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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凌燕:五爷爷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董凌燕

五爷爷八十岁了。

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把村子分成了两部分,路南是新农村建设的新楼房,路北是已变成庄稼地的老村庄。大路是柏油路,可容两辆小轿车会车。大路上终年人流不断,乡人看准商机,在路北建了几家商铺,有超市,有水果店。

五爷爷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超市门口玩,看大路上南来北往的人和车。一个人在家冷清的慌。

五奶奶六年前死了。五爷爷先是一个人住在位于村西头的老房子里,新农村建设把老房子拆了,按照老房子的面积和房子的新旧程度,另外补贴两万块钱,村里给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三楼。

五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尚算正常,小儿子有点傻,二十多岁时跟着村里人到上海打工,入赘到一个年长他十岁的寡妇家,给人家当了“后爹”,再未回来过。五爷爷没钱。大儿子拿了这个钱。房子也就是大儿子的了。这房子正好给孙子娶媳妇用。于是,五爷爷顺理成章的住进了车库。

有人给他打抱不平,五爷爷笑了,说:“车库好啊,省的爬楼,再说了,我老头子脏,和小孩子们住一起不方便。”在车库生活倒也清净,一床一凳一灶一锅一马桶。

五爷爷自给自足。他一个人烧饭一个人吃,煮一锅稀饭吃一天,炒一个菜也是吃一天,就是过年的水饺,也是自己包了自己吃。

虽说如今的村西已经没有了一户人家,全部种上了庄稼,可是,五爷爷还是觉得他的家仍在那里。他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变老的啊。五爷爷常常到村西转转看看。五爷爷行五,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女子是不列入子女计数之列的。五兄弟繁衍了十几户人家,大都住在村西。

哥哥姐姐们都下世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还活在这世上。虽然老房子老院子已经消失的没有了任何痕迹,可是,五爷爷太熟悉这个地方了,他还是能从方位上判断出哪里是大哥家哪里是二哥家,甚至,他洞房花烛夜睡的那张床是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一清二楚。

如果那些出外讨生活的人是飞鸟,那么,他就是一只蚂蚁。只有在大地上爬行的蚂蚁才能如此的熟悉这方水土的每一根草每一棵庄稼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转弯每一块砖每一块瓦,当然,还有每一丝村庄的气息。

五爷爷年轻的时候也出外讨过生活。一九五八年,他二十一岁。村里闹饥荒,庄稼颗粒无收,乡人吃树皮吃草根,甚至吃观音土。那时的五爷爷人高体壮力大如牛,新娶了妻。眼看着留在家里要饿死。村里几个壮劳力一商量,就相约着去了兰州西宁那一带的煤矿挖煤。

树挪死,人挪活。五爷爷他们在煤矿不仅填饱了肚皮,还存下了一点钱。挖了几年煤之后,辗转听说家乡的饥荒解除了。五爷爷归心似箭,一来是故土难离,二来家里有如花似玉的妻。五爷爷揣着攒下的那点钱就回来了。和他同去的其他几个人都没有回来,说是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能吃饱饭就在哪里过日子。

五爷爷回来之后,五奶奶陆续为五爷爷生了两儿三女。若干年后,没回来的那几个人都成了国家正式职工,享受退休待遇,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五爷爷每念及此,就感慨,“一棵草上有一个露水珠,一人一个命,我就是一辈子土里刨食吃的命。”

五奶奶是个漂亮的女子,身材修长,面目清秀,可是,中看不中用。虽然是个农村人,却一辈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踩不死只蚂蚁,兼之脚小如锥,她就只能在家里拾掇拾掇了。

她三十多岁时又患上了青光眼,因为缺医少药,四十出头就双眼失明了。失明了的五奶奶从没出过院门,每天在家里摸摸索索的,倒也能给男人和儿子缝补几件衣裳,糊上一家人的口。日子是异常的清苦。

两个儿子都生的虎头虎脑,可是,养到七八岁,发现二儿子有些傻气。有人给他开玩笑,说:“二羔,你碗底有条虫,不信你把碗翻过去看看。”那二儿子果然把碗翻过去看,结果,没看到虫,却把满满一碗红芋糊涂打翻了。五爷爷却从没觉得二羔傻,他常常说的是,“俺二羔可不憨,他就是忒实在了。”

据说,五奶奶娘家的哥哥是个傻子。

老房子拆了之后,各家的宅基地归各家所有,用来种庄稼。

土地真是个好东西。祖祖辈辈住了数百年的村庄下的那片土地,人踩马踏,吃喝拉撒,仿佛早就是没有生命了,而一旦重新松软了它们,撒上种子,它们又蓬蓬勃勃的活过来了。黄的麦子,白的芝麻,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翩跹其间的蜜蜂蝴蝶蜻蜓,杂草丛中各种不知名的虫子,憋屈了多年的土地终于扬眉吐气了。

除了吃饭睡觉,五爷爷都蹲在自家的田里侍弄庄稼。大片的土地已由村里承包给人统一耕种,每年每亩地分得八百斤小麦。虽说可以不用下田劳动就能吃上粮食,五爷爷还是感觉生活中少了些什么。他永远也忘不了八十年代初刚分到土地时的兴奋。他也象从前的地主那样有自己的土地了。

土地是他的命。命,只有攥在自己手心里才最踏实。五爷爷每每看到承包出去的那些田里的杂草比庄稼长的还高,就心疼的直拍大腿,嚷嚷着,“你看看你看看,这哪里是庄稼人的样子?”不过,五爷爷到底还是务实的,“只要每年给够我摊的那些粮食,管他个龟孙怎么种地呢。”

五爷爷的宅基地有三分。五爷爷蹲在地头看着他的庄稼,有些迷惑了。“为什么现在的玉米还是六十年前的样子,而,我,却老了呢?”自己的壮年,人欢马叫的村庄,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和村庄一起老了,又终于都会消失了。消失了,无影无踪,好像这世上从来也没有过这个人和这个村庄一样。

五爷爷闭上眼就能看到自己的二十二岁。在兰州煤矿时,几个人相约着去照相馆照相。中分的发型,头发乌黑油亮,浓眉大眼,雪白的褂子,褂子左上方的口袋里别了三支钢笔,颇有些英姿飒爽的风采呢。

其实,五爷爷是文盲,却偏爱充文化人。钢笔是文化人的象征。惭愧,不是钢笔,只是三个钢笔帽而已。五爷爷笑了。五爷爷已经记不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邋遢的,是从五奶奶失明,还是从二羔入赘到寡妇家?记不得了,谁又能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呢?生活的小刀是一点一点如水磨石一样的改变着人的心态和容颜的。

是造化弄人么?村里比他享福的同龄人,一个一个的排着队走到自家的祖坟里去了,而无福可享的他,却还好好的活着,卑微,自足,无声无息。

其实,什么是福呢?能在这世上安安稳稳的活着就是福了。八十岁的五爷爷,八十年的记忆,八十年的风霜,终有一天,他也会归于泥土。时间,生命,大都是雁过无痕叶落无声的。

…………………………

备注:我文章中所写的人物,除非是我的亲人,都是杜撰的,当然,并非凭空,而是几个人形象的糅合,特此说明,以免误会。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一位老人孤单的形象刻在我心里。前年冬天回去,一位看着我长大的爷爷坐在路边晒太阳,我问他为什么坐在路边呢?他说在家里太冷清,在这里可以看到人。

他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而我,几乎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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