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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个瘸子,我娘就迷他那一张嘴,结果吃尽了苦头!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蒋士海

我爸是个瘸子,右脚不灵便,但相貌英俊,力气奇大,嘴巴善吃,又能说。我妈就迷他那一张嘴,说,男人,到处神吃海吹,才像个男人。后来,就有了我。我爸是个搓澡的,就在我念书的小学的西边;我爸是个搓澡的,就在我念书的中学的西边;我爸是个搓澡的,就在我工作的单位的西边。

我三岁时,我爸离开了我们,去和另一个女人过日子,那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从那时,他开始了搓澡的营生。

我恨他,从他的每个眼神到每个动作,恨他的力气大,恨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有时候,我想找个胶带把他的嘴贴起来。他的那个拖女儿和他不亲,在我读小学时,他常常在门口等我,但只能是远远的,他知道我对他的恨,一个高大的跛脚男人在夕阳的照耀下,竟是那么的矮小和怯懦。

他怕我,怕极了,很多时候,我分明看见他那张开的臂膀,温暖而渴求的眼神,但我还是拒绝了他的拥抱——因为他是个坏人,他让我妈哭了很多年,到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有时候,他离我很远,怕我看见他,又盼望我看见他,我就会冷冷地过去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现在日子好过吧”。“我没有不要你,我……”我不听他的嗫嚅,“那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女人过,你不知道我妈整天都在哭吗,啊?”我死死地盯盯着他那条跛脚,狠狠地唾了一口,学着我妈骂了一句“不要脸”,然后自顾地走开。

我烦他,还因为他就在小学的旁边干活,常常给我们老师搓澡,有的老师嫌弃他力气太大,他就很谄媚地减小,并且为了招揽顾客,还学了一套捶背推拿的功夫,乍一看,还很像那么一回事,老师们都习惯了他的手法,有的还上了瘾。

于是他就展开他那张利嘴,从老师那里套我的情况,听我在学校里的成绩和表现,如果刚好是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去,他就越发的卖力,张老师那可怜的瘦背就被他敲得喊山一样的响。张老师说,你的儿子太是个料子了,学什么都灵,就是好象营养方面不太好,老是抽筋。我爸就拿了那种叫“分金亭”的劣质酒请人家喝,端出饭盒,请人家吃还剩下的几棵豆芽,快乐和满足通过满嘴的酒精散发开来,我在小学都能闻得到。

星期五的傍晚,才四点,我们就放学了,烤鸡肉串的味道真是香啊,我就站在拐角,看着我那个胖猪样的同学狼吞虎咽的模样,使劲地吞着喉咙,那是一种如针扎一样的刺痛。我没有钱,谁叫我妈是个替人补衣服的呢,我不敢向她要钱,因为怕她提起我爸,也怕她那哭红的眼睛和无休无止的唠叨。

我妈的泪水已经让我生厌,那种刺痛的吞咽后来变成了一条蚯蚓在蠕动,我的肚皮就像夕阳下的那个操场那样的开阔,也许再有一丝的风吹过,我的肚皮就会像操场那样有落叶在旋转。

这时,一阵肉香飘向我的鼻子,我使劲地嗅啊,嗅啊,是我梦中老是出现的鸡肉串的味道,我幸福得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再向前看看,我看见了一只被泡得通红的大手和一只跛腿,我的心突然间冷却了,我盯住他的脸,冷冷地,刀锋一样地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要我妈了,你没有看见她每天都在哭吗?”

“我没有……”他卑微而又谄媚地递上鸡肉串,“来,孩子,先吃着,别凉了”,“我不吃,我不吃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妈的话,我觉得“不要脸”这三个字真是太精确了,真是太有杀伤力了,因为我看见了我的胜利,因为那个买来鸡肉串给我吃的搓澡工已经蹒跚着离开,当我的脚在鸡肉串上踏了两脚时,我好象看见了什么闪亮的东西滴下来,滴在他的红肿的手上,滴在面前的水泥地上。

我胜利了,可我没有任何胜利的快乐,我想凯旋,可我失去了凯旋的力气,我知道了“不要脸”这三个字的威力,足以穿透任何有着尊严和怜爱的男人的内心。回到家,我看见我妈还在踩着她那台破缝纫机,缝补着我俩的生活,一毛,两毛,三毛……

小学毕业后,我到了县中上学,不知怎么的,我爸也到了城里,听说是在老家的镇子上和四秃子打了一架,把四秃子给打伤了,赔了很多钱,在镇上呆不下去了,我老觉得不是这样的,老是觉得是因为我和我妈也到了城里的缘故。

听说是那天四秃子到镇上去洗澡,我爸搓的背,可能是都喝了点酒,“老三啊,听说你那宝贝儿子不错啊”,我爸就快乐地笑,在等四秃子的下句,手下更加的卖力,“不过呢,我还是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你说呢?”

我爸突然间停了手,眼睛里冒出一道凶光,红萝卜一样的大手“嘎嘎”直响,四秃子就被掼到了墙上和地上,四秃子的力气是和我爸差不多大的,于是两人就从澡堂里厮打到了澡堂外。老板说,第一次看我爸出手那么凶,那么狠,四秃子的牙被打掉了,鼻子被捣歪了,他的自行车也被我爸一脚踹成了麻花状,四秃子被摁在地上,就像是老虎被摁在地上,当然,武松的脸上也挂着花。

赔了钱后,那个女人就带着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于是我爸就跑到城里来,还继续着他那一套营生,见了我的老师还是很卖力,少收钱或者是不收钱,然后套问我的一些情况。期间给我送过棉袄和红烧肉,肉烧得很红,很油,没有搀杂一点豆芽,我忍住了那句“不要脸”,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点长大了,也因为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衰颓,因为这种肉也是他一年中很少吃几回的,我就没有再去踩。

那天,肉的油光和正午的阳光很是和谐,似万丈光芒在我的眼前晃荡,我差点就被那光芒刺穿,我差点就去喊面前的这个让我的妈妈一直痛哭的人“爸爸”,我还是忍住了,我相信大门口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我吞咽唾液的轰隆轰隆的声音。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他替我买了车票,我接受了,只是给了他钱。再后来,我做了教师,他还在浴室,就在我单位的旁边,有时候,我会和我妈经过那里,我妈去买饼,在浴室的门前的摊子上,会停留很久,我也没有去催促她,买什么样子的饼子呢,要一两个小时?

在一个极度疲倦的星期天的下午,我跨进了那个浴室,我看见我爸一下子呆在那里,手里的饭盒“当”地一声跌落,豆芽洒落一地,那个啃了半边的馒头滚出去好远,然后就是默默地给我捶背,喊山一样的响亮,我就这么躺着,在那温暖的声音里,我,睡着了————这一次,我没有给钱。

出来时,我看见了我妈就站在浴室的门口,我看见了身前一头白发的张望,我也看见了我身后的一头白发的张望,突然间,我想起了古龙先生的那一句话:江湖远不远?不远,因为一个人就是一个江湖,江湖怎么会远。

我想,我爸、我妈、我三个也许就是生活在各自的江湖里的三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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