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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中的叙事诗

 昵称66099850 2020-07-15

在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我随意走进了一间展厅。这里陈列的是南·戈丁(Nan Goldin)的摄影作品,我粗略地扫了一遍她的简介,便被一张异装皇后的照片所吸引:两个异装男子坐在出租车里,一位戴着蓝色假发,另一位穿着网眼T恤。他们都化着浓妆,直视镜头,描着乌黑眼线的眼里,盛满难言的忧郁,仿佛还有一点委屈。看着这张照片,我脑海中冒出电影《紫醉金迷》里的白雪妖,他们真是有着同样的华丽和孤寂!只不过,白雪妖会在大众面前刻意表现出乖张的一面,两位异装男子却坦陈着毫不掩饰的脆弱。

我凝视着这张照片,一分钟,两分钟……这时,从里间传来音乐,不少人都往那个方向涌。我也跟了进去,原来在大展厅里面还有一个小放映厅,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此时放映厅已挤满了人,有限的几排座位早被坐满了,我和余下的人一起站在后面,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戈丁的摄影集幻灯片。人们都屏息凝神,我也很快被带进了戈丁的摄影世界。照片一帧帧闪过,形形色色的人轮番登场。其中有拥抱着的男男女女,有的相依相偎,有的热烈亲吻,不论是什么姿势,他们都很投入,仿佛世界只剩下了此刻,“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郑钧:《回到拉萨》)。这些照片极具说服力地向我展示了人类对陪伴的需求——无论是好是坏,亲爱的,我需要你。我从中看到南·戈丁,不,看到了我们对脆弱的认领,它们在说:嗨,脱去你的盔甲吧,你不过是个渴望有人陪伴、有人安慰的小东西。在陪伴之外,另一些照片也表达疏离。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南·戈丁的自拍照。照片上,她的男友布莱恩正坐在床边抽烟,她躺在床头,只露出半张脸。整张照片的色调是暖黄,但它蕴含的情绪并不温馨。布莱恩视线低垂,并不看向他的女友,似乎在拒绝交流;而戈丁正从背后打量他,她的眼神里有怀疑、迷茫、不安。这张注视与反注视的照片,就这样甩出巨大的阐释空间,我从中读出了性别与控制,也接收到了孤独与虚无。几个月后,戈丁与布莱恩分手,他狠狠地打了她。于是戈丁拍下了著名的自拍照《南被施暴后的一个月》(Nan One Month After Being Battered),将受伤的眼睛勇敢地暴露在镜头里。另一张表达疏离感的照片是拍摄于1984年的《帕特里克和泰瑞的新婚之夜》,画面中的两个人也在拥抱,男人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女人的脸被头发遮住不少,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神态有隐微的紧张,没错,她是在拥抱,可她的思想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她在克制着某种情绪,因而也释放出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看来,这些照片之所以令人心碎,并不是因为它们正面表达了极大的痛苦,恰恰是因为它们表现了难解的疏离。

城市里的边缘生活、酷儿潮流、青年亚文化,都是戈丁早期摄影的重要主题。我注意到,她的照片大多是随手拍下的,没有所谓的深思熟虑,不过就是日常片断的瞬间记录。因为是抓拍,许多照片都没有刻意讲究构图,内容(以“人”为主体)之生动,大大盖过了技巧。或者说,对技巧的放逐本身就是一种技巧,它使戈丁能集中力量去呈现生活中隐蔽的层落。所有的片断合在一起,整个摄影的体系就在意味与形式之间取得了平衡。我还注意到,这些照片大多拍摄于封闭的空间内,墙壁、柜子、床、沙发、浴缸等屡屡出现,而照片中的人,只有在如此封闭的空间才能展开真实的生活。一切都在向我暗示:虽然经过了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和嬉皮文化(Hippie)的洗礼,在戈丁拍摄的时代(她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开始接触摄影,1973年在波士顿举办了首次个展,创作持续至今),整个美国社会对亚文化的接纳仍是有限的。

幻灯片上的照片被分为不同的单元,每换一次主题,背景音乐也随之更换。中途有人离席,我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继续观看。在放映过程中,整个放映厅都是漆黑的,和电影院一样,只有台上的屏幕亮着光。在影像与音乐的双重带领下,我被引领到别样的时空,一种既遥远又熟悉的感觉在我心底苏醒,我看到了生活本来的面目:它并非一块被精心擦洗过的玻璃,而是毛毛躁躁的、熙熙攘攘的,有真实的疼痛和巨大的遗憾。我不断往记忆深处回溯,只觉自己一路走来,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也曾交叠着相似的经验。想到这里,我不禁眼眶一热。而使我感触至深的,还是戈丁埋藏在镜头后面的那份满满的爱意,她是以何等的热情与尊重来面对被拍摄的对象,她融入他们的生活,同欢喜,共悲欣,却不居高临下地评判或指示;在她的摄影姿态中,蕴含着一份热血般的悲悯。越往后看,我就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若非有巨大的爱和理解,她是无法拍出这些照片的。与此同时,我也在反观自己的一个观念:一直以来,我坚信真正的意义存在于高处,我们对意义的寻找,只能回到形而上;而日常生活本身是无意义的,即使偶尔会冒出零星的意义火花,也只是短暂的、相对的。这也就是说,意义在诗中,在艺术中,而不是在凡俗的烟火里。但戈丁的摄影告诉我:即使是普通人、边缘人,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喜怒哀乐,正是这些真实的纹理构成他们的整个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说,庸常也是一种意义;每一个来过这世界的人,其存在本身即为一种意义。所以,日常生活也应该被尊重,被理解。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是一热。常州项目转让

说了这么多,该来了解一下戈丁了。南·戈丁,1953年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的一个犹太家庭。在她十一岁时,亲爱的姐姐自杀,给她带来无比的哀恸。因为姐姐生前未留下一张照片,戈丁从此对记忆也失去了安全感。十四岁时,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戈丁离家出走。后来,她混迹于地下生活圈,与各种边缘人成了朋友。也就是那段时间,她开始摄影,如实地记录下朋友们的生活。她最负盛名的作品,莫过于《性的属国之叙事诗》(原名为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通常被译为“性依赖叙事曲”;结合作品内容和精神,我遂重译其名),随着这部摄影集的出版,“私摄影”的概念诞生了。因此,戈丁又被认为是私摄影鼻祖。1994年,她与荒木经惟(Araki Nobuyoshi)合作出版了《东京之爱》(Tokyo Love),两位私摄影大师用东西交融的视野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私摄影镜语。近年来,戈丁的兴趣转向了儿童摄影,面对孩子,她的照片又焕发出新的活力。

我一直看到幻灯片结束。最后一张照片,是一扇黑色的门,门上画着两具白骨,它们正紧紧相拥。屏幕上最后一行文字,则是“献给我的姐姐”。离开泰特后,我一路都在回味着戈丁的摄影,不知不觉已走过了黑衣修士大桥(Blackfriars Bridge)。这时,我抬头看见一群飞鸟划过天际,突然就明白了,戈丁的照片之所以抓心摄魄,不只是因为它们真实,并给予日常生活无限的敬意,还因为它们始终在追问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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