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葛成柱:酒 友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葛成柱


老家的二爷爷和我爷爷是叔兄弟,我们俩家相距至少有五十里路,他称我们这里是“湖里”,到我们这里来叫“下湖”,其实我们家离微山湖还有六、七里。爷爷称老家为“上沿”或“南乡”。


二爷爷经常拉着平车“下湖”,春天里平车上装满了波菜、苔菜、韭菜等各种鲜嫩的蔬菜;夏天是又香又甜狮子头、红到皮、蜜糖罐、羊角蜜各种瓜果;秋冬天是红芋、山药、萝卜、地蛋等,卖点钱或换点大米,然后拾上柴禾或拾上粪,装得满满一车拉回去。


二爷爷每次来,他都要在胡寨集捎点下酒菜,大多是花生米啦,豆腐干啦,偶尔也有狗肉,和我爷爷哥俩喝几瓯。母亲炒上两个菜让他们俩先喝着,然后去做饭。 

我们姊妹也拉个板凳坐在二爷爷身边,看他们俩喝酒,听二爷爷拉呱,二爷爷见识广经历的事也多,肚子里的呱就是不挪窝十天十夜也拉不完,我们总是不停地问,二爷爷总是一边笑眯眯地讲,一边叨上菜送到我们嘴边:“来,吃吧乖乖!”最吸引我们的是二爷爷腰里常年不离身的宝贝,一个是竹编的鹌鹑笼子,上面缝着尺把长的布口袋。

二爷爷说着说着话就把腰间的鹌鹑笼子解下来,变戏法样从里面掏出一只鹌鹑来在手里把着。我们好奇地围上来,用手指小心地摸着鹌鹑的头,鹌鹑的脚和它那顺滑的羽毛。另个宝贝只磨得锃亮的铜酒壶,二爷爷健谈,每与人啦到兴致处就把腰间的酒壶摘下递去:“来,呡一口。”二爷爷好像有法术,铜壶里的酒从来就没有倒完的时候。


二爷爷和我爷爷总是连干三瓯后才开始说话,我们问:“二爷爷,你们怎么喝了三瓯酒才说话?” 二爷爷叨了一块豆腐干填在我嘴里:“这是咱沛县人喝酒的规矩,说来话长,有两千多年了。”

我们一听便迫不及待地央求:“二爷爷快讲!快讲!”二爷爷呷了口酒不紧不慢地说:“两千多年前,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老子,就是孔老二的老师,他看到咱沛县的风水好,就隐姓埋名在沛县住下了,有一天,他的邻居喊他去家里喝酒,喝了三瓯后那邻居才想起来,他们整天住在一起还不知道老子姓字名谁,于是就请教老子的名号,老子报上名号后那邻居连声失敬又是久仰自愧是肉眼凡胎,然后请老子上座。这个先喝三瓯的规矩就一直传到现在,这是对客人的敬重。”


“二爷爷,你给人家倒酒都是满满的,为啥倒茶不倒满?”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你想想,要是倒上一杯满满的热茶递给客人,稍不留神就会把人家烫着。”


“这喝酒的道道真还不少来。”


“不光是喝酒的规矩多,酒分三六九等,喝酒的人也分七品:一品酒圣,二品酒仙,三品酒怪,四品酒痴,五品酒人,六品酒徒,七品酒鬼。


“二爷爷,你能摊几品?”


“嗯,咱老百姓呢混上个酒人就不错了。”


“那一连喝了十八碗,景阳冈打死老虎的武二郎呢?”


“那武老二也就是三、四品之间吧。”二爷爷说着说着就吟唱起来:“天下好就数杜康,酒量最大数刘伶,饮了杜康酒三杯,醉了刘伶三年整。”


我们高兴得拍起手来:“好听,好听。”二爷爷高兴得捋着胡子又吟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二爷爷还有吗?”


“有,有。”二爷爷又吟唱起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吟唱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二爷爷,你咋会这么多?”


“这都是跟陇西堂的李先生学的。” 二爷爷就给我们讲了他在陇西堂酒坊学徒的事:“李先生原先是教书的,特爱喝酒,教出的学生不少在外面有的做了官有的在外面谋生,他的学生来看他,都少不了带上当地出的好酒。后来,李先生干脆不教书了酿起了酒,就在城南关钟鼓楼旁开了家陇西堂酒坊。李先生有学问肯用心专研,嘿!你甭说,他酿出的酒真不孬,上那打酒的人还是叫他李先生。我是十七岁时到那里学徒,刚上来学打酒。”


“打酒还要学吗?”


“这打酒也得有讲究,人没说吗,紧打酒,慢打油。打酒要手眼麻利,要快,不然的话酒坛里的酒就跑了味。”二爷爷把两个酒瓯倒满对我爷爷说:“老哥,干了!”然后一仰脖“啧”的一声喝了。


“二爷爷,那个李先生对你咋样?”


“李先生可是个好人呢,心眼好,还讲究。他常交代我们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那时候,我隔半个月回家一趟,李先生就给我带上吃的东西。有一回,是春天,我回家,走到玉皇庙西南的苇子坑时,有一只大狐狸带着几只小狐狸对着我嗷嗷地嚎,我心里很害怕没理它,那只大狐狸腿一瘸一瘸地段着我嚎,我想,可能是老狐狸腿受了伤,不能逮食吃了,没食吃就没有奶,老狐狸没奶小狐狸也活不成。我就把李先生给我带的吃的东西扳给它,以后我回家都给它带吃的,直到夏天苇子坑上了水,我就不从那过了。

到了年底腊月二十八领了工钱,李先生又好酒好菜地请了我们一顿,放假回家过年。还没出城就下起了雪,越下越大,那天我也高兴多喝了几杯,走到玉皇庙苇子坑间酒劲上来了,脚下一滑,摔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就在雪窝里睡了。等我醒来时不知什么时候天黑的,雪也停了,不但没冻着我,我还觉得浑身热乎乎的,你说咋啦,七八个狐狸子给被子样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


“二爷爷,不是都说狐狸又坏又狡猾吗?”


“这世上啥物件都一样,你对它啥样它就对你啥样,行过的春风就不会落下秋雨。”二爷爷和我爷爷又干了一杯酒。“好人就有好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古语说得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们知道咱沛县这芝麻香酒的来历不?”二爷爷晃着亮铮铮的铜酒壶。


“二爷爷快拉给俺听听。”我们晃着二爷爷的大腿。二爷爷把两个酒瓯倒满酒就讲了起来。


那年麦梢刚发黄,一天晌午,李先生在过堂底喝酒,来了一个要饭的站在门外。李先生打量他一下,感觉与平常要饭的有些不一样,两眼有些憔悴但炯炯有神,脸色倦怠但有一股傲气,满身风尘而愈感坚定。李先生给了他一个馍馍又盛了一些菜,那要饭的还是不走,两眼紧紧盯着桌上的酒。

李先生心里明白,微微一笑起身摸了个酒杯倒上酒递给他,那要饭的双手接过在脸前看了看又闻了闻,缓缓地喝下,手里捏着空杯说;“好酒,只可惜是酱头凤尾。”李先生心里一惊,看来这要饭的还有些来头,因为李先生倒的是酱香茅台,而那个酒杯里有喝剩的小半杯西凤,李先生喝了大半辈子的酒,还头一次遇上个能品出个酱头凤尾的人。

李先生表面镇定一下,拿过空酒杯用清水冲洗一遍,展拭干净,倒了一杯自酿的上等好酒。那要饭的双手恭敬地接过,仔细地看了看闻了闻又缓缓地喝下,然后仰着头闭着眼,手捏空杯一动不动,好久一会才说话:“不愧为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之乡,这酒也有三分帝王之气。惭愧啊,我家那里的酒只是些英雄之气。”


李先生不动声色,心里也猜出了三分,赶忙取过酒杯进了里屋,翻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董酒,他曾经发过誓,这瓶董酒一定要给懂酒的人喝,李先生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酒中知己。随倒满一杯递上去,那要饭的一饮而尽,看他们俩的眼神就像遇见了知己。那要饭的拱手一揖:“多谢先生抬举。”扑通跪倒就给李先生磕头。李先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是人外有人呢!请问高人尊姓大名,家住何方?”“流浪之人言何姓名,撇乡山东安丘。”“哦!”李先生眼睛一亮:“人都说山东的响马河南的贼,我看那响马尽是些英雄好汉在世的豪杰。”要饭的连声称“惭愧,不敢。”


李先生一再挽留要饭的坐下来多聊会,那要饭的越发推辞,李先生看到要饭的转身就走也只有摇头惋惜,看到要饭的将要走远,李先生大喊一声:“慢走!”转身从内屋拎出一个小酒坛,紧跑慢跑地来到要饭的跟前:“今日相会乃是天意,你我因酒得缘,这是我亲自酿的酒,已珍藏多年,请路上饮用。”“恭敬不如从命。”要饭的接过酒坛,他感觉李先生有话没说出口,说:“我看先生还有心思,如看得起我这个要饭的,不妨直说。”

李先生叹了口气:“安丘景芝镇产一芝麻香型美酒,天下独此一家,凡饮过者没齿难忘,我也有幸品尝一回,焦香酱香交相辉映绵延不绝,我想这窖池不是泥池又不是石池,应该是砖池,那配料一定加入了麸皮。只可惜我们沛县人无此口福呀!”那要饭的对李先生一抱拳:“先生心地和善,定有天助,一定能酿出芝麻香美酒,造福一方。”转身杠杠地走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李先生也是在过堂底喝酒,一个风尘仆仆的后生,怀里揣着个酒坛子口口声声要见李先生。李先生招手让他过来,那后生双手捧出酒坛:“李先生,这是我爹再三叮嘱把这个亲手交给你。”


“你爹是谁?”李先生疑惑地问。


“我爹就是两月前和你有一酒之恩的那个要饭的。”


“这里面是什么?”李先生指着酒坛。


“这是安丘县景芝镇芝麻香酒曲。”


“你爹哪?”李先生睁大了眼睛。


“我爹被砍头啦。”那后生抽泣起来。


“啊!快说咋回事。”李先生惊讶地要跳起来。


“我爹在俺那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出了人命逃亡在外面。至从和你相遇后,思量着不能再连累乡邻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回去投案自首,换回了这一坛芝麻香酒曲,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亲手交给你。”


“哎呀呀!”李先生激动得浑身颤抖,扯过桌的多半瓶酒一气喝完,把酒瓶往地上使劲一摔:“是我害死了你爹!”


李先生痛哭一场,更衣沐浴,斋戒了三天,焚香设案,放上那要饭的排位和那坛酒曲,行大礼祭奠。


此后,咱沛县人也喝上了芝麻香酒。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