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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一辈子,我却只能叫你“舅舅”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朱海燕

岁月,象一本厚厚的书。让我一一品读,一一回味。一页页掀过,一如推开记忆的大门,我追随着时光,走进故乡,亦走入我的童年。

我兄妹六人。不!确切地说,我兄妹七人。朱海东居其三,我居其四。我的二哥八岁时因病夭折,位排其三的海东便排为老二了,位排老四的我便成了老三。不对,那时,在这个多子女的家庭里,没有我的名分,我被排除其外了。

我和海东有一段命运的错位。原因在于我们的姑妈没有孩子,姑父、姑妈要从我们这个多子女的家庭里抱养一个。他们选择了海东。父母亦确定了海东。

海东大我几岁,已经懂事了,他知道被“抱养”的含义,他知道“家”的含义,他知道为命运怎样去抗争,因此他选择了逃避。姑父姑妈来抱他时,他就钻到乡村的场院,故乡的田野,邻居的屋角里。

游击战术,使他胜利了。

无奈,姑父、姑妈选择了我,选择了一个只会哭、只会笑、不会走、不会跑的我,一个不记事和不懂事的我,一个不知道“抱养”和“家”的含义的我,一个不知道离家之后是幸福还是苦难的我。

被抱走时,我至今不知道是在春天还是在秋天?是在晴天还是在雨天?是姑父姑妈把我抱走,还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把我送走?不知道我走的那一天,母亲的泪流了多少?那一夜她睡得是否安宁?不知道长我几岁的大哥、二哥、三哥即海东兄是否目击了我被抱走的那一幕?他们是木讷地啃着冰冷的窝头,还是以拼命的哭喊为我送行……

不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家庭缺少亲情,而是因为这个家庭缺少文化。

时至今日,年近九十的母亲还不认识汉字中的“一、二、三、四”,她怎能以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去体味送子的悲切并观察那天的冷暖阴晴呢?所以,我离开家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这样,本应由海东兄承担的使命、责任和义务,自然历史地落在我的肩头。我要全部担当起赡养姑父姑妈的全部义务,直到他们入土为安。好在,海东把这份义务和责任交给了我。如果不是这样,假如当初选择了他,待他成年之后,娶妻生子,他还有没有这个能力赡养姑父姑妈这两位多病的老人?还有没有志向坚持走文学写作的道路?那就很难说了。

一个字不识的母亲,曾对乡亲们说过这样的话:“我把最有出息,挣钱最多,官当得最大的儿子送人了,如果不是我这个儿子,妹夫和妹妹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她所说的妹夫和妹妹,就是我的姑父和姑妈。母亲虽然这样说,但我承认,我并不是“最有出息,挣钱最多,官当得最大的”人,如果限定在她的“几个儿子”这个范围内,这话还是能说得过去的。

从实际来看,在姑父姑妈多病的晚年,要不是我,而换成我兄妹中的其他任何一个,都很难扛起那生活的重负和命运的重压。

这是上帝的安排,也是我和海东兄命运的前定。


在我小的时候,对于我们朱家,或者对于姑父的李家,我的被抱养问题,成为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我回家成了“走亲戚”,“走亲戚”就是回家。

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在幼小的我面前,总是不止一次地讲大舅妈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说大舅妈不疼爱我,对我最“抠”,等等,他们以这种形式,尽量阻止我和母亲的亲近,生怕她披露我被送人的秘密。

母亲对我若说一句走嘴的话,或透露了半点珠丝蚂迹,便会遭到他们的呵斥。

但是,我身上奔流的血液,还是告诉了我,我不属于李家,而应属于朱家。不知是我三岁时,还是四岁时,我正在姑妈家的街口玩耍,有人告诉我:“你大舅来了。”

大舅,其实就是我的父亲。他骑着自行车,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要到60里外的阜阳开会。我竟拉着他的车子默默地跟着他走,走了二里路都不愿撒手。父亲让我回去,我不回,还是跟着他走。后来,他不得不骑着车子再把我送回。

在我痛苦而深远的回忆中,我感到这是我第一次用眼睛、心灵和脚步和父亲交流,是父子之间的一次深情“对话”。那时,我还不会说话,从思想上我还不能认识到“大舅”就是父亲,但从生命的感应上,我已经感觉到了他就是我的父亲,就是给我生命的父亲。

此前,也许我已经认识了他。

但从生命的记忆上去度量,这是第一次认识父亲。


我慢慢懂事了,在每一次“走亲戚”的过程中,我看到母亲见到我时,每一个脚印里都盛满了带血的泪水;而她被亲人呵斥后,我亦能看到她晚霞春风里噙泪的微笑。

这些异常的现象,使幼小的我捕捉到了家的意义,使我看到通向家的道路。

血缘是心灵沟通的管道。它是不需要解释和说明的。这种生命信号的对接,也抹去了我和兄弟们那种人为的“表兄弟”关系。

当然,在兄弟们之间,我和海东兄是最有共同语言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小时就有一种担当精神。我犹记二哥还不足8岁那年,大哥在村口不知为什么和二哥打架,作为三哥的海东飞速回家报信,让母亲出来解围,作为老四的我只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犹记,一次海东到姑妈家接我回家,路过一个村庄时,有两条凶猛的狗扑上来咬我,海东用他的围巾一头拴一块砖头,轮番向狗还击,边打边退,掩护我撤出险境。他说,一条围巾系两块砖头,就像一杆枪射不完子弹一样,可以和狗战斗到底。如果没有围巾系着,捡一块砖头抛一块砖头,到了没有砖头的地方,就无法向狗发动进攻了。

我曾问过海东,是否还记得此事?他说,不记得了。好就好在这里,各自不同的记忆,便可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着意引领我们回到充满着梦幻的童年。虽然曲曲折折,虽然跌跌宕宕,一如一首好诗,各自心中都藏着蒙胧的诗意,品不够,也品不透。

海东兄长大了,我也跟着长大了。


当他拼命追求着文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文学是什么。生育我的那个村庄,在老家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了;而我成长的那个集镇,在老家来说,也可算得上一个不小的集镇。

可是,就在那个近两千口人的集镇上,不知是文化的封闭,还是我个人的愚钝,我没有接受到一点文学对我的熏染。而海东在他那个所成长的村庄里,不知为什么,却迅速地接收到文学向他发出的强烈讯号。

我时常寻思,他可能受到二叔的影响和启蒙,因为二叔在我们那一带乡村中,是解放前第一个走出来的中学生。从二叔那里,我们这个文化缺失的家庭,在严冬的寒夜里,总是经常听到《西游记》、《三国演义》、《罗通扫北》以及《三侠剑》的故事。这些,无疑开启了海东追求文学的大门。

海东在高中时代,作文写得非常漂亮。那时,他所写的新闻通讯,常常登在各级报刊上,一位高中的学生,其文章能在一个省的党报和一个地区的党报上刊登,在文化缺失的上世纪70年代之初,那还得了,一种强大的吸附之力便在家乡的几所高中漫延开来,像一石击水,泛起层层涟漪。

当然,海东的进步,与父亲的支持是分不开的,父亲每年以他不多的工资给海东订阅了《安徽日报》、《解放日报》、《新华日报》、《湖南日报》、《大众日报》、《天津日报》、《辽宁日报》。这在书籍短缺的时代,在贫困的皖家庭,一个农村涉世未深的青年,如此这样全方位地俘获知识,确属鲜见。

当我还不知诗为何物时,海东便踏着诗行,踏着他的诗行一样的家乡小路,去看自己的家乡,去写自己的乡亲了。可以说,家乡的人和事,家乡的景和物,是他写作的主旋律,是他得以展示才华与想象的情感基地。家乡的竹林,家乡的田野,家乡的每一条小路,家乡的每一条碧流,无不引起他千层思绪万种缠绵。


后来,我和海东兄竟然同时进入了高中,他在王市读书,我在永兴读书。他十分勤奋。我十分偷懒。他写下一本又一本日记,我一篇日记也没有写过。为应付每周一篇的作文,我便把他那一本本日记拿来,以摘抄、模仿、吸收、消化、再加工的形式,拼凑成我所要写的作文。像挖渠一样,一铲一铲地挖下去,最后,我竟然挖出了奔腾汹涌的文思,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辉煌。

1973年元月,在一个十分寒冷的冬晨,海东以一位新兵的英姿,走进了军营。之后不久,我便在军内外报刊上,源源不断地读到他的诗文。海东的入伍,无疑使我的身价进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一种境地,在家乡的十里八乡,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笔杆子”。

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我们兄弟二人命运的错位,若没有略识文字,又是国家干部的父亲的倾心培养,而他成了姑父母的养子,那么,他也许不可能走上笔墨之途。换言之,没有他在前的引领,作为弟弟的我,在条条道路皆茫然的人生选择中,我未必能探索到文学和新闻的路径。

我从儿时入学至今,在学校、在社会,让我称其为“老师”者,不乏其众。但就文学和新闻而言,我的第一个老师,则是兄长——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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