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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可:那个被视为“乌鸦”的女子……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丁可

图:来自网络

对乌鸦的厌恶情绪,似乎全人类都是相通的。法国作家于·列那尔,就强调过乌鸦的“不吉祥”。但西人对乌鸦的敌视,不如中国人激烈。“天下乌鸦一般黑”,一句在中国妇孺皆知的盖棺定论,说明已将乌鸦与豺狼蛇蝎相提并论。乌鸦的所有象征都曾一度粘连着浓重的政治情绪。

在民间那支《百鸟朝凤》的唢呐曲里,我们甚至可以听到公鸡以鸟的身份参与朝拜时的咯咯唱喏。鸳鸯戏水,八哥弄舌,喜鹊闹梅……可人惬意。幸运的喜鹊据说还应邀参加了仙境中的鹊桥建设。这一切都与乌鸦无缘,它们仿佛已被排斥在百鸟之外。另据鲁迅先生透露,嫦娥在奔月之前,为丈夫后羿只能提供乌鸦做酱面而耿耿于怀。

乌鸦唯一的一次正面形象,是在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那只聪慧的乌鸦以创造性的劳动给饥渴的几代儿童启蒙。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最童心无欺的一篇课文。在此后的另一篇课文中,乌鸦又被称作“太太”,受狐狸捉弄。

而今在我故乡一带,早已不见乌鸦的踪影。记得小时候,在黄昏的白杨梢头,在野外旷地上,在犁起的地气缭绕的泥浪之上,随时都能看到这种黑色的飞禽。它们仿佛已清楚乌鸦家族的处境,通常都是知趣地悄离人群起起落落。母亲告戒我,听到乌鸦的叫声,当即就要对着它们吐上三口唾沫,这样才能免灾。她又叮咛,见到椭圆形的小石头不要去摸,那是“老呱枕头”。

由乌鸦的命运,我想起我的大姑母。我的祖母为了让女儿过上好日子,降格以求,把大女儿嫁到靠近微山湖边的一个大村子,做了人家的填房。姑父是个近乎愚痴的庄稼汉,不识文墨,只知道土里刨食。土改那年,几亩薄田,三间砖头很少的房子,是姑母家划为专制对象的依据。

从此,我的姑母成了另一座树林中的乌鸦。伯父和我父亲分流而出的两个家庭,虽算不上凤凰家族,但一只一只,有幸成为人民公社的喜鹊。

那时,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随父亲在徐州生活。后来听乡下邻居讲,夏秋时节,姑母常来我们村拾庄稼糊口。有时,想就近回娘家找饭吃。喜鹊的枝头怎会欢迎乌鸦飞临呢?受到冷遇的姑母噙泪离去。

我家迁回乡里后,姑母再来拾荒时,便在我家落脚。在我的印象中,她脸上挂着因连累了我们而歉疚的神情。四季都穿着暗黑的老蓝褂子,刚过五十,背已驼下。我那叫多多的小表妹,悄悄地躲在她的背后,寸步不离地拽着姑母的后衣襟,像一只小乌鸦依着一只老乌鸦。吃饭时,姑母的鼻尖上先自沁出汗来,母亲悄悄地对父亲说:这样的人命薄。

务农那几年,我常去姑母的村庄拾粪。有一次,我看见麦场上落了一片人,或蹲或坐,像一片片黑压压的乌鸦。个个衣衫暗褐,低眉顺眼。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孔雀开屏似的正在大声喝斥。我从旁边走过,发现姑母垂头坐在其间。也许她已经看见了娘家侄子,无颜对视,巴望我快快离去。

她病重时,我的表妹伏在母亲床边,一匙一匙喂上汤水,那情景,让我感叹“乌鸦反哺”的悲天悯人。大姑母在贫病交迫之中寂寞地去世,她死后第三年,家庭成分得到了改正。但受牵累的孩子俱已耽误。大表哥到四十岁才用自己的二妹与境况相似的另一家换了亲,此是后话。

小学语文课本外的乌鸦渐渐消失了。难道特定的年代一种社会惯常心态的整体逼视,在间接伤害了天空的同时,也致使它们绝世而去?在我之后,千千万万的中国儿童,在春天的课堂上又与那只劳动的乌鸦相逢。

每每看见天空中飞翔着的其它鸟儿,我不由地想到那些远逝的黑色飞禽。想到一只从贫寒农家飞出,后来被视为乌鸦的女子。逝者长已矣,而今与她有关的恩恩怨怨都已烟散。

姑母的儿女们,各自在乡村平平静静地生活着。百鸟齐翔的世态,慢慢淡然了与乌鸦的对立情绪。我想,倘若不是祖母为女儿选择了那样的枝头,她会像大多农家女儿一样,也许不能成为社会珍禽,叫不出让世间侧耳的珠圆玉润的清啼,起码也会在彼此相仿的飞翔中,度过平安的一生的吧?而她却无奈地承受了我家族在内的或轻或重的伤害,早年被动地飞出,最后以失去亲情泯灭自尊为归宿。

此刻,我又想起了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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