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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散文:槐树庄轶事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钱丽娅

图:来自网络

一九四八年的春季,家乡槐树庄的槐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开的繁茂灿烂。远远望去,整个村庄被乳白的槐花遮盖住了,空气里浮动着阵阵甜腻腻的槐花香。

天色微明,姥姥就踮着一双小脚打开院子大门。她显然也闻到了浓浓的槐花香,不由自主咽下了几口甜丝丝的空气,然后抓起扫把开始扫院子。舅舅才娶的新媳妇,刚过门不到三个月的舅娘,听见院子里“刷、刷”的扫地声也醒了,她赶快起床,走到院子里要抢过婆婆手中的扫把,姥姥刚想说:你起来干啥?再多睡一会。

话还没说出口,娘儿俩就听见“咶-咶-咶”的叫声,那叫声在这寂静的清晨越发显得响亮、刺耳。娘儿俩同时抬起头,就望见院子外的枣树上,栖着一只漆黑的乌鸦。

舅娘赶快拿一支竹杆把它轰走了,可姥姥心头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她想起了在镇上干木匠活的儿子,嘴里不禁念叨着:“祥子走了快半个月了吧?也不回家来看看,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她知道儿媳妇已有孕在身,而儿子还不知道这个喜讯哪。此时槐树庄的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中,呼吸着甜甜的槐花香,他们没听见乌鸦在叫。

槐树庄的人们吃罢早饭,扛起锄头准备下地的时候,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惊了:那是村东头柱子娘的哭声。从镇上逃回来的人带来了消息:她的儿子昨天被国军抓了壮丁,与柱子一起被抓走的还有很多年轻人,这其中就有我的舅舅祥子。

当知道这个消息后,姥姥当时就昏厥了过去,舅娘也哭得天昏地暗。槐树庄顿时弥漫着阴冷凄凉的气息,几只乌鸦咶咶地叫着,在村子上空盘旋了几圈飞走了。

那时舅舅才二十岁,这一走就再无音讯。只听说他们这些人被国军拉走并随之过了长江,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几个月后,舅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姥姥喜极而泣:“祥子啊,你当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呀?”她又在姥爷的坟前焚香祷告:“老头子,咱们老朱家有后了。你可要保佑祥子平安无事早日回来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舅舅依然是杳无音讯。姥姥抑制不住对惟一儿子的思念,每年槐花一开,她就会病倒在床。她的眼睛在四十岁那年就失明了。

转眼间到了一九八六年。那时的姥姥已是四世同堂,她的两个孙子结婚成家,每人又生了一对双胞胎。槐树庄的人都说这老朱家真是人丁兴旺啊!

可那时姥姥已病入膏肓,姥姥却没有一天不念叨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临死的时候她大睁着空洞似的双眼,两手作搂抱状,口里喃喃地叫着“祥子,祥子……”。咽气多时,那眼睛还是大睁着,嶙峋的双手僵持着,怎么也放不下来。

三年后的清明节,我们又回老家扫墓。姥姥的坟墓上已是芳草凄凄,种植的那棵槐树更见茁壮。没想到那年的槐树庄有个爆炸性的新闻:当年被抓壮丁的柱子从台湾回来探亲了!

当年的柱子现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被抓走的时候已结婚生子,这次回来又带回一个台湾的夫人。他没想到妻子还活着,而且子孙满堂。那台湾的夫人落落大方,抱着柱子的前妻亲昵地叫着“姐姐”。槐树庄的人真是见了世面,每天到柱子家来探望的络绎不绝,比看大戏还热闹。

从柱子嘴里知道,当年他和舅舅几个年轻人被抓走后,跟着国军过长江来到了台湾。但不久他们就被分开并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舅舅。但听说人还活着,他答应回台湾后就帮助打听舅舅的消息。

这意外的消息,让舅娘惊喜万分,她带着孙儿们跪在姥爷、姥姥的墓前:“爹、娘,祥子他还活着,你二老就快看到他了!……”

清明过后,大约有半年的光景,有一天舅娘突然收到一封信,那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地址却是“台湾高雄荣民之家”。

打开信,里面滑落出一张照片,不识字的舅娘拾起那张照片,定晴看了很久,突然把照片紧紧地捂在胸口放声大哭。她上高中的孙子跑过来细看那张照片: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陌生的老头儿,只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这就是他的爷爷,我离开大陆40多年的舅舅。

从舅舅的信中得知,当年他被国民党兵抓走后,几次逃跑未遂,被逼着来到了台湾。因为他有木工手艺,就被分派到军工厂做工,后来年岁大退休了就住在荣军之家。他因为家里早已没亲人了,也断了回大陆的念头。

同乡的柱子辗转找到他,家乡的情况让他出乎意料,他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办好手续回大陆探亲。

可是这手续一办就三年。槐树庄的槐树花开花落又是三个春秋。直到一九九二年,舅舅来信说要在清明前夕赶回来给父母扫墓立碑。

那是早春的一个小阳天,我和表兄站在南京禄口机场等候着舅舅。在焦灼的等待中,机舱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位两须斑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和那照片一模一样。那一刻表哥双眼盈满了泪水,他快步迎上前去。

从没见过面的爷儿俩没有出现电视剧里常见的拥抱场面,似乎还有些拘谨。表哥笨拙地接过父亲的行李,那声“爹”噎在喉咙里始终没叫出来。 

那天槐树庄的村口,站满了迎接舅舅的乡人。舅娘率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子,眼巴巴地望着那条从远方飘来的路。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躁动。舅娘再次用衣袖擦着眼,一抬头,载着舅舅的小骄车已停在了她面前。从知道丈夫快回来,她天天想象着和丈夫相见的情景,有天夜晚甚至梦到了丈夫也带来了一个台湾女人,拉着她叫“姐姐”。

但眼前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她想象中更衰老。她难以相信,新婚时那个英俊健壮的祥子哥就是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子、儿媳和孙子们都走到舅舅面前,喊他“爹”,叫他“爷爷”,舅舅茫然四顾,嘴唇哆嗦着,依然不说一句话。槐树庄的人私下里议论:这个祥子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喽。

我们全家陪着舅舅来到了姥爷姥姥的坟前。舅舅看见那一座高高隆起的土堆,双膝着地放声恸哭,一边哭一边喊着爹和娘。槐树庄的人分明听见了:这祥子依然乡音未改,还是那一口家乡土话。

在老家的那些天,舅舅天天都要来到姥爷姥姥的坟前,一呆就是大半晌。临离开的那天,他又装了一布袋泥土,说要带回台湾。

在家近二个月的时间里,有亲邻来访,儿孙绕膝,舅舅渐渐开朗并善谈了。一天晚饭后看舅舅很高兴,我们就问他,在台湾为什么没有像柱子那样再成一个家?

舅舅说:刚到台湾时天天想念家里的老母和新婚妻子,到后来知道不可能再回大陆了,也曾想再成个家,但小小的台湾岛人满为患,一个穷当兵的谁愿意嫁啊。本以为这辈子后继无人,心中愧对祖先。就是后来柱子回台湾讲述家乡的事,他还是半信半疑,没想到真的是子孙满堂槐荫满庭啊。

舅舅回台湾时给舅娘约定:他回去后就开始办有关事宜,余生之年一定回大陆安度晚年。

舅舅回台湾后的那年夏季,国内发生了水灾。舅舅可能从媒体上知道了这消息,马上寄来了两万元钱。表哥立即给他回信,告诉他家乡没水灾很安全,要他放心也不要再寄钱来。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舅舅再也没回信。

快到元旦时,我给舅舅寄了一张贺年卡。可没过多久,这贺年卡却退回来了,在“收件人已死亡”栏与“查无此人”栏的中间,打了一个勾。全家人不知到底是哪一栏,但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又过去了几个月,无论我们怎样去信,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在台湾的柱子大伯知道这件事后,立刻从花莲赶到高雄打听舅舅的消息。   

不祥的预兆终于证实了:舅舅已在那年的九月份,也就是在寄给家里钱没多久就因急病去世了。不知他到底得的什么病,也不知他死时谁在身边,更不知他留有什么遗言和遗物,只留下骨灰存放在高雄的殡仪馆里。

那是一个寒冷而阴霾的日子,我和表兄又来到南京机场。可这次,我们接到的是蒙着黑纱、从海峡那边几经周折转来的舅舅的骨灰盒。表兄接过父亲的骨灰盒长跪不起嚎啕大哭。

阵阵冷雨急促的打落下来,和泪水一起打湿了我的眼睛。我望着灰濛濛的天,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四十四年,人生中多么漫长的岁月,两岸亲人才刚刚团聚,可这团聚却一闪即逝,让人恍如梦境。

姥姥的坟墓下方,又添了一座坟莹。那是舅舅的坟莹,他终于躺在母亲的身边,长伴着他双目失明的慈母。没过半年,舅娘因过度悲伤也离开了人世。这对海峡两岸相隔40多年才见面的夫妻,在另一个世界也团聚了。细数起来,他们在人世间的相聚却不足100天。

春天到了,槐树庄的槐花又开了。姥姥墓前的那棵大槐树在和煦的春光里,更显得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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