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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他把苦一个人吞下,替全家负重前行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怀之

图:来自网络

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终于理解了父亲。

理解了父亲,不是我多有悟性多善解人意,是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把我赶到了父亲当年的位置上。

父亲那时候开着一个兽医诊所,往大了说是兽医站。我们那里称医生为先生,父亲就是张先生了。

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父亲的诊所兼容并包,不拘一格。从猪马牛羊狗猫兔,到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来找父亲看病,家里一天到晚川流不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刚把土地承包到户,终于吃饱了肚子的乡亲们,幸福指数飙升。

没有农业机械,耕牛是家家户户最强有力的活体劳动工具,最能彰显财力的动产。如果给谁家姑娘说媒,说某某家有两头牛,并且是母牛。

那和现在说这一家在某个好的地段,有两套房一样有说服力。

所以,父亲最常见的病号就是牛了,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停几天自己就好了,轻易不吃药,牛要是哪天不吃草,吃了草不倒沫儿,绝对会请先生去看看。

因为父亲的这个手艺,我家也是村上先富起来的那一批,那时候的富起来标准很低,无非是手里不缺零花钱。

不像其他乡邻们,必须等收了庄稼,交了公粮,剩下点余粮,存够了一年的口粮,再卖点粮食换点钱才是一家人日常用度。

在大家都没钱的地方有了活便钱儿,就像小秃头上的虱子,想做个隐形富豪都不可能,你家里有多少进项,大家有目共睹,容不得你哭穷装穷。

我的父亲是个爽朗豪放派,压根也没打算装穷。

街坊邻里,谁有点啥事钱不凑手,只要张开嘴,我父亲有句话说,不会让脸掉地下,谁没个做难的时候。

我在镇上读书,周末从家走的时候,不用开口,父亲就递给我准备好的零花钱,如果有缴费买书,只用多说一句,父亲转身进屋就去拿钱。

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却不是这样,很多上学走的时候拿不到钱,脾气好的家长会说,你等着,我出去借点。

如果正赶上大人心情不好,会大骂一顿,要钱要钱,就知道要钱,我看你也上不出个啥名堂,早点回来种地吧。

比起来他们,我的幸福在十楼,他们顶多算一楼。

父亲接济乡邻都是这家五块那家三块,最多的记得是有位哥哥得了头生儿子,大喜。要给接生婆封红包,找父亲借钱,父亲直接给他十块,说这是大喜事,不能小气。那位哥拿着钱飞奔回去。

亲戚借的就多了。

不年不节,亲戚上门,不用问,十之八九,是打饥荒来了。

我舅舅,我母亲的哥哥,话不多,轻易不上我家来。

那次带着两双小姨做的绣花鞋到我们家,奶奶对母亲说,你哥不会专门来给孩子送鞋的吧,肯定会有啥事?

母亲笑笑说,谁知道呢,没听说呢。

吃了午饭,舅舅家几十里路,又是步行,可是舅舅坐着喝水抽烟,没有告辞的意思。

奶奶对母亲说,你哥像是有啥事吧?脸皮薄,不好张嘴,你问问。

果然,舅舅说,房子漏雨了,想把草房换成瓦房,没钱盖新的,就把草房顶换成小兰瓦就行,钱还不够,想让凑点。

父亲二话没说,进屋去找钱了。

那次,父亲给了舅舅100块钱,舅舅有点大喜过望,他可能没想到父亲出手这么利索。

父亲说,只管拿去用吧,啥时候有了再说。

舅舅高兴而去,母亲那几天也心情大好。我是个从小就喜欢察言观色的人,一看大人心情好,就会放肆几天,所以,母亲心情好,我也开始放飞心情了。

那一年秋天大旱,除了红薯,大豆玉米几乎没啥收成,刚吃饱肚子的乡亲们,还不习惯花钱,有饭吃就很满足,所以照样喜气洋洋,没听见谁说,压力好大呀压力山大呀。

不过真有点事,没钱还是不行,那年找父亲借钱的就多起来。

父亲虽然是个豪放派,但是也得有钱打底才能豪放起来,乡亲们手里没钱,看完病都说,先记着吧,回头有了给你送来,父亲就在处方上写一个大大的“欠”字,往一边一放。

这样带“欠”字的处方,存了厚厚一叠子,父亲还要进药,进药可不赊账,直接现金。所以父亲对来借钱的都是好说歹说,实在困难的少给点,那时候的人真是特别厚道,一般不用要账,秋收后都是主动来清账的。

也有例外的,父亲派我去要过很多次账。

去的最远的,要数我奶奶的娘家,离我家四十五里路的一个镇上,四十五里是奶奶说的,奶奶说她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这个四十五里有零有整的路程是怎么得来的,总之,那时候交通不便,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奶奶的娘家侄子,父亲的表哥,娶儿媳妇时借了二百块钱,孙子都几岁了,一直没有还的意思。

父亲原来从没提起过,但是那年腊月二十几了,父亲跟奶奶说,过年要花钱,过了年,几个学生开学都要交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时候我上大学,妹妹上初中弟弟上小学,他们俩的学费不算,我开学走就得带几百块钱。

父亲征求奶奶的意见,想让我去奶奶的娘家要账,奶奶不置可否,看得出来心里不大痛快。

父亲还是让我去了。

四十五里的路,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我骑自行车,父亲不放心。

我骑车从家里到镇上,把车寄放到在镇上生活的大伯家,又从镇上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去奶奶娘家的镇上。

等折腾到那个镇上,我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在半下午的时候,赶到了奶奶的侄子家。

奶奶的侄子,我叫表伯。表伯一家显然看出我是个不速之客。

我也开门见山,说了自己来的目的。

我想着只要我开口说,他们还了钱,我就马上可以回去了。

谁知道,表伯说,你先住下吧,我这就想办法,他和表大娘在厨房小声商量,说了很长时间,我从客厅望过去,他俩在小声的吵架。

两个表妹去看了看,回来拉着脸不说话。

天很快黑了,表大娘做手擀面,芝麻叶面条,现在吃一碗芝麻叶面条,那是家乡小吃,很香。那时候就觉得,这一家来了客人还吃的这么凑乎,心里想这是不拿我当客人招待吗?

表大娘的老母亲,一个失明的八十多岁老太太,坐在灶火前,自己摸索着吃面条。

表大娘坐在一边,居然在抽泣,她的母亲听出声音不对,问她怎么了?大娘抬起头,说没事,你只管吃饭吧,没事啊。

老太太就又吃饭了。

晚上,我渐渐听出了端倪,我家这200块钱账,分家的时候分给了表哥,那时候结婚花钱,分家分债务很正常,谁家分的少或者不分账,都说这姑娘嫁了有钱人。

虽然分账很正常,可是表嫂谁家的账也不还,表伯养着老的小的,还着分到自己头上的账,已经捉襟见肘。哪有钱还分到表哥头上的账呢?

表嫂很厉害,只要谁找去要账,就和表哥打架。

所以,我这个要账的,被表妹明令禁止,不要到表哥家去玩儿。

表伯和大娘之所以吵架都得压抑着声音,是怕被表嫂听去了又闹事儿。

表伯家的房子,堂屋三间大瓦房,分家分给了表哥,这是他们家最好的房子,住了表哥一家三口。

表伯家还有五口人,住的是盖在院子角落的两间又低又矮的小房子,厨房更小,依着山墙搭了半间草房。

晚上,我和两个表妹挤在一张床上。表妹说,听说你们那里都很有钱啊,听说你家四合院都是大瓦房还有高门楼红大门,听说你们家还有电视机录音机飞鸽自行车。

我承认,确实有,那也不能说很有钱啊,我在省城上学,知道很有钱远远不是我家的样子。

又住了一天,表伯还没有给我钱,让我再等等,我心里着急,却只好说,那就等等吧。

晚上,变天了,刮起了大风,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

表大娘说,闺女啊,你看着老天爷,想让你在俺家过年呢,雪下大,就不通公交车了,你可咋回去。

我听出来是天留人不想留我的意思。

我说,那我吃了饭就回去吧,免得下了时间长路封了。

漫天风雪,表伯自然没有想到办法还钱,我没要到账,还搭上来时带的兜苹果一串香蕉。

回家的路程果然异常艰难,从表伯家到县城,我等了一个小时,才坐上了一辆三轮车,是坐上了,虽然挤得动弹不得,倒是坐了一路,下车脚又冷又麻。我在路边预热半天才又能挪步。

从县城回我们镇上就不那么容易了,每当有一辆车过来,立马涌过去一群人,我根本挤不到车边上。

雪下的越来越大,天色渐渐暗了,我很担心回不了家,已经是大年二十六了,车站挤满了急着回家的人。

终于在一个老乡的帮助下,我挤上了一辆三轮车,是的,只能说上挤上了,压根没地方坐,我是站立在车后边的脚踏上,司机带着雷锋帽捂得严严实实,大声承诺,一会儿路上很快有人下,到时候我就有地方坐了。

所以,我上了车,相当于在车上挂着,买的是挂票,两手紧紧抓着车棚上的一根钢筋,两腿绷直站着。

乡村公路,极其颠簸,现在,再借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上那样的车,我们都叫蹦蹦车,行驶在路上,真的是蹦蹦跳跳。有几次,我差点被弹下来。、

雪还在下,我抓着钢筋的手很快冻麻木了,不敢看脚下的路,我紧盯着车厢里坐着的几个人,猜测着谁会快下车了呢?谁会给我腾出个位置呢?

等我终于坐到车厢里的时候,已经快到镇上了,回头看看,白茫茫的天地间,公路雪白,车辙雪白,我乘坐的三轮车,是白色海洋里一条勇敢而孤单的小船。

冻成了猴三儿,无功而返,倒没觉得啥,反而有点悲天悯人,这点钱,就不要了吧,心里嫌父亲小题大做。

又不是没钱,何必让我抓下来脸皮去要账。还是自己的亲表哥呢,算了,不要了吧。

回到家,天快黑了,人已经冻成了冰棍,当父亲问我要账结果的时候,心想起一路风雪一路寒冷。从小没受过委屈的我哭得比窦娥还冤。

从来没有对奶奶发过脾气的父亲,吼了奶奶一声“我表哥干的叫人事儿,冰天雪地的孩子去了,一分钱没给就让回来了,打发要饭的还给块馍呢”

奶奶也没受过这个,一声不响躺在床上直流泪。说要亲自回娘家要账。

晚上,奶奶不起来吃饭,端到床前也不吃,父亲劝了母亲劝,没用,奶奶翻过身,脸对着墙,理都不理。

第二天,奶奶不起床不吃饭不说话。

父亲吓坏了,请来了我大娘,大娘是奶奶最看重的儿媳妇,俩人年龄就差17岁,大娘嫁过来的时候,正在闹老日,奶奶和大娘互相保护,在东躲西藏中,处得比母女还要亲。

大娘一来,奶奶大放悲声,边哭边数落父亲,忘恩负义,说爷爷去世早,父亲小时候,吃的盐都是奶奶从娘家往家带。

我的父亲,四十多岁的人,站在奶奶面前任由数落,说好话赔不是,奶奶总算起床吃饭了。

这笔钱,后来父亲再也没提过,几年后父亲病故,表伯来吊孝,带了一挂鞭炮一卷纸钱。

钱的事,再也没人说过。

直到父亲生病,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得让去要账,家里真的没有钱。

都看着父亲的诊所人来人往,收入确实比单靠种地吃饭要好得多。

存款,肯定有过,那年父亲投资了一个养鸡场,赶上流行鸡瘟。正下蛋的鸡呼呼啦啦死个精光。

奶奶叹气,母亲发愁,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个啥,不就是损失点钱,对咱家不算啥,该咋吃咋吃,该咋花咋花。

父亲说得轻松,像是还有不少钱一样。奶奶不再叹气,母亲不再发愁。

我在省城上学,父亲送我的时候总说,别不舍得吃,没钱早点说。

我真的很听话,舍得吃,更舍得买书,要钱的时候,父亲再忙也要抽空跑到邮局汇款,他说大城市没钱寸步难行,不能让孩子作难。

家里的日子,看起来红红火火,几个孩子,安心上学,奶奶烧烧香拜拜佛诵诵经打打坐,安享老年生活,母亲相夫教子,也很自在。

父亲在家能管日常用度,出门能管邻里乡情,在那个时代的乡村,这样的家庭为人称羡,十一二岁的弟弟,已经有被几家人相中,都说等孩子长大看缘分。所谓看缘分,就是看最终看上谁家女孩了。

一个家的老小的小,七口人实际下地干活只有俩,吃饭人成群,干活找不到人,本来应该过得苦哈哈的,父亲化腐朽为神奇,日子过成了花儿。

作为长女,从小吃穿比同村小伙伴高出几个档次,优越感藏在心里还是忍不住显山露水。

父亲检查出了食道癌,打碎了岁月静好。

我回老家接父亲到省城看病,父亲却不着急走,还在骑着车子走村串户看病。

我哭着催促,父亲说安排好再说。

父亲的朋友到家里送钱,我才知道,父亲说的安排好,安排的是钱。

他给家里留了足够的零花钱,给奶奶说到外地学习,奶奶毫不怀疑,父亲小学毕业,却粗通中西医,当了多年全科大夫,每年都要出门学习培训几次。

奶奶就问了一下啥时候回家,父亲说,还不一定,没通知呢。奶奶就摇着芭蕉扇去找她的老闺蜜聊天去了。

到医院一检查,需要住院做手术,带的钱父亲担心不够,在北京工作的伯伯汇了两千元过来,才交了押金。

我很疑惑,不是有钱的吗?何至于这么紧张。

手术前,父亲第一次把我当成大人说起了家里的情况。

家里看着红红火火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存款,养鸡赔了钱,父亲一直没让奶奶和母亲知道,他想总会再有钱的,说到最后,父亲安慰我,不用担心,只要老子活着,啥事还不让你们操心作难。

想起来都恨自己恨得肠子疼,为什么那么傻,看不出来父亲一个人承担了全家?

还傻不拉几的自命不凡,今天写诗明天作文,其实狗屁都不是。

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父亲去世二十多年后,这句话成了网红金句,我第一次看到就过目成诵。

也许,很多人看到的只是一句话,而我,看到的是二十年前,我的父亲,他替我们全家负重前行,临终前还在安排我们的生活。

父亲自幼丧父,受够了早早扛起生活重担的苦,他把苦一个人吞下肚去,留给我们的都是甜,这甜,是父亲苦心经营的啊。

每念及此,忍不住泪落如雨。

如今,我也到了父亲的年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易,几经挣扎,我在城里成家落户。从父亲去世,我学会了承担,学会了接受命运的无常,学会了隐忍。

在孩子和母亲面前,我也学会了打肿脸充胖子,肿的不够,接着再打。

我想拼尽全力,让母亲有个没有忧患的晚年,想让孩子有个风雨不透的家。

对现实无力的时候,迁怒过孩子,抱怨过老公,想起来我的父亲,再拍拍满身的倦怠继续奋斗。

那天刷公众号,看到一句话——承担责任的人,在山顶点起一堆火。

忽然就泪流满面,那堆火,是如此让我温暖而感动。

我享受过别人点的火,温暖我照耀我。

我也要去山顶,要点起一堆火。

别怕,还有我!

这世界,有很多很多不尽人意,去山顶点燃火光的人多了,温暖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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