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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285
河南邓州 高宏民 柳镇第三初级中学不在镇上，在离镇七公里外的夏营村。夏营这地方，207国道从这里过，北可达县城，因此不偏僻。上世纪三十年代，柳镇建立过红色革命政权，机关所在地就在三初中校园内。如今这里树碑以纪念。就全村而言，学校这地方昔日位于冷僻的一隅，因为学校西墙外就是村里的老坟地，而坟地总是远离村庄的。自从建了学校，尤其是207国道开通以后，这地方就火热起来，忽喇喇建起许多房屋来，就把学校给包围了。三初中现在是越来越漂亮了，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宏伟壮观，错落有致，分别做了教学楼，宿舍楼，办公楼和实验楼。一个个教室宽敞明亮，学生们身着校服，在里面安心学习，有琅琅的读书声不时从哪一个教室传出。校园绿化也很好。一条条油路两边，植着棕榈、桂花等树木，树叶繁茂，摇曳多姿，还有一条路的两边，是粗壮高大的香樟，枝条在路上面的天空里交错在一起，路就这样被重重掩盖了。纪念碑在校园东南方，身边左右，皆是苍松翠柏，它们日夜与纪念碑为伴，仿佛那上面也附着着先烈的灵魂。纪念碑左边不远处为纪念馆，青砖绿瓦，座北朝南，庄严雅致。
学校的大门外，亦是一条宽阔平整的油路，这路由西向东，伸展而去，然而就要接到国道时，却突然断了，也细了。也不是断，而是没有硬化，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还积着不少水，车从这里跑过，水花四溅，倒也成了一景。路在这里变细成为瓶颈与司虎家有关。司虎家就在这路边，在路边也就罢了，不知何年何月，也是在一夜间，司虎紧靠着自家的山墙，在路上筑起一个一米多宽的台子来，路就这样变细了，也像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大河，忽被拦腰填了一段，河流便在这里细了，水也流得急了。路是学校的脸面呢！历任校长，谁不想在自己任下把路修通了，成为一条完整、通达、顺畅的路呢，况且钱也都准备齐当了的，只要一声令下，便可立时动工。然而，数年下来，校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待碰了几次壁，尝了深浅之后，又都从最初的激情满怀，甚至义愤填膺，止于偃旗息鼓，得过且过了。很多事情都是有传染性的，这事也一样。大家也都想了，谁又能在任上干多长时间呢？以前忍了的，为什么到自己就忍不了了呢？亦是形势发展需要，学校要办成寄宿学校，以解决留守学生问题。宿舍楼已经建好了，餐厅却满足不了需要，有些小，于是要把它拆了，在上面建大餐厅。拆的时候，有人说：“怕是拆时容易建时难。”校长说：“我就不信了，现在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这一天，在纪念碑前，一班学生正在上思政课，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远远近近的，都可听到老师豪迈而动情的声音：“同学们，上世纪三十年代，我们这里建立过红色政权，我们站的地方，就是机关所在地。那时候，无数革命志士，为了人民幸福，民族的未来，为了建设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同学们，正是有了无数先烈的牺牲，付出，鲜血和汗水，我们才有了今天！我们今天缅怀先烈，学习先烈，就是要永葆他们的精神，不忘初心，继续奋斗！”这时候，忽然有人穿过校园，急匆匆跑进校长办公室，向校长报告：“不好了，司虎带着几个人到工地上闹，不让施工！你快过去看看！”校长一急，手里拿着的笔掉在了地上，“真是怕啥来啥。”校长边说边站起来，顾不上捡笔，快步向外就走。司虎在工地来回走着，边走边说：“事情没有说清楚呢！谁让你们施工的，停下！停下！”司虎说着还拔了木橛，拆了线。工人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校长走到司虎面前，看了看他，说：“学校建餐厅，给学生们提供良好的就餐环境，明明是在校园里面，又碍着你啥事了？”司虎五十多岁，脸长且白，穿黑色大衣，系棕色围脖，天一凉下来，他就永远是这副打扮，他看上去是那么地文质彬彬。司虎说：“建餐厅是好事，我一百个支持，可是得把路让出来，方便群众出行。你来得晚，还不知道吧，这里原来是规划一条路的，一条路！懂吗？这些年让学校白白占着，也该腾出来了。”“这不可是荒唐吗，哪有从校园里穿过一条马路的？”校长说。司虎不慌不忙着，脸色也铁青着，说：“不信的话，你们倒是去看规划呀！”司虎打电话，不一会儿，村里规划员老奇来了，他拿着三张规划图，张张上面果然都显示这里有一条路的。校长没办法，只好走了。那班的学生还在上课，这时他们进入到纪念馆。纪念馆里有照片，有实物。老师一一讲解着：“大家也都看到了，那时候条件真的非常艰苦，住的是土坯房茅草屋，吃的红薯窝窝，粗粮，有时候还吃不上饭，穿的衣服也单薄极了，天冷的时候常常御不了寒。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与敌人周旋，战斗.......”
校长回到办公室，想了一会儿，然后拨通电话，把问题反映到镇里。一小时后，镇里来了正副两位镇长。校长陪着两位镇长，来到工地上。司虎等人还没有散开，见来了人，就又聚过来，纷纷吵嚷说：“都知道这儿是一条路的，得把路让出来！占了这么多年，再不让出来就太不像话了！”规划员老奇手里拿着地图，神情暖昧。副镇长看了规划说：“既然有规划，那就按规划来。”镇长就瞪了他一眼，然后面对着众人，说：“昨天规划的，如果今天发现错了，就要更正的，何况这是五十多年前的规划图！老奇，这规划明明不合理，这么多年了，为啥就没想到改一改？另外，附近的房子还有其他地方的一些房子，都是按规划来的吗？老奇，你配合着，我现在就联系一辆铲车来，把那不合规划的统统铲了去！” 镇长等人还在走着，查看着，这时来到了学校门前的路上。镇长问校长：“刚才闹事的都是些啥人？”校长说：“都是学校周边的住户，闹的目的，无非是想占学校的便宜，能占一点是一点。”校长说着笑了一下，又说：“谁让这儿的地皮越来越值钱了呢！”镇长沉默着不说话。校长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一座房子说：“这一户就是司虎家，他是头儿，那些人都听他的。他家的房子两年前就炒到了一百多万，就这人家还不卖呢。”“年轻时在南方混，听说就是道上的人，闹腾得很大，后来因为出了事才回来的。”镇长端详着司虎家房子，前临207国道，后靠学校，左边邻着通往学校的路，紧接着，镇长就看见了一米多宽的台子，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那台子似乎更高大，更突出，占的路面也更大，镇长心里便升起了火。他知道这事，以前也多次从这里经过，但只当是小事，只给村里交待了交待，要他们配合学校，做好住户的工作，把路修完整了。然而事情并不如想像的那样简单，不但没有解决，而且在镇长看来，问题越来越严重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村里和学校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镇长这话声音不大，像是说给自己。校长苦笑着，说：“是这样的，资金早就准备好了的，只要一说通，立马就动工，可就是说不通哩。”“真是无法无天了！老奇呢？叫他过来，我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奇慌忙走来，说：“为占路的事，村里没少找司虎。可人家说用的是自家宅基地，并没有侵占其他的。”“规划拿是拿出来了，可人家分根本不看！还说了一派难听话。”“他说：‘我不看就知道你们给我少算了，我不找你们也就罢了，你们还好意思找我！我问你们，你们这些干部都是怎么当的，啥时候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了？！你们这些干部，不要光想着为自己了，也替老百姓想一下嘛，群众利益无小事，这话你们都听说了吧！’”镇长不由被司虎的话逗笑了，但笑没有绽开就消失了。镇长的脸仍然严肃着，阴沉着。老奇又说：“当然，司虎也说了，只要在公路边给他一处宅，到时候他就自己亲自动手，把这台子拆除了。”镇长看了看远处的村庄，那是正在建设中的新农村，一排排房屋整洁有序，水泥路纵横交错，路边的树木青翠妖娆，高架太阳能如士兵样站立，只等着天一暗下来，它们就华灯齐放......“乡村是越来越美了呢，人的心灵，也要美起来啊！”镇长自语似的说。镇长到司虎家里来做工作。司虎低着头，皱着眉，好像他自己说了不算，他很为难似的。镇长给司虎做了一会儿工作，最后说：“你想想吧。”就走了出来，镇长上车的时候，司虎搭起手篷，护着镇长，镇长的车走远了，司虎还在招着手。
司虎仍然作梗不让放线建房，放线建造地基时，他就又带着人出现了，仍说这地方是条路，不能建房的，要建也可以，得把路让出来。镇长为此又来了几次，每次来，司虎都不露面；镇长走的时候，他就又出现了，他好像独怕着镇长。有消息传了过来，说政府不再往三初中投资了，三初中要搬到镇上去。夏营人就不答应了，都知道夏营的繁华与热闹是离不开学校的，便四处跑着要求把初中留下来，跑的人中就有司虎，他仍然是他们的头儿。镇长说：“你们不是处处与学校为敌，恨学校吗？学校惹不过你们，还不能躲躲吗？”他们有的低下头，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有的敢怒不敢言，只偷偷看了司虎一眼。 镇长说：“好了，你们的心情我知道了，我们再研究研究，你们都回去吧。”过了两天，一天早上，忽然响起好一阵鞭炮声，人欢马叫的，又开始放线了。司虎笑了一下，嘴里却说：“妈的。”放了线，却又不建，扔在了那里。众人不解，问司虎，司虎说：“这还用问，这是在等着咱们去拔橛，拆线呢。”众人听了，倒自发地看护起了工地，不让猪拱和不懂事小孩破坏。一天早上，工地上一下子来了很多工人，来来往往，热火朝天，一会儿工夫，墙就砌得一人多高了。这引起了司虎的怀疑，司虎说：“妈的，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叫鹰啄瞎了眼哩。”这司虎绝对是有办法的，那就是待学校砌院墙时，他又带人过来阻拦了。为了早日息事宁人，学校让出一米来，于是，背靠学校的人家的后院便都多出了一米。校长说：“这一下，你们可都满意了吧。”校长是愤愤地说着这话的，没想到司虎也是愤愤的：“我们满意啥了！这明明是条路，被让你们白白占了去，沾光的是你们！这样吧，我们也不要这一米了，你们还把路让出来！让出来！”说了这话，又说：“堂堂的学校，跟老百姓玩阴谋，丢人不丢人啊！”司虎越说越激动，真的是受了奇耻大辱。过了两天，司虎就着学校的院墙，又往上砌了几层砖，搭起了自家的棚子。某日，学校发现司虎从墙上伸出一个水管来，时不时地，那水管就流出脏水来。校长便找司虎，说怎么能往学校排污呢。司虎说：“我没有往学校排污水，我排的地方是路。”校长说：“莫说现在不是路，就是一条路，你就该排吗？你家门前也是路，你怎么不往那里排呢？你口口声声群众利益无小事，难道公家利益都是小事了！” 司虎一脚就把桌子踢翻了，一支凳子也飞出了门外，说：“想吵架是吧？想不论理是吧？告诉你，少来这一套，老子不怕！老子愿意奉陪！”司虎说到做到，果然有事没事就到学校闹，那水管也日日排着污水。都知道这司虎是得寸进尺，想占更大的便宜呢，然而竟也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好像和那司虎说话没有一点意义，说什么都是多余。这司虎闹，可不是白闹，他让人来捎话，说：“只要再让出半米来，就与学校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保证学校从此清静无事，谁要再跟学校过不去，就是跟他司虎过不去，他一定负责摆平。”老师们一听这个，纷纷说：“坚决不能答应，这司虎出尔反尔，这次要半米，过不了几天，就又要一米了呢！”其中一个还说：“如果答应了司虎，我就辞职不干，回家种地！”
司虎的孙子五岁，上幼儿园。有一次孙子说：“爷爷，老师说，我们这里是革命圣地，后面学校就是先烈们办公的地方。老师还说，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先烈们用鲜血换来的。”孙子：“可你为啥要闹学校呢？先烈们知道了，会批评你吗？”司虎：“爷爷这样做，也是觉得这地方好啊。先烈们都觉得好的地方，能错得了吗？咱们住在先烈们的地方，就是希望你长大了也有出息哩。”司虎的儿子也是老师，不过不在三初中任教，而是在某村办小学。学校找到儿子，希望儿子做做父亲的工作。儿子苦着脸，说：“我爸那倔脾气，真不好办，该说的话我不是没说。”校长叹口气，说：“咱都是老师，能看着问题老是这样？总得想个办法吧。”儿子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些天，办法想了很多，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办了，我试试吧。”司虎再闹时，儿子也跟着闹，后来，他四岁的孙子竟也跟在后面瞪眼眼，抡拳头。儿子每次陪自己闹，司虎都看了一眼儿子，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次在家里，他刚把洗碗水倒进下水道里，儿子紧接着把一盆屎尿也倒进去时，司虎皱了一下眉，说话了：“我小时候，你爷爷想让我当老师或者是医生，可是我都没有干成，为这你爷爷一辈子不愿意理我。我没有干成，你干成了，这就了了你爷爷的心愿，也了了我的心愿。闹学校这事，我闹闹可以，毕竟我是农民，不在乎啥，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老师，是公家人，闹了就影响不好哩。”“哪能说不闹就不闹了呢？谁都知道咱这地方是寸土寸金哩，不闹真是太可惜了。”“以前是觉得可惜，这会儿想明白了，也就不觉得可惜了。”“爸，你真想明白了？你都明白啥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司虎不但拆除了土地台子，还把那一段路硬化了。硬化后的道路，平整开阔，一马平川。人人见了都感到好奇，有人实在忍不住，就走上前去说：“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这是真的哩，是答应了你啥吗？”司虎说：“我要他们答应我啥了？还不是图我自己方便！前天孙娃上学，摔了一跟头，我这会儿心里还在疼着呢。”
作 者 简 介 
作者：高宏民 高宏民，河南邓州人，1973年生，河南省作协会员。从事小说创作，在《莽原》、《飞天》、《延河》、《躬耕》、《牡丹》、《东京文学》等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寻找踏实》、《盼你离婚》，长篇小说《迁与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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