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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安·比蒂

 冬天惠铃 2020-07-14
我最爱的这件夹克是在L.L.Bean买的。它从缅因州被带到亚特兰大,是我的一个前男友在一家二手店里发现的,他买了下来给我当生日礼物。他穿会有一点紧,不过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穿在身上。他说要是我没夸他穿这件夹克好看,他就自己留下了。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颗亚硝酸戊酯(心绞痛药,被一些人当做兴奋剂磕)和一颗好时之吻巧克力。巧克力是被刻意放进去的。

在我穿它的八年里,扣子掉得只剩下最上面一个——我永远不会扣的那个,因为没人会扣领子下面的那个纽扣。掉了四个扣子,可是我只记得倒数第二个是怎么不见的:我看到它在晃荡,却还是觉得它掉不了。后来,蹲在中央咖啡馆的地上,我说着“正是因为我一直没挪动这个吧凳,它肯定就在这个地方”,一边醉眼朦胧地瞪着我坐的吧凳下的地板。

尼克,现在我正与他同行的这个男人,完全没可能穿进这件夹克。他巴不得我也穿不进去。他讨厌这件夹克。我跟他说我想买条冬天的围巾时,他建议说老鼠尾巴可能跟这件夹克比较搭。他总是在商店橱窗前停下,提出给我买一件毛衣或是大衣。我都没心动。

“我要疯了。”尼克对我说,“你就因为丢了扣子不开心。”我们继续走着。他从一边戳我。“扣子也可以作弹珠。”他说。

“你玩过弹珠吗?”

“玩弹珠?”他说,“那不是只能看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一种游戏是用弹珠来玩的。”

“我小时候有一个雪茄盒,里面装满了弹珠。很棒吧?我有弹珠、邮票、硬币,还有《花花公子》的剪报。”

“同时拥有这一切吗?”

“什么意思?”

“邮票不是在《花花公子》剪报之后出现的?”

“是同时。我用放大镜看图片,而不是邮票。”

我夹克的左半边叠在右半边上,双臂紧紧交叉在胸前,好把夹克捂紧。尼克注意到了,说了句“没那么冷”,然后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他没错,是不冷。上周五下午医生告诉我,周三,也就是后天,我需要去医院做一个检查,看看是不是输卵管阻塞引起的左边身体疼痛,而我是个胆小鬼。我从来没相信过《钟形罩》里的东西,除了埃斯特·格林伍德(《钟形罩》主人公)的多疑症观点:你觉得痛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之后就会忘了你曾经觉得痛。

他把胳膊抽回去了。我用一只手紧抓夹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这样他就得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把手给我。”我说。

我们一路这样走着。

其他的扣子好像在还没看到它们松动的时候就掉了。去年冬天掉的。那时我刚刚爱上尼克,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我想着到了夏天我可以缝上新扣子。现在是十月,冷了。我们走上第五大道,离我要做检查的医院只有几个街区。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会拐进一条小街。

“你不会死的。”他说。

“我明白。”我说,“只要不会死,为任何情况忧虑都很傻,是不是?”

“别拿我撒气。”他回道,带我拐进了九十六街。

今晚没有星星,所以尼克在说星星。他问我有没有想象过,当第一个宇航员把高倍望远镜移向土星,看到的不仅是星球本身,还有光环——青烟般的光环,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尼克停下脚步点烟。

公园大道中间种的菊花在黑暗中只是模糊一片。我想到希姆(Jan Davidsz. de Heem 荷兰静物画家)的花:贴近他的一幅画,你能看到蜷在枝条上的蜗牛和叶子边缘爬着的小虫。有时是这样,你把花园里摘的花拿进屋里——茎上有一只看着和摸着都像一团脓的蜗牛在爬。

上周五尼克说:“你不会死的。”他下了床,把我从花瓶前挪开。就是我去看医生的那天,后来我们去了贾斯汀那里过周末。(十年前尼克跟芭芭拉开始同居,贾斯汀是他们在西十六街上的邻居。)一切都很美妙,贾斯汀在乡间的房子一向如此。卧室里有一个插满了小天蓝绣球和雏菊的花瓶,我过去闻花,看到了蜗牛,于是说起它看起来像团脓。我不是觉得它恶心——只是不喜欢它在那儿,我还好奇地摸了一下。

“贾斯汀不会知道你在哭什么。贾斯汀不需要知道。”尼克低声说。

蜗牛被人摸的时候并没有收缩。但也没有继续爬动。

基本情况:她的名字叫芭芭拉。她是顽石坝(美国科罗拉多河上的大坝,又叫胡佛水坝)。她身材娇小,模样漂亮。因为她先出现,她一直能够左右他,尽管他们从未结婚。她是顽石坝。

去年我们在贾斯汀家过圣诞。贾斯汀想把我们当作一家人来看——尼克、贾斯汀和我。他真正的家人是一个姨妈,住在新西兰。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她给他做过厚厚的曲奇饼,从来没烤熟过。贾斯汀的想法比我要浪漫,他认为尼克应该忘掉芭芭拉,然后跟我一起搬进隔壁那幢待售的房子。贾斯汀穿着保暖拖鞋、及膝条纹长袜和白色睡袍在厨房里煮睡前茶,他跟我说:“举出一个比着了凉的基佬更惨的例子。”

芭芭拉打来电话,我们尽量不去注意这回事。贾斯汀和我吃着圣诞晚餐后的冷橙子。贾斯汀倒了香槟。尼克在电话上跟芭芭拉聊天。贾斯汀吹灭了蜡烛,我们俩就坐在黑暗中,尼克站在电话机旁回头看着突然变暗的角落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那晚迟些时候,尼克站在厨房里说:“贾斯汀,告诉她实话。告诉她你一到圣诞就抑郁,所以你要喝醉。告诉她这并不是因为一个你从没喜欢过的女人打来一个短短的电话。”

贾斯汀又在煮茶,想让自己清醒点。他把手放在炉灶上方,往下贴近一寸,又贴近半寸……

“跟他较劲,”他轻声对我说,“你可别做那个会烧伤自己的。”

一个女士走过我们身边,她戴着一顶插满羽毛的蓝帽子,上面的羽毛看起来像疯狂的印第安人射在帽檐上的箭。她笑得很甜。“蛇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她说。

在莱克星顿大道的一家酒吧里,尼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爱我。”未作停顿,他又说:“别打比方。”

当他迷失的时候——当他迷路的时候——他有一半是迷失在她那里。他仿佛在森林里愈行愈深,而我在为之冒险——他会驻足去闻一些迷人的花朵,或是发现一个池塘让他沉迷如那喀索斯。

从他告诉我的有关芭芭拉的事里,我知道她幽深而冰冷。

躺在医生铺着冷白色垫纸的检查台上,我尽量不去注意他在做的事,而是盯着一个螺钉,它固定着天花板上扁平的白色顶灯的一角。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在树林里迷路了。我手里有一朵蒲公英,我徒劳地把它当作手电筒,黄色的花心是我想象中的光柱。本应该来救我的父母在一个后院派对上喝醉了,我一再走错路,离我原本可能看到的房子越来越远。我害怕了,于是越走越慢。

尼克就此大做文章。他认为我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他用手肘轻轻推我让我走快点。“好吧,”我说道,“一切都是象征。”

“你凡事都打比方,这样怎么能说得过我呢?”

“我没有,”我说,“你讲话的样子让我想突出自己的指关节给人打。你像老师一样苛责。”

走到头了。他甚至做了我想让他做的:走三十个街区去她的公寓,而不是坐出租车去,如果她着急地从窗口往下看,他就和我径直走到门口,然后她就能看到一切——包括接吻。

他惊讶于同一段时间在芭芭拉身上发生的事会换个版本发生在我身上。她剪了头发的那一天,我也把头发修齐了。我的牙医说我的牙龈有点萎缩时,我希望她能长出尖牙来赢过我。但实际情况是,当我身体的一侧开始疼,她的疼痛更剧烈。现在她做完脊椎熔接手术回到家里,正慢慢好起来,而他又跟她在一起了。

1979年秋。步行途中我们看到一对情侣在亲吻,三个人在遛狗,一对夫妻在争吵,一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药店前,脱下牛仔夹克换上黑色皮衣。他戴了一顶皮帽,把夹克扔到后座,驱车离开,在公园大道掉了个头,往城里去了。一个男人看着我,好像他突然发现我站在亲吻亭(亲吻换募捐的摊位)的柜台后边那样。一个女人抛给尼克一个如此挑逗的眼神,还没等她走到听不见的地方尼克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受不了了。”尼克说。

他不是在说纽约的疯狂。

他吻了我以后用钥匙打开了大门,有那么一分钟我们挤在上锁的门之间。我称之为监狱。一口棺材。两个宇航员在去月球的路上被栓着安全带。我曾站在那儿,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一个人未被重力定在原地的那种飘忽感,但是我的失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

芭芭拉在楼上等着,尼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为了打破沉默,他把我拉到身边。他告诉我之前我要他手的时候,说的是“手”。

他的右手伸过来,手指放在我胸骨的位置。我低头看了一下,像一个外科医生会有的那么一刻的怀疑,或者片刻的自信,看着半透明的、紧贴皮肤的橡胶手套:他的手,又不是他的手,将要做出重要的或无关紧要的事。

“任何人都会说‘你的手’,”尼克说,“而你那么说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我的手脱离了身体。”他轻抚我的夹克,“你已经有了你的‘安全毯’,让我也把各个部分归拢起来吧,至少在表面上。”

脱离了躯体,那只手就像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 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画上的一个象征:岩石上的一座城堡漂浮在海面之上;一只从树枝上脱落的青苹果。

孤独,我知道任何地方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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