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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凌燕:村庄的树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董凌燕

树之于村庄,宛如灵魂之于人。没有灵魂的人似走兽,没有树的村庄没有灵气。

东亚家的大门旁边有一棵苦楝树。不知是谁有心栽的,还是它自己长出来的。碗口般粗,高及房顶。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夏天时最为繁茂,亭亭如盖,枝叶舒朗,一簇簇白中带紫的花铺满树冠,远观似紫色的云。俗语云,“楝树开花吃燎麦”。

看到楝树开花,孩子们都极为兴奋,终于可以吃燎麦了。掐一大把将要成熟的青麦穗,用青麦秸秆扎紧,在烧火做饭的时候,将麦穗放在灶口烧烤至七八成熟,趁热放在簸箕里将皮搓碾掉,用簸箕扇几下,就只剩下又软又香绿中带黑的麦粒儿,这就是“燎麦”。燎麦,入口柔软,有点儿劲道甚至粘牙,青麦的清香和柴火的烟气味相混合,是一场自然与人间相糅合的盛宴。

志伟家旁边有两棵白杨树。树身有两人合抱般粗,挺拔入云。春风吹拂,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杨树苏醒了。杨树先花后叶。此花是花,但不像花,似虫。光秃秃的枝丫上,垂下成千上万条紫红色的“毛毛虫”,成簇,柔软。方言即为“毛虫”。“毛虫”长至成人食指那么长的时候,摘下,去蒂,用开水焯,凉透,放盐、醋、蒜苗、麻油凉拌,称得上一道美味。若等至毛虫自然熟透落下,老矣,入口糙且苦。“毛虫”落下,叶子长出来了。

杨树叶呈桃形,深绿,小儿巴掌大小,因其蒂长,即便无风时,也细细抖动。风大时哗啦如骤雨,风小时淅沥似小雨。因杨树叶摩挲有声,故古人多寄情思于杨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晰晰。”往事不仅是事,更是有声有色的情景。

我年轻的母亲与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在树下纳鞋底,幼小的我与伙伴们在树下摔哇呜。索索的树叶声就这样成为了我记忆的背景音。经年之后,在异乡的公园里,偶然遇到杨树,站在树下,静静的听它的索索声,宛如回到了故乡。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槐树一棵榆树两棵枣树。院子里种树不是为了遮阳,也不是为了成材做房梁,而是为了填饱肚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还有什么能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呢?槐树,吃的是它的种子(榆钱),用来蒸窝头。枣树,吃的是它的果子(枣),生吃或煮熟都可以。

槐树,吃的是它的花(槐花),可以做槐花饼、槐花汤。都是无上的美味。最丑的是榆树,树皮皴裂,树身弯曲,且常有一块一块的疤,夏天的时候,生出密密麻麻的黄色的似蛆般的肉虫,看得人头皮发麻,几欲作呕。我总喜欢拿着瓦片忍着恶心把它们刮成肉泥。

最美的是槐树。每年的初春,槐花开了。一串一串的,雪白粉嫩,有甜丝丝的香味。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这种香味里。于是,关于童年的记忆里,就这样有了香味。

在花将开未开之时,拿一根细长的棍子,一头栓紧镰刀,高高的举起,削下或劈下一根一根的树枝,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捋下一串一串的花朵。若花已经开放,则香味即将散尽,花就已经老了,不好吃了。槐花落时,有另一种美。落花白中带黄,有点萎谢,细风吹过,如雨般萧萧落下,村庄的角角落落里,都是干枯的槐花。花落之后,叶子愈加茂密。翠绿欲滴。摘一片叶子,对折,可以吹出呜呜咽咽的哨声。

村里小路边或空着的宅基地上,多植梧桐树。家乡人称“梧桐树”,其实是“泡桐树”。也是先花后叶。初春开花,花呈漏斗状,紫色,每朵花底部有一个灰黄色的硬质萼片,像个小杯子。当满树泡桐花开放时,蔚然壮观。也有甜丝丝的香味,但较槐花淡。花蒂吮之有蜜糖味。

花落之后,捡拾硬质萼片,拿线串成串,稍一抖动,如蛇蠕动,是孩子们的玩物。泡桐叶大如成人巴掌。叶落下后,每家的奶奶都拿一个尖尖的锥子栓一根长长的线,让孩子们去串泡桐叶。串成一串,即送回灶房。一天往返数趟,灶房里堆起小山一样的泡桐叶。是玩耍,也是拾柴火。

   村庄周围的池塘边多植柳树。非垂柳。柳枝昂扬向上。树冠一团一团的。清明节,吾乡有“打柳”的习俗。清明节的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门“打柳”。柳叶刚刚发出,嫩黄中带绿,有蓬勃的生气。折长长的枝,插于门边。清明是鬼节,其时百鬼出没,而柳可以却鬼。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里说:“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折一枝柳回家,把平安和春天一起接回了家。李渔云,“柳为纳蝉之所。” 柳树多的地方,蝉亦多。夏天,一树蝉鸣,静心听之,人心愈静。

村后的田地里,有一棵柏树。在空旷的田野里,它是如此醒目,以致于成了地标。那片庄稼地,村人称为“小柏树”,土语为“小北费”。我家也有三分地在那里。秋收后种小麦,麦收后种玉米、棉花或黄豆。柏树一年四季常绿,但不是嫩绿,是有些灰蒙蒙的绿。杯口般粗,好像永远那么粗似的,一年一年的,并不见长大。是久远前的谁家的祖坟上栽种的吧,却不见了坟,只留下树。

远看村庄,似树林;走近了,才看到有房舍。如今,村庄消失了,树也随之消失了。老人故去,年轻人变老,孩子出生,一代一代的人,来了,去了,生活在同一个家乡,前后数代人却并不能相识。

我家老房子的旧址上,如今是一垄垄的麦苗。再过数年,后人怎能想到在这片麦田之上,曾住过一户人家?沧海桑田,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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