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她一天天衰老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古岸云沙

初识时,她五十八岁。

我六岁时,她六十四岁。

从六岁时开始一直到我十六岁的记忆里,她都是一个样子:藏蓝色的大襟褂子,同样颜色的宽腰肥腿裤子,裤角用白色的裹脚布绑得紧紧的,下边是一双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一捺长。路不平,走起来总一颠一颠,身子也跟着摇来摆去。

她高鼻凹眼,双眼皮,大眼睛,白皮肤,老了之后,白中带着红润,自有一种富贵安享的神态。我开她玩笑:年青时,一定是个大美人。何以就找了我爷爷那样一个个子不高,一满麻子的坏脾气男人。她面无表情,不知如何应答。据说年青时,我爷爷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她。我六岁时,也许是之前两年,刚刚有一点记忆,我爷爷去世了,我奶奶从此脱离了爷爷的管制,成了一个有福气的人。

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她和我最小的姑姑住东边两间堂屋,两间东屋是一间放杂物,一间是她的厨房;我们住西边三间堂屋,一间西屋是我们家的厨房。据母亲说分家时,什么都没有,有半年没吃一滴油,回娘家,我姥姥给了二块钱,才算是过了一个年。那时候小姑还没有出嫁,大姑在东北,常常寄东西给她。冰糖疙瘩、头疼片……还有钱。

她生活比我们过得好,炒菜放得油多,总是变着花样。她厨房里冒出香味时,我端着碗就过去了,她骂我,这一点菜不够我两筷子吃的。小姑也跟着吵,假如我吃得多,她就少吃了。我父母在自家的厨房里默默吃饭,任由着她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我跟她闹。我吃点不应该吗?为什么不让我吃?!在责骂声中吃完一碗饭,我回去了,自然免不了母亲低声的埋怨。怎么就没吃过东西呢?饿死鬼托生的?!谁让你炒得菜不好吃!下一顿饭,这样的戏依然上演。

她床头上放着一只木箱子,四十公分高,四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长,那是生产队分家时,我抓阄抓到的,为了这个,我与前院大爷家的小跃头骂了一架,他也想要,让我抓到了。我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自己放东西的抽屉,我想要一个箱子放那些磨得光滑的石子、沙包、皮筋……我自己的东西。抱回家,她要了,还加了锁,放在床头上,谁也别想看一眼里面是些什么。彼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我对母亲说,我要跟奶奶睡,我看她有什么好东西吃,晚上我跟着偷吃一点。我母亲答应了我。

那只木箱常年锁着。她每天晚上打麻将纸牌,打到深夜,我陪着,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她去哪里打牌,我跟到哪里。她打到多晚,我就陪到多晚。冬天里,烘篮下面放一个火盆,用来烤脚。那烘篮是竹制的摇篮,我母亲说小时候我是在摇篮里躺大的,躺到有一天拉起来,一下子就会坐了,我想那一定是个奇迹,吓我母亲一跳,所以她才会记忆这么深刻。我长大之后,摇篮就成了奶奶的烘箱。摇篮翻扣下来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大支架,火盆放在里面刚刚好。无论多晚,我都要等着她的烘篮。因为她的被子太硬了,家织的粗布,陈旧的棉絮,僵硬冰冷,我总是暖不过来。

她始终没有在深夜里开过箱子。

每到农忙她就去姑姑家里帮忙,做饭,看孩子。二姑、三姑、四姑,几家轮流着住。她走时,把苹果、梨所有吃,可以存放的东西埋进麦缸里,我从她的门坎子下爬进去,窄窄的门坎,刚刚挤得下我的头,头进去了,身子也就进去了,为了吃,我不惜一切代价。从麦堆里翻出苹果,吃一个,拿一个,然后再抚平,再从门坎子里爬出来。有一次是正往外爬的时候,她开门进来,把我的头碰一个大包。她回来之后,自然是要检查的,所以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当然她也并没有因为少了东西而骂过。

我的表哥、表姐、表弟们来的时候,我总是不等她招呼就闯进去,说不定碰巧正遇到她在分东西给他们吃,就可以分一点给我。

    她七十三,要吃鱼,鱼跳龙门,才可以活得更长久。是一个星期六,我从学校里回家太早了,十点钟,进门,看到她正在吃鱼。是二姑与二姑父送来的,还没有走,都在吃。我与她闹。怎么不给我留点。

从小我就是一个馋嘴猫,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闻不得腥。

我的堂姐们都对我羡慕不已,因为只有我是吃过她东西最多的一个孩子。

上了初中之后,我开始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她依然自己单吃。但是已经不能再背柴火。平时大娘与母亲给她背柴火,从村外的场院里,背一次柴火可以烧两天。每个星期六回家,我给她背两次柴火,用压水机给她压一缸水,一缸水可以吃三天。我边压水边对她说:谁疼我,我疼谁,谁不疼我,我不疼谁,我不管她是谁。我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她。

我母亲与大娘都说,怎么别人一说你就生气,她说你你怎么不生气了?

她尴尬地笑,她是我孙女呀。

是呀,我是她孙女。最小的孙女。

我的堂姐们都出嫁了。四姐说,哪怕她给我一块糖呢,我每次回家都要给她买一大堆东西,让她吃不了。小时候,四姐与哥哥争一块糖,那是她给哥哥的,别人都没有那样的待遇。四姐馋得直流口水,大娘说,再不给吃,馋虫要出来咬人了,我哥哥咬了一小口给我四姐。四姐说,原来东北的糖和咱们这儿的一样甜呀。那是大姑寄给她的。每一次寄东西都是我父亲去领了来交到她手里,她让也不让就锁进了箱子里。

 姐姐们都怕她,只有我天不怕,地不怕。

初中时刚刚开始时行穿白色的网球鞋,我也要买,父亲不让,就象穿孝一样,不行,怕她生气。我不怕,到底还是买了。

她一直活得很健康,很少生病。

我们家里油瓶倒了,她也不会扶的,那好象是别人家的事情,与她无关。然而她八十岁了,还在小姑家里帮她摊豆子,拾棉花,做饭,干着力所不及的体力活。大热天的,她跪在那里翻豆子,我把她训一顿。家里只有两个人敢训她,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姑。人家说老生子娇。小姑没出嫁时,在她面前说一不二,出嫁之后,她常年住小姑家,帮她带孩子,做针线,小姑在她面前,仍然是说一不二。

她八十岁那一年,刚刚过完大寿,我父亲去世了。那一年,她沉默了许多。

我并不认为她是对这个小儿子有所亏欠。她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折了自己的寿去赎回小儿子的命。她对于生命的认识是自然的,无力的。她只是顺应天命。我忽然觉得她非常可怜。

她一天天老了。

背驼了,脸上长了老年斑,红润的脸色虽然仍是红润的,然而挡不住衰老的皱纹,一天天刀刻一样,往纵深里长。

天冷的时候,大爷把她从小姑家里接了出来,大爷与大娘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了,还要照顾她,她心里常常过意不去。她挑食,吃独食,象年青时一样。我大娘常常忍不住提起以前她不好的地方,她总是说,那怎么办呢,已经那样了。是呀。那怎么样呢?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无法再改变了,也不可能重新来过了。 

她已经没有能力回头了。做过的事,走过的路。几乎来不及细想,就那样囫囵吞枣地过来了。她不让别人给她洗衣服,不让别人帮她剪脚跟上厚厚的老茧,只有等我二姑或者四姑来时,才做这些事。她有了东西也舍得给孩子吃了,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我们买给她的,我们再也不是馋嘴的猫了,她分东西给我们吃时,我们都让她留着自己吃。

有一年,我接了她来家里住,我家里客厅与厨房有一点台阶,她下厨房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厕所又有一个台阶,她上厕所时很费了一些劲,吃了一顿饭,她说什么也不住了。她上楼下楼已经没有劲,我嫂子个子大,背她上下楼的时候,她自己的骨头硌了自己的肉,疼了好多天。

我哥哥给她过了一个风风光光的九十岁大寿,在饭店里订了十几桌,家里的亲戚都来了。我大姑也从东北回来了。大姑也老了,几年、十几年不回一趟家,回一趟家也不容易了,年青时孩子多,穷,年老了要依靠孩子生活,不容易。

她还能自己走,自己吃饭,上厕所。

大娘出了一次车祸,做手术,然后是心脏病,不能再照顾她了;我母亲也要帮我和弟弟照顾孩子。她回家去,在三个姑姑家里轮流住。大爷的退休金,分一半出来给她们。

家里太冷,每过冬天,就成天在床上躺着。渐渐地不能下床了,也不能走了,连坐也不能了。每一次我们回去看她,每一个孩子她都要问一遍,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拉着手,不肯放。每次走,她都要流泪。她瘦了,胖了,成了我们每一次回家讨论的话题。千金难买老来瘦。从七十岁到九十岁,她一直不胖,也不瘦。她的脸是健康的红润的白的。 

 现在,她九十六岁了。

不能动。躺在床上。腿倦缩着,微缩了,伸不直,大小便失禁。真正的风烛残年,皮包骨头了。

白天睡得很少,晚上基本不睡。一晚上翻身数遍。二姑快七十岁的人了,象伺候婴儿一样,无数次起床给她翻身,换尿布,她需要人照顾与疼爱。

每一次回家,我都忍不住流泪。

看着她那样受罪。一天天衰老,向着死亡靠近。我心疼不已。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瘦骨嶙峋,皮肤布满皱纹与老年斑,那怎么可能是她的手呢;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浑浊迷茫,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从眼睛里面,再也看不到她的喜怒哀乐;她已经没有劲咀嚼东西,面包要泡软了才能下咽,有时是连下咽这样的动作也非常困难了;她的生命已经没有了意义,没有了意识。然而她还活着,有呼吸,有需求。

我一早起床,想到她还躺在床上,忍不住大哭一场。

生命是这样残忍。

她是真的老了。

我三十八岁,她九十六岁。

我们还是象初识时一样相差着五十八岁。

可是我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也再不会重合。

可是我多么想,为她解除痛苦。陪着她走下去。心疼她,爱她,象爱着孩子一样。

也许她并不爱我,但是我爱她。

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她一天天衰老。

爱与不爱都没有理由。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