庄稼的事,他都很高兴呢。

要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红英说,昨天梅子打电话,你爹还向她发了一通牢骚。梅子叫我和你爹去她那儿住,那怎么行?她工厂一大摊的事。

妈,没事。不用去,爹这样子不方便出门。等爹好了,你们随时去梅那儿住上一阵子。林子嘴上说得轻松,他强烈地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爹娘都老了,他有必要回来照顾俩老人。这次要不是工程拖延,说不定他还不能回来呢。爹要他做这做那是不是有这个意图?

第二天,林子赶了个大早,带上砍刀去竹林砍竹子。这片小竹林是他家的,大概也就分八地。林子一看竹林,傻眼了。竹林里竟然长了好几棵杂树,那些新的断截面告诉他,竹子也被人砍了十多棵。以前他可喜欢这片竹林了,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经常到竹林乘凉。家里的活不是特别忙的时候,爹就让他和妹妹到竹林看书。这儿就等于是他们的半个书房。“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乐更何求?”林子很喜欢这种环境。鸟儿时常在这开联欢会,林子总是吹笛子应和,而梅子围着他欢蹦乱跳。竹林静中带幽,闹中取乐,是兄妹俩小时候的乐园。那个时候,玉莹奶奶送给兄妹俩的蜡笔和彩色铅笔,梅子当宝贝保管着。梅子对着年画画关公和秦琼,画古典美女,还偷偷地画领袖像。兄妹俩的最爱还是照着实物画。他们在田野里画油菜花,画芝麻丛,画菟丝子缠豆秧,画各种形态的花生;梅子缠着哥哥带她去山坡上玩,她要画鲜红的迎春花、画雪白的栀子花、画火红的枫叶;他们在竹林里画破土的竹笋,画一年四季的竹子,或修直挺拔,或青翠欲滴,或重重叠叠,或大雪覆盖... ...在玉莹奶奶的鼓励下,梅子最终如愿考上了美院。唉,时过境迁,现在的生活中,人们对竹子的需求越来越少,都不看重了。林子不愿看到这情景,匆匆砍了两棵竹子,把竹枝削掉扛回家。

福根听到动响,叫红英推他到院子里,他要亲眼看林子做桩子才踏实。他看到林子没有把竹枝带回家,叫他带绳子去把竹枝捆了带回来用。春香问,是要做“经幡”吗?林子说她乱用词。

林子骑电动车把竹枝带回家了。福根坐在轮椅上,像个总司令指挥着全家人。他指着竹子说,林子劈竹做桩子,指着竹枝说,那个“经幡”就交给春香了。公公竟也学着自己说“经幡”,还派了活给自己做,头一次呀,春香认为这样跟林子家人从心里亲近了,才算是真正走进了林子家,欣然领了任务。可那个竹枝上绑塑料袋有什么好设计的呢?她问婆婆,毛衣笼呢是什么?红英告诉她是吓唬鸟的假人。

林子说,就是稻草人。稻草人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换下草衣改穿布衣了。你顺便把稻草人也做了。

就你会贫。春香倒是乐意这活,这可是她在家人面前施展设计老本行的机会。

红英找了两双棉纱手套给林子和春香,拿出平时积攒的各色塑料袋。林子在老爹的指导下,做成了一条条两寸宽,一米长的竹片桩子。福根叫红英把储物间的丝网拿出来,剪成一米宽的网带。红英说,把网剪了,我们怎么晒东西?再说那多可惜,大材小用,不值当。

花生都没得收,你晒空气呀。福根嚷嚷。

林子疑惑地望着老爹,两分地产出的花生值多少钱,还剪网?福根看出林子的心思,耐心地说,做好了就比什么都值,拿出来吧,做了都值当。林子顺了爹的意,把网给剪成一米宽的长条,然后把边边拿火烫一下,这样经事些。福根转到春香跟前,眼珠子都瞪圆了。哇撒,儿媳妇做事的认真劲真让他刮目相看。他乐呵呵地喊红英过来看,赞不绝口,嗨,这毛衣笼比那戏台上的演员都好看。你看看这身黑色衣服的挑着担,这穿红色衣服的拎个包,这蓝色长裙的扭着个腰,这橘色孩童还戴个帽子,哈哈,哈哈,加上白龙马,就是一出西游记呀。红英一看,也是赞叹不已,春香做个毛衣笼呢,也搞得这般气派。读过书的人想法就是多,不得了,不得了。春香得到公公和婆婆的大赞,得意地看着林子,眼神里满满都是看你往后还敢耻笑我的得意。忙乎了一上午,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红英说歇会,昼饭后去地里装上。

春香太过兴奋,也不想午休,催着老公去地里做围子,装稻草人。福根叫林子开车去,他也想去看看地里的情况。林子想着老爹近日闷坏了,难得今天这么开心,就开车带上老爹去看看。林子把福根抱到副驾驶位,然后把轮椅、竹条子、网条和稻草人都放进后备箱,福根说锤子和刀子都带上,临开动,林子又特意悄悄地交代春香不要穿裙子去干活。春香穿了一身运动装,戴着遮阳帽,兴高采烈地与婆婆一起走路扛着铁铲和锄头过去。一家人浩浩荡荡奔向地头。

村口就是水田,林子说,水田现在都只栽一季,多可惜。不都是承包出去了吗?只栽一季,承包人合算吗?

一年下来十多万还是能挣到,承包费很低。政府不让土地撂荒,也不让养牛,年轻人都不在家,大家就都廉价承包出去。再说两个村的田归一个人承包,忙乎不过来,栽一茬,分早熟、中熟、晚熟三个品种,错开时间栽种和收割。主要也还是一季稻产量高。再说现在人嘴巴叼,嫌弃早稻米不好吃,就丢一茬不栽。

半荒!林子一时无语。像冷浆田和潦田栽一季,他是知道的。正常的良田也从简?浪费!林子心里说。

说话间就到了地头,林子小心翼翼地把福根抱到轮椅上。红英和春香随后也到了。福根手搭额头四下里望了望,叫林子先四周走一圈,大概数一下有多少步,然后数数做了多少条桩条,好定隔多少路放一根桩。林子清楚,很多农人都没有文化,但他们有生产经验,这些经验简单又实用,比书本上的理论实用得多。

福根问红英,别人家的地有没有被野兽刨?

红英说,上面几家的都刨了,有的人补种了。我们做好了围子再补,来得及。

路过的人看到福根出来了,都停下来问候他的腿的情况。老支书、花老三、蓬头几个还出手帮助林子钉桩条。福根今天心情好,田野里的空气也好,他的精气神一下好起来了,说起话来乐呵呵的。一时间,福根的地头热闹起来。人多力量大,大家插的插,锤的锤,个把小时,就把围子装好,春香跟在后面把绑了各色塑料袋的条子插好。接下来就放毛衣笼呢。当林子把春香的杰作摆到地里的时候,众人都捧腹大笑,直夸林子媳妇聪明能干。老支书说,这一溜的假人,我感觉就像一群丐帮弟子去赴八月中秋的丐帮大会。做得好!做得好!得到大家的赞许,春香心里美滋滋的,她拍各种照片发到朋友圈去显摆显摆。几天后,村民纷纷效仿福根家,把花生地、瓜地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林子家也是别人惯用的老一套的法子,只不过他们做得精细一些,感觉有情调些。村民们都把为数不多的几分地当成了艺术品一样去打造。

等候花生出芽的日子里,红英忙着收拾菜园。下的种子,都很少出芽,有的一棵芽也没有,而别人家的都出得很好。她不敢大意,急得去问福根,哥,这是怎么回事?

福根说,今年天做得好,不涝不旱,种子应该好出芽。你跟隔壁他们是不是在一家店买的种子。红英想起她是在超市旁边的小店里买的种子,兔妮和老康家是去年卖种子的人送来的。福根分析问题出在种子身上。把林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对他说,你去找玉莹奶奶,就说我说的,叫她把家里有的种子都分一点给你,给多给少随奶奶。她自家要用,我们不能强要,她有,你去了,她也会给。今年我们家改变方向,一定要把奶奶给的种子都下土。这个事一定要办好!林子听了老爹的话,觉得老爹有点过了。现在都是买种子,且产量又高。老爹这意思是自己种植自己的粮食。按照这个想法,那还不是封建时代的庄园经济吗?再说了,种点花生也就图安顿手脚,以解闲暇时光的寂寞。红英说,你爹怎么说你怎么做吧,省得他着急,等他腿好了,他自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平日里,他看电视经常看得说胡话。总是唠叨农民老表不种田,粮食从何处来?你是不知道,他还总喜欢说美国怎么怎么,台湾怎么怎么,朝鲜怎么怎么,还有什么一克拉石油... ...尽唠些没用的东西。妈,是伊拉克。林子应了老妈,出门去找玉莹奶奶。

院子里的樟树已经苍老,半黄半翠的树叶随风轻舞,半天没扫就是一地。林子拿下飘在头上的叶子,捏在手中弹进垃圾桶,然后朝玉莹奶奶家走去。透过铁门的福字造型空挡,林子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右手边的菜园里有人干活,凭那满头的银发,就知道是玉莹奶奶。他边拨开大门的锁链边跟她打招呼, 奶奶好!在忙乎呢。

听到声音,玉莹缓缓抬起头,见是林子走进来,起身招呼他,林子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林子赶紧上前扶住玉莹奶奶,奶奶,不要客气,我来陪你一起栽辣椒。院子里空气好,舒服。

玉莹喜欢林子这样跟她亲近的感觉,无需客气。那行,我栽,你浇水。把那水管放进篱笆边塑料桶里,去墙角打开水龙头。玉莹指了指水桶,又指了指墙角。

嗯,好嘞。林子爽快地应着。

玉莹一直生活在上海,接喜常带农产品给她。她明白那是哥哥的一番心意,应特别珍惜。退休后,她选择到乡下来过日子,她知道,承喜打小与哥哥相依为命,能回乡下陪陪哥哥,那是承喜的心愿。来到乡下,她发现鄱阳湖的鱼、乡下农产品,特别是新鲜蔬菜,她都特别喜欢。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竟拿起锄头下地干活。她从种菜开始一点点学着做,自己亲手种植的果实,让她感觉很有成就感,吃得特别香,特别舒心。慢慢地,她种植的品种越来越多。重要的一点,做农活,让她感受到,身体还一天比一天好。她种了蔬菜种瓜果,种了种芝麻、大豆和花生等农作物。他们家的院子特别宽大,高高的院墙内,中间是一条车道,院子前端两边是菜园,菜园是用一寸宽的竹片打的网格篱笆栅栏。中间空地是备用停车场。后端是花圃,花圃紧挨房子廊前过道的围墙,没有分隔,自然形成一个半圆,人从花圃两边进出屋子。过道的矮墙上也摆满了盆盆钵钵。一年四季各色鲜花芬芳。菜园是玉莹的领地,花园是承喜的精神乐园。玉莹种菜、也种多种农作物。承喜种花、种果树。他们的工作大体分开,偶有互相帮衬,共同分享劳动成果。

林子说,奶奶,你身体还很健朗,真好!也还是那样勤快,看看这院子多漂亮,城里人做梦都想不到。

承喜家住在村子南头,临着湖。村庄人口不过千数。村东头入口处,有一块空地,建成了农村标配的休闲公园,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村中一栋栋小别墅规划得整齐有序,水泥路纵横交错,水电设施齐全,并且家家户户都有污水池。农家小院,种菜、养花、栽果树,养鸡、养鸭,别有一番风味。承喜家的院子特别大,接喜夫妻走后,他们的孩子在城里生活,暂时不回乡,屋基地委托承喜管理。玉莹看着那么大块空地,灵机一动,开出来种菜。

城里人买菜吃,不需要菜园。城里有大公园,我们哪能跟城里比?玉莹嘴上这么说,脸上溢满了自豪。

买的菜哪有自己种的菜好吃!您给的芝麻和绿豆,春香当宝贝吃呢,她说比超市买的好上千倍万倍。

我那儿媳妇也喜欢,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地带走。有时还带去送给天天的钢琴老师呢。城里人特别作兴我们的花生和黑芝麻,我儿媳妇总是打电话叫我在村里收着捎给她。

林子拎着喷壶,四下里看看。菜园前方有一棵金桂树,树叶葱郁,豆粒大的青果成串成串。南边有一棵枇杷树。玉莹说,琵琶开始见黄,再过一周就可以吃了,到时带春香来摘。靠西边一个垄子里有几棵塔菜、六棵花叶苦麻、一段油麦菜和一段韭菜。靠中间车道边的篱笆上爬满了青翠的豌豆秧,淡紫色的花瓣儿清新可爱。边上有两垄撒了菜种,苋菜、空心菜、豆角、茄子、黄瓜都冒了芽几。林子看着这些刚冒头的芽几,根本认不出谁谁,玉莹奶奶一一介绍着。她说挨着的垄子里也撒了多种种子,要过两天才出芽。

我知道奶奶是全村老种子留得最多的人。这些菜园我看您的身体还能应付,那些花生,芝麻,油菜等您怎么弄?还上畈吗?

玉莹说,请耕作机弄,有时乡亲们主动帮我锄草、施肥,你妈就经常帮我收回来。唉,老了,不中用咯,身子骨跟不上,种不多,好多都丢种了,一年比一年少。她用手背来回擦了几下额头,然后翘起小拇指,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朵背后。她那淡然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玉莹多年前就不下水田了,烂泥里走不动,怕摔倒。水田也都是统一给人承包了。

村里其他人也有老种子,不过他们都没有玉莹的种数多。

林子说,我们年轻人都在外面,每次说家里的农作物好,也是只管吃,不管种,更不注重保护好种子,让它代代传承。

这也怪不了年轻人,光种田收入太低,怎么培养孩子?送一个孩子读书,学费、培训费、陪读、租房、吃住,花销好大。承喜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接了林子的话。他招了招手,说,林子过来喝茶,你拿来的茶叶真好,喝后满嘴淡淡的清香。

爷爷好!您眼睛和耳朵还是这么灵便。林子说。

也差了很多。承喜边扶着拐杖站起来让出位子,示意林子坐在正位泡茶边说,年轻人还是在外头打拼,创业。按照工时来说,在外面的收入跟这样承包给人做,非常合算。实行农业机械化,节约劳力。

玉莹递了纸巾给林子擦手,说,你爷爷倒是好,种种花,喝喝茶,到了那边也有鲜花陪伴。怕是我走了,这些种子就随我埋了。玉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让林子感觉有点酸楚。

奶奶放心,我爹让我来您这拿种子,说有什么拿什么,都要。

你爹要种子做什么,他又种不多。

我妈在超市旁边小店买的菜种都是假的,不出芽。林子把烧开的水倒入茶碗里烫杯子,熟练地用镊子夹住茶杯打转烫。承喜把椅背上的针织衫递给玉莹,叫她穿上。

玉莹接过针织衫穿上,挨在承喜的旁边坐下,难以置信地说,啊,真的?真还有假种子的?以前也常听说过,不过是一种两种不出芽,不会全都不出芽,总以为是地干了或者涝了。唉,这世道,有些人昧着良心挣钱呐。你爹是最嫌弃这种人的。

嗯,我妈在那着急呢。奶奶,你真觉得自留的种子好?多费神啊,现在市场上想要什么都有买。

承喜呷了一口茶,说,林子,什么都得要根呐,根哪离得开土呢?留老种子不知道有没有意义,我总是觉得土里长出来的没错。超市里那个没有土的芽菜,叫人怎么吃?还有那什么“转基因”的玉米、土豆、西红柿等,真不敢吃。现在种田的人手上都没有种子,连稻种都是种子站配的。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相信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就是稳妥 ,能够在一个地方留存下来的东西,说明这个物种跟这片土地和气候相互适应,正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我们长期生活在这儿的人也一样嘛。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再者原汁原味的乡土粮食和蔬菜,吃得放心、安心。

现在我们这一带好多农作物都没有种子了。我来的时候,小麦、黄豆、棉花、荞麦、小粟等都有种,现在都丢了,没人种。芝麻和花生稍微种一点自己吃。玉莹说,其实起初是想着你承喜爷爷想念哥哥、想念家乡才决定回来生活,后来我越来越喜欢吃本地的花生、芝麻叶、芝麻粉、红薯等,自己学着种的,吃得特别香。

玉莹说着带林子到储物间去取种子,她说需要的,有的都拿去。玉莹开了灯,储物间四壁刮了白瓷,中间一个四层的钢构架,架子上摆满了玻璃瓶,每一个玻璃瓶上都贴了标签,每一种农作物的种子都有自己的屋,他们都安守本分,互不打扰。林子看着这些瓶子惊呆了,印象中,爹妈从来都是拿塑料袋子把种子装好扎紧挂在墙壁上或者扔到一个缸里。这哪是种子,叫标本还差不多,很多种子已经丢种好多年了。玉莹奶奶的这一做法让林子肃然起敬。村里没有哪一个农人像她这样对待种子,一个都没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林子挨个看这些装着种子的玻璃瓶。一层架子上依次摆着:牛皮豆、黄豆、黑豆、白豆、红豆、绿豆、豇豆、豌豆、蚕豆、青豆。他看着这些贴着绿色标签纸的瓶子,心跳逐渐加速,呼吸也变得极不均匀,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第二排。

第二层摆放绿色标签纸的是本地蔬菜种子:大白菜、小白菜、青菜、菊花菜、莴笋、苦麻、花叶苦麻、苋菜、空心菜、韭菜、葱、蒜、芹菜、香菜、辣椒、朝天椒、紫茄子(长)、白茄子(圆)、黄瓜、苦瓜、冬瓜、南瓜、胡萝卜、白萝卜、长豆角(青)、长豆角(红)、四季豆、刀豆,另外还有红心薯、白心薯。

第三排是稻谷。稻谷是用大红色的水粉笔写的。水稻一列中,标着单季稻的早稻、中稻和晚稻标签的瓶子竟是空的。空了一个位,过去的第四个瓶子标签是长糯谷和圆糯谷。紧挨着是粟。

玉莹带上眼镜,向林子介绍说,我不下水田,没有收集稻谷的种子,现在稻谷的种子更换得快,基本都是种单季稻。有早熟、中熟和晚熟三种。成熟期相差半个月左右,便于收割,比较科学。

奶奶,您怎么看这一季稻?明明可以种两茬呢?

单季稻产量高。按照现在承包的现象来说,是比较合理的。要是像以前栽两茬,承包的人忙乎不过来,局面难以控制。像山边边的田、水库边的田、冷浆田都适合栽中稻,中稻一般栽糯谷。

第四层摆放的是:小麦、荞麦、棉花、西瓜、油菜、白芝麻、黑芝麻和花生。玉莹做了一块金秋时节田园风光的画板,把油菜、黑芝麻和花生另外隔开来。林子说,奶奶,这幅画一看就知道是梅子的手笔。您现在还画吗?

玉莹悠悠地说,这两年不画了,梅子超出我很多了。你先过去喝茶,给你看样东西。玉莹起身,到书房取出一个锦盒来。承喜调侃道,又拿出来了。林子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真心为梅子的用心所折服,流畅的线条,明丽且温和的色彩,使整个画面给人一种特别温馨、柔和的感觉。画中是一对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灰白条纹大理石桌旁看报,小圆石桌中间是一盆君子兰,两人面前各摆了一碗黑芝麻糊,人物中间位置是一碟水煮花生,碟子、茶碗和汤匙都是绘了金边的白瓷。黑芝麻茶碗旁,散落几瓣剥开了的花生壳,男主着一身白色棉布休闲装,对胸襟盘着黄色布纽扣,咋一看像七条小蜈蚣盘在胸前。他的身后有棵开得正艳的月季。女主在后脑勺盘一个髻子,着一身孔雀蓝旗袍,外披白色镂空开线衫,脚边躺着一只懒洋洋的花猫。远景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整幅画恬淡、幽静又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一物一景都形象逼真。

林子正看得入神,兜里的手机响了。林子走出来接电话。电话是承接工程的李总打来的,说工程难以进展,还在交涉中。林子告诉李总家乡有些事,暂时也脱不开身。    

夜合边,西边天空的晚霞,映照在湖面上,一层层的光相击相荡,散成金光,令人心醉。林子没有立刻拿走他需要的种子。他得想想,好好想想。

*相关链接:

赣鄱专栏 | 朱爱华:永远的落花生(1)

赣鄱专栏 | 朱爱华:永远的落花生 (2)

赣鄱专栏 | 朱爱华:永远的落花生 (3)

作者简介

朱爱华,淡然,随性。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柳依依 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陈风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