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州小说】赵寒:王老汉守儿记

 中州作家文刊 2020-07-14

No.355

王老汉守儿记

贵州六盘水    赵 寒

秋风卷着一片黄透的落叶,不偏不倚砸到躺在床上的王老汉的脸上。
  
“孩子,别离开我!”王老汉大喊着,伸手抓住那片落叶,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泪水一滴滴滚出眼眶。  
  


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王老汉七十三岁那年突然中风,要不是救得及时,可能已经取得去阴曹地府的永久居住权。但当地人说,一个人如果七十三岁时阎王爷不收,就能活到八十四岁;一个人如果闯过八十四岁这个关口,就可以活到九十九岁。王老汉今年刚好八十四岁了。人们常说,人活到八十多岁已经活够本了,但王老汉却特别怕死,即使躺在床上度日如度年,他也不想死,也不敢死。    

王老汉原本有九个孩子: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王老汉和老伴为了这些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洒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遭了多少罪,也只有他们老两口自己知道。不过,他们的九个孩子除小儿子因发高烧变傻了,其他一个个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并都成家立业了。孩子们的日子也算过得去,王老汉也跟着孩子们过了两年舒坦日子。老伴刚去世的那几年,孩子们怕他孤独,又怕他一个人挨饿(老伴在世时,王老汉可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这个孩子接他去住几天,那个孩子接他去住十天半月,好吃好喝地好生伺候着。王老汉也闲不住,帮这家带带孩子,帮那家打扫院子,甚至到地里干庄稼活。孩子们也从不拦着他做事,也许只有忙碌会让他们劳碌一辈子的父亲忘却不痛快的事。闺女们也很孝顺,春天大闺女买一件春装,夏季二闺女买几件夏装,秋季三闺女买几件秋装,冬季小闺女买棉袄棉裤。那个时候,王老汉经常穿得像过年似的,天天满面红光,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冒着油花花。惹得村里的老头老太婆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巴不得自己再多生几个孩子。    

而王老汉的不幸在他风光之后接连而来。老伴去世第二个年头,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大闺女突然去世。噩耗传来,王老汉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整个院子都笼罩在烟雾袅绕中。不知过了多久,王老汉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卧室,竟然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他不敢去送大闺女最后一程,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拿刀子狂戳老人的心啊!不管哪个做爹的都希望自己死在孩子们前面,可如今这个温柔懂事的大闺女走了,走得毫无征兆,走得如此匆忙,这叫王老汉如何接受得了?况且,这个大闺女在娘家时可是王老汉两口子的得力帮手。因为王老汉孩子多,大闺女只上一年学就辍学在家。白天,大闺女和王老汉们两口子一起下地干农活;晚上,大闺女坐在煤油灯下给全家老少做衣服做鞋子,她从没有半句怨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闺女出嫁后身体一直不好。“可怜的闺女!”当王老汉的其他孩子奔丧回来围在王老汉的床前时,王老汉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老泪横流,心里的那种痛啊,无人能体会。  


王老汉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大闺女刚走一年,他那个憨厚、勤劳的二儿子被查出肺癌晚期。   

二儿子生病期间,王老汉过了一段最煎熬的日子。他怕,特别怕失去这个儿子,他怕他这位白发人再次送黑发人,他怕他承受不住再次失去孩子的痛苦。他一步不离地守着儿子,像呵护一颗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幼苗。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王老汉坐在二儿子的床前,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被死神抢走。   

从来不信鬼神的王老汉,背着家人,一个人步行十几里路去找神婆。他想问问自己到底得罪了哪方神仙,带走自己的大闺女还不够,如今还要带走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的命多苦啊!二十七八才结婚,可结婚后媳妇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没有生孩子。最悲催的是二儿子结婚十年,二媳妇得了肝癌,被查出来就是晚期。二儿子花光家里所有积蓄也没有留住儿媳妇。之后,二儿子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才抹平心里的创伤,也还清所有的债务。这个儿子本可以轻松生活了,可……“神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据说,这天,王老汉掏了三百块香火钱,并跪在香案前磕了一百个头,头上都磕出了血包。在神婆那里,他没有问出想要的结果。其实,王老汉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他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和发泄的地方罢了。   

那天下午,他返回时,突然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狂风暴雨把路边白杨树的叶子打落了一地。王老汉看着一地的残枝败叶,莫名的心疼。他按着胸口,冒着大雨,一步步挪到家,可等待他的是摆在堂屋里二儿子的尸体。王老汉看着被白布盖着的瘦成一把骨头的儿子,嘴角抖动几下,没有说出一句话,却两眼一黑,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当人们手忙脚乱把王老汉弄醒时,大家发现王老汉嘴歪眼斜,两条腿僵硬得没有了知觉。那一年,王老汉七十三岁,中风瘫痪了。二儿子出殡的那天,王老汉躺在床上大哭,他总以为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老天爷才把他的亲人一个个从他身边夺走。他捶打着自己那两条失去知觉的腿,祈求老天爷把他带走,留下他的孩子们好好生活。  
 


王老汉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一年,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王老汉的儿女却从来没有嫌弃他,并悉心照顾他。八九年过去了,虽然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还在,但他说他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守护孩子们,要看着孩子们幸福。从此,他天天要把孩子们一个个念一遍;他每天都给孩子们打电话。只要听到孩子们的声音,他就放心地笑了。  
 
前年新年过后,王老汉住在二闺女家。刚吃过午饭,他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忽然觉得心慌得要命,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害怕极了,颤抖地摸出电话,先打给大儿子。电话一声一声地响,就是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边还是没人接。他一着急,从轮椅上滑下来。二女儿正在后院洗衣服,听到响声赶紧跑出来。她看到父亲正哭着往门外爬,赶紧跑过去扶。王老汉指着家的方向含糊不清地喊“快!快!你大哥!”二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打电话给大哥,没人接;她又打给大嫂,电话响了半天,大嫂才接:“梅,你大哥走了……”大嫂哽咽的声音很弱,却像炸雷,震掉了二女儿的手机,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从二女儿的眼眶涌出来。王老汉像是明白发生的事,停住哭声,混浊的目光痴呆地仰望着昏暗的天空,嘴不停地抖动。   

其实,大儿子在半年前被查出肺癌,已经晚期,病情和二儿子一样。因为王老汉身体不好,大家都瞒着他。大儿子精神好一些时,就把父亲从妹妹家接回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尽孝: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给父亲倒便壶;晚上总要陪父亲聊天聊到很晚;还时不时亲自下厨包饺子、炸油条、炒几个家常小菜给老人改善生活。可,大儿子最终没有战胜病魔。在第四次化疗后,他抛下年迈的父亲,抛下妻子儿女,带着无限的不舍,走了。   

大儿子走后,王老汉的身体越来越差,听力、视力也急剧下降,双手经常发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甚至偶尔拉屎撒尿在床上。他也不常给孩子们打电话了,他似乎记不住孩子们的电话号码,也许是发抖的手不能拨打电话。而他经常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却不厌其烦地喊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他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历史就会重演。王老汉曾经的幸福日子被残酷的现实吞没了,悲剧却演得无法谢幕。   


正当王老汉需要人照顾时,王老汉的孩子们似乎都有了无法照顾他的无奈。三闺女和小闺女为了生计,要去外地打工;二闺女虽说在老家,但要照顾刚出生的孙子,也无力顾及王老汉。三儿子一直是王老汉的骄傲,脑子活泛,读的书多,又是个生意精。在王老汉的几个孩子中,这个儿子日子过得最富裕。可这个儿子天天忙得不着家,一年四季,王老汉也难得见这个儿子一面。只有三儿媳在家,照顾公公不方便。王老汉最疼爱的四儿子,据说当过老板,挣了些钱,对王老汉也曾经孝顺过。但听村里的人说,王老汉这个儿子有钱时张狂得很,说话冲,做事冲,似乎目空一切。平日里,不是玩女人,就是赌博。最后,留了一屁股债务,跑到外地去了,好几年不顾家,也不回家。有人说他在外面挣了钱,还包养一个女人;有人说他在外面混得不尽人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出去后再也没管过王老汉的死活。他既不给王老汉打电话,也不给王老汉寄钱,甚至也不联系王老汉的其他儿女,似乎人间蒸发了。王老汉为他这个儿子整夜整夜失眠,偷偷哭了好多次。闺女们说王老汉的视力是哭坏的。现在只有那个小傻儿子,天天在王老汉的床前晃悠,一会儿过来喊一声:“爹,我饿!”;一会儿过来拉拉王老汉的手说:“爹,我冷!”口水、鼻涕像永不枯竭的瀑布挂在脸上。   
 
唉,生活啊,即将抛弃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王老汉的几个儿女们都有无法照顾王老汉的理由。他们也不忍心,但却很无奈。在当今这个社会,每个人身上都背负太多的无法推卸的责任。特别是中年人,上有老人要赡养,下有孩子要抚养,哪一头都要兼顾。无奈,几姊妹一合计,把王老汉送到养老院去。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午后,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冷风呼呼地吹,落叶像抓不住的梦在空中翻飞飘荡,凉气如大海的波涛一股股击打着万物。王老汉的四个儿女和大儿媳用车子把王老汉送去养老院。王老汉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想去养老院;几个闺女也哭红了眼,安慰王老汉:等挣到钱就马上来接父亲回家。可,她们忘记了,她们的父亲已经八十四岁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多年,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其实,王老汉也理解儿女们的难处,也不想拖累儿女们。可他害怕自己住进养老院,就不能经常看见自己的孩子们;见不到孩子们,他就心慌。他去世的三个孩子像三颗钉子扎在他心上,那鲜血淋漓的痛从来没有停止过,他怕……

现在,他只想天天看见他的孩子,只想静静地陪在孩子们身边。特别是这天他看到五十刚出头的三儿子,已是满头白发,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走路也有些飘摇。他想问问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他不敢问,直愣愣地盯着三儿子看,抓住三儿子的手摸来摸去,像一个老中医给病人把脉。三儿子被父亲盯得发毛,以缴费为理由躲避着父亲。王老汉的三儿子几年前就得了糖尿病,天天靠打胰岛素维持生命,但他哪敢对父亲讲?他不能再让父亲为自己担惊受怕,父亲再也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了。他要好好地活着,为了年迈的父亲,也为自己的家。 
 


王老汉知道儿子有病,但他不敢问,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只想拼尽最后一口气陪在儿子身边,守护着孩子们,可如今……唉!王老汉重重叹口气。孩子们忙着安顿王老汉住养老院事宜,没有人注意他这一声无奈的叹息。而他混浊的目光从这个孩子身上扫到那个孩子身上,又从那个孩子身上扫到这个孩子身上,不停地朝养老院门口张望。他似乎在找什么,也似乎在祈求什么,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忙碌的儿女们也没注意他的表情。
 
孩子们安顿好王老汉,都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个背负很久的包袱。他们觉得给父亲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这里环境不错,伙食还好,又有专门的人伺候,还有那么多老人可以聊天。他们放心地有说有笑地走出养老院的大门,走路的步伐很轻快了,甚至,王老汉的大喊声也被他们的说笑淹没,只留下王老汉的两行泪水在秋风中风干。

作 者 简 介

作者:赵寒

赵寒  初中语文老师,贵州省诗词协会会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盘州市书法协会会员。喜欢用文字装点自己多彩的生。作品发表在《贵州作家》《盘州文艺》《山水凉都》《六盘手教育》《贵州诗刊》《云霞诗刊》《文海》等,不过,最喜著文章自娱。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
顾问:刁仁庆   徐  文
主编:张   静
执行主编:郑江涛  刘  娜
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
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团队:赵红俊 范荣振 陈立娟
        王华伟 杨乐才 曾权伟 
        陈朝晖 肖绍柱 贺保双 
主编微信:cgzjingjing

作者投稿时,请将作品、作者简介、作者照片三者放在一个邮件里,用附件发送。附200字以内的简介,个人照片一张,并留下微信、电话等联系方式。谢绝应酬敷衍之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