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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治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作者留影

文:宋传恩

                                       一

杨达华讨厌邻居就像邻居讨厌他一样。

对杨达华,新庄的人都想摆治他,就是找不到机会。

新庄人说的“摆治”,就是为难。对哪个人不顺眼,便说摆治、摆治他。意思是叫他出丑,叫他办事不顺,叫他心里不舒服。

杨达华有钱,有多少钱,不知道。他在城里有一片厂子,神气得很,给他站岗的都戴着大盖帽。

杨达华说,只要他想办的,没有办不到的。也许正是他的这句话,惹恼了周围的邻居。

杨达华的爹一死,新庄的人认为,摆治他的机会来了。

杨达国给杨达华打电话时,邻居还站在村中,情绪都写在脸上,他心里明白。问哥什么时候回家。爹死了,杨达华是老大哥,家里的事要他拿主意。

这就走,有什么事吗?

你要小心。杨达国告诉哥哥,村里人已放出话,要摆治你!

杨达华一愣,笑话!为啥要摆治我?

他弟弟一时语塞,你还是快来吧,一句话说不清楚。

别担心,没事!杨达华离开工厂时,心里还在生气。他想不到邻居摆治他能有什么手段,一没职,二没权,无非是叫自己看他们的脸色。他感到可笑,应该是邻居看他的脸色才对。他只要想做的事,大多能做到。多年的打拼,他不太相信人情,金钱所起的作用,常出乎他的意料。

哥哥尽管说没事,杨达国却急得在院里乱转圈子。谁家死了人,院子里总是挤满了帮忙的邻居。现在,爹的尸体已拉来半天,院内冷冷清清,村里没有谁过来帮忙。要办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太多。扎丧棚、买送老衣、给亲戚报丧、定厨师、定响班……哪一样事不要人去办?还要请大老执,大老执是农村料理丧事的总理,没他的指挥、调度、安排,全都会乱套。最要命的是,到现在还没有请。

对杨达华,新庄的人能说出他一大堆过错。村里人最看不上的是他巴结当官的,他在家请客,请的都是当地有权的,新庄能轮到请的只有村长,他被请去,也是递烟倒茶的份。村里邻居他正眼都不瞧你一下,回趟家,小车一直开到门口,脸扬得高高的。

杨达华到家时,天还没黑。村里不少人在他楼西边说话,看见他下来车,都默默地看着。杨达华西装革履,脸板着,他掸掸袖子上的烟灰,像往常一样,扫了他们一眼,走进院里。

弟弟站在院里,身旁还有几个人,都是他的本家。他问,你没喊大老执刘桂林?

杨达国满脸沮丧,他不来,他说有病。

杨达华看看门外,嘴角滑过一丝冷笑。他觉得刘桂林不自量力,想摆谱也不分对象,自己不用出面,自有人使唤他!他掏出手机,压低声音,王镇长吗?我是杨达华,我父亲去世了,你是父母官,我得给你汇报一声!

知道了,明天我一早就过去。

现在能来吗?

有事吗?我这就去。


                                            二

一帮人聚在刘桂林家里,商量怎样摆治杨达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刘桂林说,咱一不去烧纸,二不去抬棺材,三不去帮忙,叫他们一家人往地里背棺材吧。众人一阵叫好。

其实,在新庄,最想摆治杨达华的就是刘桂林。当年他当村长时,曾多次找过杨达华,想叫他帮忙修修村里的路,杨达华根本不买他的账。

王镇长在院里一站,心里就明白了。屋内除了他们杨家人外,没有其他人。丧棚没搭,老人的尸体摆在那里,没穿寿衣,上面只是盖了一张蒙脸纸,这在乡下很少见。他问杨达华,你得罪邻居了?

杨达华摇头又砸吧嘴,我又不欠他们什么。

您村里有个大老执,叫刘桂林,你没找他?

弟弟找他了,他说他有病。

发丧这是大事,不能没人问事!王镇长问他,你带烟了吗,好烟?

杨达华点点头。

王镇长用报纸卷着一条中华烟,杨达华跟在他后面,走到刘桂林门口,王镇长说,你是重孝子,别进去,人家犯忌讳。我把他喊出来,见了他磕个头,这是规矩,孝子头,满街流,这不为过。

杨达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王镇长见他放不下架子,说,老人死了,你是孝子,请别人帮忙,应该磕头。别说你,我娘死时,我满村里跪,见人就磕头。

杨达华只好点点头。

刘桂林见王镇长的车进了村,便把一块湿毛巾捂在头上装病。

王镇长进了院就喊,老村长哪?

他头痛!刘桂林的老婆见是镇长,边说边搬椅子叫镇长坐。

王镇长径直走进屋里,见刘桂林手捂着头,坐在那里。

咋回事?

头疼病又犯了。

是不是叫美容院的小姐捏的?

我还能有那个邪劲。

王镇长把烟塞他怀里。他抬抬头,变天了?

王镇长说,不是我的,我收礼都收不着,还给你送礼!是杨达华的。

他的烟我不要!刘桂林说,我有病,我不能给他帮忙。

王镇长说,你想忽悠我,你就是和他有过结,也不能在这个事上难为人家。他把他拉起来,刘桂林犹犹豫豫跟在他后面。

杨达华知道他在装病,在他眼里,乡下人像一块粘泥,只要你给他们提供一个通道,他们会接连不断地向这个通道涌过来,找你帮忙、办事。达不到目的,会把你的无能为力视为对乡情的冷漠和无视。既然早晚都会得罪他们,不如早得罪。他往刘桂林面前一靠,刘叔,你多帮忙!我给你磕头。说着,腰弯着,并没有跪下去。

刘桂林说,别跪了,这几天我头疼。

王镇长说,你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叫吴助理过来,您两个帮着把这事办好,你是老村长,给我点面子!

他们走了,刘桂林站在院里骂,爹一死,才想起请人!还抱着镇长的腿来压我。

没人了,还捂着头叫谁看!他老婆骂他。


                                        三

吃过早饭,刘桂林坐在那里揉着太阳穴,睡了一夜,头真的疼了。他老婆说,你接了人家的烟,还在家干啥!他瞪她一眼,刚出来门,镇里的吴助理向他招手,低声说,怎么邻居都不来帮忙?

他给邻居们连支烟的来往也没有,谁来帮忙。

吴助理皱皱眉,平常用不着人,爹死了,自己往地里背!

现在邻居都在看笑话,憋着劲的要摆治他。

吴助理一看他,说,王镇长叫我帮着问事,我这不是找人丢?

这就看你了。刘桂林说,你指哪里我冲向哪里。

给你个杆子,你就爬上来?想拿我当枪使?在新庄,你是地头蛇,我认得谁!

刘桂林说,按他的作为,真不该帮他的忙!王镇长安排了,又不能和领导对着干。其实,只要他把架子放下来,邻居还能给他一般见识。

吴助理说,既是这样也好办,咱带着他给邻居们磕个头,事不就摆平了,咱也好办事。刘桂林顺从地跟在吴助理后面。

杨达华斜坐在椅子上,左手支着头,眼闭着。

吴助理低声问,睡着了?

杨达华没有回答,用手抹了一下脸,示意他们坐下。

吴助理刚说完,杨达华气得满脸通红,说话也结巴了,我不去!我又没得罪他们,他们要摆治我!我就看看,他们怎么摆治我!

吴助理看刘桂林一眼,讪讪地退出来,说,还真麻烦!咱不能老这样坐着,你用喇叭喊喊,他反正不能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刘桂林走到门口卖百货的摊子上,拿起小喇叭,喊村里人来帮忙。他喊一阵,一直没有人过来。

吴助理站起来,看看院里,又走到门口看看,拿着手机嚷一阵,对刘桂林说,家里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刘桂林刚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吴助理骑着摩托窜远了。他娘的滑头!他骂着,吴助理一走,他心里有了压力。他不能像吴助理一推了之,把事办砸了,对不起王镇长。回到院里,他心里又骂杨达华,这哪像摆治他,倒像杨达华摆治自己。

如果说刘桂林看到了人,倒不如说他最先闻到了浓浓的香味。一个女孩子站在他面前,那女的穿着深蓝西装,披肩长发,长得像电影明星,把刘桂林看得缩手缩脚。杨达华向他介绍着,这是我的秘书,肖主任。这是刘叔。肖主任向他一点头,请前辈多帮忙!

你需要什么,就告诉她!杨达华说完转身走了。肖主任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右手执笔,问,老师傅,需要我做什么?

院里突然有一位长相漂亮,穿着亮丽的女子,人们感到好奇,围过来看。刘桂林实在享受不了女孩身上浓烈的香气,往后退了一步。

肖主任一伸手,示意刘桂林坐下。刘桂林说,你也坐下吧。肖主任手一捋身后的衣服,坐在他对面。他失望地看她一眼,他觉得杨达华胡闹,丧事千头万绪,吴助理又跑了,一个女孩子能干什么。

肖主任拿着笔,等待他的安排。刘桂林有点急,说,这不是你一个人干事!

肖主任一笑,你说,我来安排!

刘桂林心里骂道,你安排个屁,陪男人睡觉是你的能耐!他看肖主任正急切地看着他,便数着指头,扎丧棚、买寿衣、报丧、起坟……他说一件,肖主任记一件。

还有吗?肖主任问。刘桂林低头思考,肖主任手中的笔敲敲本子,总共六十二件。咱先急后缓,哪件先办,哪件后办,怎么办,用几个人?你给我说。

刘桂林连连摇头,最急的是扎丧棚,人死了两天了,还摆在那里。还得请厨师,孝子和忙下的得吃饭;得找人报丧,报晚了亲戚会埋怨,认为看不起他;得去买孝布,杨家的人现在还穿着西服,这不叫人笑话吗!谁负责吊唁簿、谁负责司仪、吊孝的烧完纸安排坐哪里,这都需要人,你得把杨达华喊出来,他不能缩在屋里……

老师傅,别着急,咱慢慢来!肖主任拿出手机,问,镇上不是有殡葬公司负责扎丧棚?你知道号码吗?

我没记,刘桂林问周围的人,有人说,南边墙上就有。肖主任边按号码,边问刘桂林,那老板怎么称呼?

姓齐,女的。

肖主任低声细语一阵,过来告诉刘桂林,齐老板一会就到,她公司能办的就叫她办,这样也省事,好吗?

杨达华把排好的亲戚名单拿过来,一共是六家。肖主任一招手,过来两个人,从服装上看得出是杨达华工厂的。你们两个人去报丧,每人三家,有车开车,没车到镇上租车,上午必须完成。两个人点头说好,接了单子匆匆离开。她又叫来两个人,你去买寿衣,你去买白布,告诉他们,白布用不完,还是他们的。

刘桂林看她办事有条有理,心里暗自叫好,也宽慰了许多。

门外一阵喇叭,齐老板风风火火地走进院里,到刘桂林身旁,一拍他的的肩膀,原来是老村长!刘桂林连忙闪开,你的手上净晦气,别动我!

肖主任一看齐老板四十多岁,绿底白花衬衣束在牛仔裤里,齐耳短发,格外精神。她刚伸出手去,齐老板却挥挥手,笑着说,别和我握手,我是做死人生意的,犯忌讳。肖主任见她大大咧咧,办事爽快,把本子交给她,这上面的项目,你还能提供啥服务。

齐老板瞅一眼,便喊道,丧盆……店里有,还有响班、吊唁簿……有一多半我都能给你提供!

肖主任说,你知道我们老板有钱,报价不要低了!

齐老板两手一拍,提醒的对!这是个机会,不赚白不赚!她笑着说。有这老家伙在,你也知道我不敢要高价。几个人都笑了。

齐老板报一件,肖主任在本子上划去一笔。刘桂林想叫杨达华来听听价格,见肖主任答应得很爽快,知道她在杨达华那里非一般人物,不再吭声。

殡葬公司的车停在门口,齐老板吆喝人们把车上的钢管、彩条布扛进院里,开始搭丧棚。都是些钢管组装件,很方便,一插就行,上面搭上彩条布。丧棚前面还有印好的童男童女、挽联。

肖主任领来六、七个人,对刘桂林说,老师傅,这都是我们厂里的,你看怎么安排。

刘桂林说,吊唁簿用两个人,一个记账,一个收钱,谁合适,你安排。丧棚前安排一个礼仪,主持祭拜。机关烧纸,都是三鞠躬,省事些。农村里烧纸,比较复杂。丧棚上有个钟,是敲给里面孝子听的。男客来祭拜,敲一下,女客烧纸,敲两下。他们祭拜完,礼仪喊一声,谢客!里面的孝子知道祭拜结束,不再哭了。

肖主任安排完吊唁簿、司仪,她说,还剩几个人,有什么事你安排。刘桂林想,原以为她是个花瓶,没想到办事这样干练。肖主任看出他的心思,这事我不懂,您多指教!有事叫他们去办。


                                         四

下午,低沉、悠扬的唢呐伴随着鼓乐在杨家门口响起,村里人慢慢围过来看。院内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葬品,有别墅、飞机、轿车、家电、摇钱树、聚宝盆、金牛银马、童男童女……人间富翁所拥有的,这里都有了。肖主任笑了,有这么多好东西,够老先生在阴间享用的。

四十六件,这是丧事上最全的。刘桂林说。

肖主任下意识地叫一声,她问刘桂林,每人一件,还得四十六个人!

刘桂林知道她问的意思,沉吟一阵说,论说村里人也够用的。年轻人出去打工,在家的老的老,小的小,只要挨门叫,能凑够数。

喊,他们来吗?肖主任问,显然,她知道内情。

咱给杨达华把话说透,给邻居们磕个头,这又不为过。孝子头,满街流!别说他,书记、镇长家里有丧事,还不是满村里跪。他真不愿意磕头,就不磕。拿两包烟,到各家转转,打个招呼。别说人,唤条狗,也得用块饼子。

肖主任犹豫一下,点点头,和刘桂林进了丧屋。杨达华坐在椅子上,正在翻看手机的信息。肖主任刚一说话,就被他打断。他头也没抬,手一挥,不要给我说,你去解决!肖主任脸红红的,退出来门,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刘桂林有点烦,心想,杨达华对谁也不留情面。

不一会,有人对他们说,杨厂长喊他们。两个人刚进门,杨达华说,我不怕花钱,这事您得给我办得排场、体面、圆满!

刘桂林气得转身就骂,看他那个熊样,我不干了,叫他另找人!

肖主任忙拉住他,前辈别生气,他就这样,是对我来的。

他把咱当成啥了?孩子,你别怪我,我不是难为你,他那熊样,吹胡子瞪眼的,我不看他那脸。别叫他傲,我非摆治他不行。

杨达华一听刘桂林走了,满脸的不屑,说,死了厨子,还能连毛吃鸡,再请!

还是请刘师傅好,这里人头他熟悉。

不要请他!杨达华嘟嘟囔囔骂了几句。

肖主任急的在院子里乱转,两眼含泪。满眼的都是陌生人,她不知应该找谁。看到齐老板,忙问她,大姐,还能请个大老执吗?

刘桂林哪?

肖主任长叹一口气,笑笑,他身体不好。

齐老板望她一眼,大老执有的是,问题是,还是本村的好。

刘桂林不愿干。

齐老板点点头,满脸不屑,您老板不行,财大气粗,也得分个场合。我跟你说,请大老执都是这个价码,一天二百块钱,一条烟。

那就按你说的办。肖主任点点头。

那好,我这就给梁支书打电话,齐老板说。

等了半天,肖主任看见一个人从摩托车上下来,她猜到这就是梁支书了。梁支书高高瘦瘦,头发有些花白,很有精神。齐老板把他介绍给肖主任,他点了一下头,问,这村不是有刘桂林吗?

他身体不好。

他看一眼肖主任,你给我说实话。

肖主任只好照实讲了。

梁支书说,这个大老执我不能干,我和刘桂林是老熟人,我要接手这活,不是拆他的台吗。

齐老板说,你想这么多干嘛,给钱就干。

梁支书谈谈一笑,这里面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就是做人我也不能这样做。你再找个人,要不找街上的姚大刚。

齐老板咯咯笑一阵,那也行,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齐老板的笑叫肖主任犯疑,她悄悄问齐老板,姚大刚是何路神仙?齐老板又笑了,来了你就知道。

肖主任想把请大老执的事告诉杨达华,进了丧屋一看杨达华靠着桌子睡着了,只得退出来。

等了大半天,门外摩托车的喇叭响个不停,一个胖胖的人从摩托车上挪下来。齐老板一探头,笑了,我说是谁这么大的动静,是姚总!当齐老板把姚大刚介绍给肖主任,她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叫苦,姚大刚个子不高,胖胖的,光亮的头显得格外的大。特别是肖主任看到姚大刚左臂上纹的青龙,心想,这家伙像个黑社会老大。

这是肖主任!齐老板说。

他上下一打量她,我见见你们老板。

肖主任稍一犹豫,只好领着他去见杨达华。进了屋,还没等杨达华说话,他一下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喘气很重,杨达华递给他一只烟,他接过,并没有吸,只是夹在手指上。姚大刚说,杨老板,我知道你有钱,我也知道邻居们和你过不去。不然,你也不会叫我当大老执。我既然接了,我会照着好的办,但是你得配合我。

杨达华瞟肖主任一眼,没有说话,心想,怎么请这人当大老执?他虽是初见姚大刚,但早闻他的名声。他是蹲过牢的,有黑道背景,在本镇,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他又一想,用他也好,以毒攻毒,真有邻居捣蛋,也许他能镇得住。

我在外面给你料理,该掏钱时你得掏钱!

杨达华慢慢点下头。

姚大刚把丧葬的事从头问了一遍,肖主任说,现在还没安排人抬这些,她一指院里的纸葬品。

他娘的!姚大刚看着满院的纸葬品,一阵乱骂,要这些有逑用,人死了,还能用个逑。

肖主任看他骂了半天,并没说出怎么办,知道这人不好合作,便提议,姚师傅!你看能叫学校帮帮忙吗?

姚大刚翻翻眼皮,可以!这主意出得好,找学校也行。他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得这个!

肖主任笑着点点头。

赵校长一听他们的来意,断然拒绝,这是学校,怎么能为私人服务!

肖主任依然满面春风,赵校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对学校的帮忙,我们是有偿的。我给你3000元,由你学校支配。

赵校长上下打量着肖主任,示意他们坐下,态度顿然缓和。他一指房顶,你给一万元,也算你们厂对学校的支持,我修修校舍,怎么样?

肖主任一笑,旁边的几个老师也笑了。姚大刚说,你是敲竹杠。用学生,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一个人五十块钱,到镇上喊一声,能招几百人。家长要是知道了,不叫孩子上学也会争着去。

谁敢去,我立即开除他。

有老师提议,叫杨家管学生饭。肖主任说,管饭也可以,只是丧事上饭不准时,怕误了学生上课。我再加上六百元,算是饭钱!

赵校长笑着送他们,不住地说,见笑了,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五

出殡那天,姚大刚早早来到杨家。肖主任正安排早饭的事,长发拢在脑后,步态轻盈,在院内走来走去。

上午九点多钟,吊孝的客人陆续到丧棚下烧纸,每有客烧纸,唢呐手便在丧棚旁伴奏,两个唢呐手轮流吹,吹得满头大汗。过了十点,烧纸的客人多起来,人来来往往,像赶会似的,各色小轿车从村里排到村外,在新庄是从未有过这样的阵势,许多人站在村里看热闹。

姚大刚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都来了,王镇长一拍他的肩膀,老姚,辛苦了!

姚大刚笑着,碰到这样的苦差事还能不苦。

这差事哪不好,得吃得喝又得吸。王镇长嘿嘿笑着。

正在这个时候,刘桂林的老婆骂起来。原来有人把花圈从车上拿下,随手支在她家的墙上。在乡下,这是犯忌讳的事。吃过早饭,她就站在门口防备着,一看有花圈放在她家院墙边,她气冲冲走过去一把把花圈扔到一边,张口就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不吃人粮食的东西!

那人被她骂得红头酱脸,连说,我不知道,我以为都是姓杨的。

刘桂林的老婆本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一听这话,气更大了,您都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俺姓刘,他姓杨,谁给他是一家子!

那人看姚大刚过来,便狼狈地躲到一边。姚大刚说,你说怎么破解,我拿挂鞭炮震震怎么样?

你破解不行,得叫杨家的人来!

王镇长分开人群过来,厉声说,谁破解不行,非得杨家的人来?

她一看是镇长,气便短了,嘴里嚷着,这不是叫俺倒霉吗!

倒什么霉?王镇长刚一说完,她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

哭什么,我给你破解!姚大刚拿来一挂鞭炮,点着,在她屋墙根噼里啪啦放着。


                                             六

什么意思?姚大刚眉毛一竖,声音大的惊人。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着,丧棚下跪棚的孝子也伸出头来。肖主任发现这家伙发起威来,样子很吓人。他右手敲着左手,我昨天就问你,还有什么事!到现在,事到临头才对我说没安排人抬棺材,什么意思?

姚大刚,嘴里骂骂叽叽,骂了半天,左右瞧一阵,对肖主任说,你给齐老板打个电话。

肖主任掏出手机,递给姚大刚,齐老板吗?你得帮忙,给我组织一帮抬棺材的!

您脑子进水了!现在才想起来!我现在用泥捏也来不及。

不要给我说这么多,我知道,你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想屙屎了再找茅厠,哪有现成的。

别说这么多!

停了一下,齐老板问,什么棺材?

棺材平常,天地六,总共也就五百多斤。

离坟地有多远?

三里路。

……齐老板支吾一阵,说,给两千块钱!

要这么多?

还嫌钱多?你不去看看,现在哪个村里还有人,就是有个人不是瞎就是瘸。我要开车一个一个人的去接,还不知他们在不在家,就是在家还不知他们干不干。

油钱另算。

齐老板稍一迟疑,说,好吧,一千八百块钱!你这个老不死的,记着点,少喝点酒,净误事!

姚大刚嘴一咧,没有说话。

肖主任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苦笑道,齐老板还是挺可爱的!

可爱个屁,这娘们只认钱。


                                           

已是中午,姚大刚见抬棺材的人还没到,忙拨通齐老板的电话,你在那里?

你说在那里?齐老板说,有你这样办事吗,我快叫你逼死了!

你别死,你死了我还得给你办丧事,到底啥时来?

马上就到!

……

吊孝的客人烧完纸,三五成群聚在一旁说话。杨达华叫人告诉肖主任抓紧时间发丧。杨老板催了。肖主任对姚大刚说。

他急个屁,抬棺材的不来,他向地里背!

齐老板终于带来一帮人,虽然年龄大些,还算齐整。她带来的人都是统一服装,上衣是蓝色唐装,头顶瓜皮帽。人们看着滑稽,都围过来看热闹。

姚大刚走到院里高声喊,来的客人抓紧时间烧纸,准备发丧。

一阵鞭炮响过,人们在姚大刚的招呼下,把棺材架到丧架上,孝子们都跪在棺材前。姚大刚把钻满眼的丧盆递给杨达华,在他面前放一块砖,对他说,一会我喊发丧,你把这盆子摔烂。姚大刚问肖主任,都准备好了吗?肖主任点点头。

姚大刚安排吊孝的客烧路祭纸,然后走到棺材前,喊一声,准备发丧。他一抬手,人们把抬杠支到胳臂上。他喊道,准备。又前后看看,高声喊道,前后平起!抬棺材的人一声吆喝,把棺材抬起。姚大刚手一挥,发丧!杨达华把盆摔在砖上,鞭炮、唢呐响起……

前面是排着队的小学生,他们架着花圈、别墅、轿车……接着是奏乐的响班,孝子,抬棺材的在最后。送葬的队伍很长,有一里多路,后面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这在新庄历史上从未有过。姚大刚走在棺材前,指挥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出村子。村里挤满了人,送葬场面之大叫他们大开眼界。

肖主任看看路两边的人们,他们低声议论,脸上满是羡慕的神情。人群中并没有异样的举动,原来担心的场面没有出现,她不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秋天的田野显得空荡荡的,乡间的小路上晃动着送葬的人流,低沉而凄婉的唢呐声伴随着人们的哭喊传向远处。


姚大刚忙着吆喝抬棺材的人们,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肖主任,她看见厂里的职工正急急忙忙地向她跑来,她连忙迎上去,那人说,路被截断了!

这片地里大多种的棉花,也有小片的红薯。地头被挖了一条长十多米,宽一米多的大沟,杨家的坟地就在里面,被邻居的地包围着。刘桂林手握着锨站在那里,脸瞅着远处,他的身后还蹲着几个拿锨的人。

显然,他们不让棺材进地。肖主任有些气急败坏,怎么能挖沟?

我的地我当家!

肖主任平静了一下心情,对刘桂林说,师傅,我知道下葬得踩你的庄稼,叫他杨家赔,行吗?她伸出五个指头,五百行吗,能买五六百斤粮食。她看刘桂林没吭声,又说,一千元?

给再多的钱都不要!

送葬的人逐渐围拢过来,看着长长的大沟,人们的表情异常复杂。姚大刚分开人群走过来,一看地头的大沟,禁不住笑了,奶奶的,开天辟地,我头一次碰到这事。 他一瞅肖主任,给钱不行。哎,哥们,我给杨家问事,你弄杨家的难看,也是弄我的难看,能不能给个面子,把沟平上?

刘桂林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姚大刚不耐烦地向后喊着,娘的,别吹了!响班的人相互看看,站到了一边。姚大刚对刘桂林说,我是谁,你也知道,真惹恼了我,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刘桂林一看他,我活大半辈子了,不是叫谁吓唬长大的。

姚大刚气得翻翻眼皮,哎,伙计,您和杨达华都是邻居,你不觉得这事做得有点绝吗?

你去问问杨达华,他眼里啥时有过邻居?

姚大刚沉吟一下,点点头,说一声好,转身走了。他来到杨达华身边,劝着他,杨老板,你也知道,这事是对着你来的,你过去说几句好话,把老人埋了,就了事了,不然,僵在这里,你丢的人更大。杨达华跪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弟弟在后面捅捅他,你去吧!

赔给他钱!你去说。杨达华说。

姚大刚说,再多的钱他们都不要。

说两句软和话也不算孬!后面的有人喊一声,引起一片附和。

杨达华依然跪在那里没有动。

杨老板,你要真不去,这个大老执我也不干了,你看着办!

杨达华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姚大刚后边,穿过人群,来到刘桂林跟前,稍迟疑了一下,姚大刚一扳他的肩膀,他伏地磕了一个头,说,桂林叔,我有对不起你和邻居的地方,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原谅我!

刘桂林手一挥,打住他的话,爷们,不要说了,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招呼着身后的人,都过来,把沟平上!

………………………………

作者简介: 宋传恩,江苏沛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青年文学》、《芳草》、《雨花》、《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并获奖。曾出版小说、散文集《绿水悠悠》、《阳台》、《飘落的岁月》、《伤心之旅》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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