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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土之间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葛闪

起初劝父母进城时,坐在门槛上的父亲默默地抽着旱烟,良久才抬起头来,在烟气氤氲中说:“我怕进了城,家里镰刀的牙齿过早脱落了,锄头也提前退休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指着门外小水塘里打坐的老黄牛,继续说道,“还有老黄,我不敢面对它的眼神呀。”

俚语说得好:“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是呀,我明白,父亲是舍不得故乡的那几亩耕地的。他生于斯、长于斯,身体发肤、精血魂魄,是早已融入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土之间的,又如何能因为城里的繁华而割舍下这片故土呢?那几亩养他育他的耕地,就是父亲的脐带和灵魂。城市的烟火,再怎么繁华缤纷,也是抵不过耕地的简朴。

父亲看我不语,慢慢站起来,笑眯眯反问我:“就知道说我,你不也舍不得老家的这几亩田地嘛。要不,你工作那么忙,又怎会每年都会在农忙时节回家看看?”

父亲就是这般了解我。

是呀!我常回家看看,不也是因为那生我养我的几亩耕地吗?

我一直都觉得,生我养我的大地,其最摄人心魄的力量,绝对不是地壳下的剧烈运动或者地壳之上的隆起,而应是耕地上万物生长的力量。譬如一株稻谷的拔节,一条水渠的奔腾,一头黄牛的哞哞声,它们所吞吐和彰显出的力量,不会输给世间所有江河湖海汇聚的壮观。而这种力量,唯有耕地才是其最能彰显力量的舞台。

譬如,当春风将一树又一树洋槐花接连吹熟时,春天也便老去了。四五月份,是属于槐花香的盛会,又是稻花香与农人赴约前的一场前奏。在乡村老家的四五月份里,将水稻的秧苗,从秧田里移植到水田里,无疑就像是种子和泥土早早就约好了似的,水里田间,人的眉宇里,都氤氲着喜气。

秧苗绝对是农人的孩子。从襁褓之中,生长到三五寸的时候,既是成长的新生,又是短暂的别离。插秧的第一天,老家这里把这个日子叫做“开秧门”。这一天,因为家里人口多,田地也就多,母亲是要早早备好饭菜和酒肉的,以供前来帮忙的亲戚邻居食用。乡里人就是这么朴实,来帮忙的不谈工钱,被帮忙的也不去虚无地客套,有饭有菜有酒,对于乡村习俗来说寓意为“讨彩头”,但对于老家人的质朴来说,便是对热情和善良的最高褒奖。

拔秧了。农人们轻轻蹲下身去拔秧,先用绑缚着秧苗的稻草,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在秧田上面横着竖着扫几下,意谓防止“发秧疯”,寓意扫了不好的,留下丰收的。拔秧很快,考验的是手上的功夫和腰板上的造诣。秧拔完了,便是移栽到水田里。这下,考验的就绝不仅仅是技术,而更多应该是是艺术了。

 “农夫在插秧,插在绿树上,插在青山上,插在白云上,插在蓝天上。”诗歌里说的真好。农人在耕地里插秧,虽苦虽累,但愉悦的却是心灵呀。手执绿油油的稻苗,抬头看见水盈盈的稻田里,横纵都有人,像是上演一幕华丽的舞剧,格调有质,不逊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芭蕾舞,不逊于浪漫巴黎的模特走秀。低头呢,低头便见水中天。那稻秧,哪里是仅仅插在水田里呀,应是果真如诗里所说,插在蓝天上,插在白云间,更插在老百姓的心头上。

对于乡村里的农人来说,稻子能和水田好好调情,继而结婚、生子,便是最大的满足。所以,插秧犹如养儿,讲究颇多,爱意颇多。例如,水稻插秧不仅要求一个“插”字,更要讲究“早、密、浅、正、直、满、齐、扶”的工序化标准。另外,插秧和补苗要同步,插秧与秧田管理要同步,插秧与护苗补水要同步,插秧与虫害防治同步等等,哪一样不是事先运筹帷幄方才下手付诸行动的。

梁启超有云:“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种劳作做到圆满,便是天地间第一等人。”在彼时,上至总统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敬业、乐业,谁都可以成为天地间第一等人。时至如今,也许时光也变得喧嚣繁华,甚至很多热乎乎的东西都被时光所掠夺。但是,古训美德在农村一直都是不能抛却的,它镌刻在农人的心中,时刻让农人像是面目虔诚的朝圣者,不敢有丝毫懈怠。现在想想,在耕地里的人们呀,若是世间第一等人千千万,你们必然是其中能够占得一席位的。

所以,当我的乡亲们有一次和我聊说,在耕地里工作的人,不仅要有耕耘的技术,其实一辈子和耕地打交道的人,已经从内心里把耕耘当作一门艺术来看。

说得真好!我的乡亲们就是这么在平凡中做着不平凡的事,譬如插秧就是一门艺术:不仅体现在精准化上,更多的是乐趣上。这厢你插一株苗,那边他唱一首歌;或者这边你一声号子来呼,那边一声号子以应,多和谐的场景。想必,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是郎情妾意的专属。那么,在水田里用歌声、用号子声来表达内心喜悦的方式,应该是大地的专属、农人的独有吧。

一株株秧苗在水田里安身立命,一株株秧苗从此便以水田为家。待到九、十月稻收的季节里,久别了几个月的盛会便再度华丽上演了。那时,亲手将他们移植到水田里的那些面目可亲的农人们,再度来和它们相会。一把把镰刀,一滴滴汗水,一阵阵丰收声,放眼望去,满目金黄;鼻端嗅来,天地生香。

好像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吧,每次从城里回家,满眼的庄稼地里,再也看不见以前的手工插秧,丰收时再也看不到镰刀声声了。取代的是轰鸣着的机械化插秧机,还有庞然大物的收割机。每一次,心里都是一酸,眼眶里涩涩的,似乎想要落泪,但终究因为男人的面子忍住了,更怕田间农人笑我矫情。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这句话,在老家时,在看到耕地时,更是活生生的注解。

每次回乡,我都要去北面的耕地里,属于四叔的那块田里去看看。不为别的,只为耕地在四叔的心中,不是地,而是诗。

三年的前一次,当我踏着草地,绕过几条小道,一路走过去,正好看到了田间的四叔。田间地头里,两只小狗静卧一旁,小鸭子在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四叔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小鸡,小狗,一边猛吸着手中的旱烟。当然,他看得最深情的,还是眼前的这方肥沃的土地。四叔看我来,指着黑土说:“看见没?种子在里面和土地调情呢。”

我扑哧一笑:“您还写诗呢?说话都文绉绉的。”

四叔也笑笑,说老了,早就不写诗了。不过,说到这里,四叔又指着周遭说:“你看这周围,有哪一个物件不是诗呢?写诗太累,我不如做一个免费的读诗人,多轻松!”

四叔知我没听懂,便掰着手指跟我解释:“一两只归家的燕子,飞着飞着就成了诗歌的平仄;水盈盈的稻田里,一声声号子传来,老黄牛的哞哞低叫,就是诗的韵脚;还有,随便一缕风光临眉梢,随便一根柳枝掠过额头,一只小虫子在菜园里低唱,一粒种子的破土声,稻谷的拔节声,都是与诗有关的格律呀。”

我这才明白,四叔是太爱这片土地了,以致只要是人在乡村,乡村的一切在他的心中,都是最伟大的诗。

有一年,四叔的儿子,也就是那个我叫做堂哥的人,在河北石家庄做生意很不错,掘得了第一桶金。回乡后,便和我第一时间找到四叔,嚷嚷着要带四叔四婶周游全国。堂哥告诉他们,北京的天安门有多雄伟,长城有多巍峨。四川的九寨沟神奇壮丽,安徽的黄山秀甲天下……堂哥还专门买了一个单反相机,说要在全国各地留下他和四叔四婶的合影。

彼时,四叔正在耕地里劳作。趁着夕阳时分,炎热消去了不少,四叔在火红的高粱地里,黝黑的面庞被高粱也映得黑中泛着红,看到儿子归来,兴奋地把农具一扔,立马紧紧地搂住儿子。

当堂哥告诉四叔,他要带他们去到处游玩还要给他拍照时,四叔露出雪白的牙齿,咧嘴傻笑说:“那你还不如拍我和它呢。”说完,四叔便顺手搂过几株红高粱,像是多年前他搂着堂哥一样,亲昵无比。

堂叔说四叔傻。但我知道,四叔却是世间最大的智者之一:他知道,任是世上美景再多,也比不上眼前的这片热乎乎的耕地。耕地多好,头顶上蓝天白云,脚下黑土白水,一切都是大自然对先民最好的恩赐——不需要刻意取景,大自然赋予给耕地的每一撮泥土就是最好的背景。不需要设置曝光,大自然赠予耕地的每一缕光线都是最适宜的曝光指数。

四叔说,看月亮,最好的地方绝对不是城里,而是在农村,尤其是农村的耕地里赏月,别有风味。

就譬如,月球上的吴刚伐桂,世人都根据传说,说是吴刚被天帝惩罚而去日夜辛劳地砍伐永远也砍不倒的树。可四叔不这么认为,四叔说吴刚那是在劳作,吴刚就是月球上的愚公——地球人在地球上辛勤耕耘,才有了今日地球的万象更新,生机勃勃。月球和地球都是球,吴刚一定是人类探知月球的先锋官,第一个在月球上手持农具劳作哩。

是的,因为耕地,四叔这样的农人总是有不同的奇思妙想。浪漫,却并不妄想。

作家王开岭说过,在有月光的晚上,你会统统忘却读书时老师教的知识——月球与地球的距离是38.4万公里。这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整个数字丈量的背后,从地球到月球,所得所见不过是除了一堆冷冰冰的石头,还是另一堆冷冰冰的石头。而对于农人来说,接近月亮最好的方式,不是用空洞洞的数字去丈量,而是用粗糙的手去触摸。

夜晚下的耕地多好,人与月之间是没有距离的。人的衣服被镀成月亮,农具被镀成月亮,庄稼被镀成月亮。人即是月,月即是人,庄稼即是月,月球哪还有那么远?哪还要分什么月、人、庄稼?

人在田间地头里,与月同行,与月同在。稍微伸伸手,就能透过月光与孟浩然小酌几杯酒,吟一句“把酒话桑麻”;略微抬抬头,就能与稼轩的目光对接,道一声“稻花香里说丰年”;还能看陶渊明从田间阡陌上持菊而来,嘴里一首又一首的田园诗,何等闲情雅致!除了耕地,世间再也没有这样超现实主义和浪漫相结合的境地了。

耕地,是地,更是诗。四叔想把这首诗,写满他的人生,生前如此,死后依然如此。

今年五月份,四叔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城里火化完之后,按照他的遗愿,堂哥没有在城里买豪华的墓地,而是将他的骨灰用树葬的方式,葬在了他的耕地南侧的一棵大树下。

四叔生前说,坟头就不用立了,要不然会占用耕地,树葬最好。堂哥委婉地提出想在城里买块墓地,四叔却说,乡下人还得回乡下去,农人还得回耕地里去。睡在耕地最近的大树下面,睡着也踏实。

四婶告诉我说,你四叔说在坟里能看到故乡的云,老家的炊烟,还有村里那些爹娘们一声一声的唤伢声!

我在四叔的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几个躬,又在树的周围添了几把新土。

我知道,对于一个死去的农人最高的祭奠是不需要说任何话的。我只需要静静地看着大地,看着树,临离开前再抚摸几下四叔生前种植下的庄稼,再对那片属于他的耕地行上最庄重的注目礼。这,便是对他最高的礼遇了。

农人就是这样,对于耕地,哪怕是寸土之间,都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父母虽然不答应我定居城里,但也曾在我城市的家里小住过一段时间。

城里的商场、街道、大楼,一切的灯红酒绿和繁华上演,对于他们来说,虽然谈得上是新鲜好奇,但绝对不是那种心驰神往的地方。

起初,我原以为环境可以改变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改变父母。但不久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对于父母来说,耕地永远是他们的桃源,城市的繁华于他们看来,只是人多声杂而已。

有一天夜里,父母所住的卧室里传来父亲的声音,还挺大的,在静谧的夜里穿过好几道墙,以致我和妻子都不需要怎么用力都可以听清。

我开了卧室的门,听到父亲在絮絮叨叨地冲母亲发脾气,说天太热了,这一上午才勉强割了一亩的麦子。说着,还唠唠叨叨地怨怪母亲没有把镰刀磨快。

我和妻子都奇怪,这大半夜的哪来的麦子收,哪来的镰刀磨?我轻轻敲了敲门,母亲开了门,朝我嘘了一声,指了指熟睡中的父亲。原来,父亲还在睡梦中哩,他在梦里收麦子呢。

第三天,我和妻子就在家里阔大的露台上,找了其中一角,铺上了泥土,还买了一些种子,供父母种植。虽然不是水稻、麦子、高粱一类的,但是花呀草呀的,蒜呀葱呀的,也足以让父母望梅止渴了。

有朋友来我家作客,空暇时分看到露台上的情景,笑我太过于小资,工作这么忙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玩起这种情调来。我笑笑,便将父母的事情告知于他。

朋友笑笑说,想种地那就回家种地呗,这丁点儿的地方能有什么用。

我无法跟城里出身的朋友去解释一个农人的心,我只是在心底发自肺腑地觉得,父母因为要帮我带孩子,最起码一段时间没法回家。而这段没有在乡土里耕耘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太闲散的日子,最终会受不了的。农人的筋骨,天生就不是用来琴棋书画的,它和农具才是喜相逢的知己,和土地才是伯牙子期的关系。所以,在露台上开辟出一小块地方,也算是耕地吧,最起码于这寸土之间,能让父母发现田园,找到初心吧。

事实也确实这样。那些葱呀蒜呀,那些花呀草呀,在父母的精心侍弄下,越发长得青葱可爱。父母对待它们,像是对待我和我的儿子他们的孙子一样,丝毫不敢含糊。只是父亲有一天又犯了迷糊,猛地冒出一句:“老婆子,抽空得拿个锄头过来锄锄地!”

母亲白了他一眼,说:“脑子烧糊涂了吧,这丁点的地儿需要用偌大的锄头?”父亲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像个孩子般地傻笑着。

那几年,父母帮我带孩子,家里的土地就租给了别人家,要不然就荒废了。说是租,其实是白送,没收人家一分钱。父亲说,地绝对不能荒废在那里,哪怕是一年都不行。要不然,等他回家的时候,他怕没脸去见那几亩地。

开车将父母送回家时,我对他们说,咱得把租出去的地给收回来,虽然没到时间!父亲昂头一笑,说:“那是!老子白送他的地给他种,一分钱没收他的,提前几个月收回来能咋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是扬起来说的,像是一面骄傲的旗帜。

今年一次回到了家,发现父亲闷闷不乐,便忙问是怎么回事。

母亲搭上了腔,告诉我说,村里好多人都出去打工了,土地都扔在了家里。而父亲,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把那些地儿一个人全包了。可是,一来资金有限,二来人力所限,他们毕竟年老了,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了。

父亲带我到耕地里,指着一大片花地说,这是外地人来承包的,都用来种花了,都找不到耕地原来的模样了。我还发现,这花地之间还是道路纵横交错,都是水泥路,方便各方的车辆来回进出。

父亲拉我走到一棵大树下,指着树说,只有这棵树身下的土地算是原来耕地的模样了。我笑问父亲怎么记得如此清楚。父亲说,这棵大树是村东二娃子家和村支部书记家耕地的分界线。这正片的耕地里,原来哪里有几行树,一行有多少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呢。现在,树都被砍掉了,唯独这棵因为是老树,在几个人的争取下,才没被砍掉。

父亲吸了一口烟,说,这棵树是从东头数起的第八棵哩!幽幽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也在瞬间里拉去了很远。

最终,父亲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和我支持的一部分资金,又雇了一部分人,一年一年的,一亩一亩的,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把那些荒废了的土地租种了下来。

有人说,父亲是想发土地的财,父亲摇头;也有人说,父亲是想做个能成名的种地能手,父亲也摇头。再有人问,父亲摆摆手,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们,他种这么多地,不为名,不为利,只是想对得起锄头,对得起镰刀,对得起种子,对得起土地,对得起从古至今的先人们。

是的,对于地球人来说,有地可耕是至情,是至乐,是至性。耕地,是宇宙洪荒之间的最伟大的奇迹,从开天辟地以来,奇迹就在耕地上不断地上演:

阳光在这里参与过作业,雨露在这里配合过土地的功课,秦汉唐宋元明清的耕牛在这里驻足过,帝王的印章在这里铸造过,顶着日头、披着风雨的农夫的双足在这里走过……

“一粒种子一朵花,千百人来把花夸。不忘当年播种人,打躬作揖看农家。”每每想到耕地,我总是念叨着小时候的童谣,在泪眼朦胧中想起故乡,想起一代又一代的农人们,想起那些寸土之间里的欢声笑语和血脉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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