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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芝桂:很惭愧,我是补习生

 妙趣横生 2020-07-16

李芝桂:很惭愧,我是补习生


  很惭愧,我是补习生

           一

  “你以为补习光荣呀!”我刚把手伸向那台井冈山牌黑白电视机,图像还没出来,父亲就先出声了。

  见我似乎有些不甘,父亲又补上了一句:“你以为下井好息呀!”(好息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好玩的意思)。我有些气恼,便转身走进里间,关门的声音很响。父亲的声音竟也相应加大了分贝,硬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都是电视、小说害了你!”

  自从我由高三升入了高四,由应届生变成了补习生,父亲就性情大变,不但脾气长了,刚开始连酒量、烟量都大长。

  其实,一估完分,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但我不敢吱声。父亲每次一问,我均以“差不多吧”四个字粗略应付一下。父亲倒也有些识趣地不再追问和细问。

  但我没料到,也就从这年开始,学校每年都要将当年录取的大中专毕业生名单用大红纸抄好贴在分路牌的公告栏里。那天,父亲从分路牌买菜回来,隔老远,我就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忙猫回了屋。“差不多?差远了!分路牌都贴出来了,录取榜上哪有你的名字!”父亲一进屋,口气就很不友好,甚而有些气急败坏。

  午饭桌上,父亲自始至终阴着个脸,我便想夹点菜赶紧起身。但当我将筷子伸向那盘“新鲜辣椒炒肉”时,父亲竟用筷子猛地挡了一下:“你还有脸吃肉!萝卜都冇得吃!”

  这餐饭,原本信守“喝酒时不抽烟、抽烟时不喝酒”的父亲,一反常态,又是酒,又是烟。一瓶简装高度“堆花”酒,他原来要喝两天,这次差不多一餐就抿完了。至于那包原来要抽一天的“瓷都”香烟,酒还没喝完,空烟盒就被他揉成一团,扔在了饭桌底下。

  这种状况,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星期。


            二

  毛发金先生的英语,听来总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天矿味。我想笑,又不敢笑,我知道补习生一定要低调。

  英语是我的死结,尤其听力更是我的死穴,我由高三升入高四,它功不可没。如何破解听力这本天书,曾有同学私下教过我两个绝招。

  其一,用小刀将橡皮削成正方体,在其中的四个面分别写上“A、B、C、D”,考试时遇听力题,将此橡皮“色子”随意抛掷,朝上的一面是哪个字母,就在答题卡对应位置涂黑,简单方便。这个方法,我试过多次,简便是简便,就是命中的概率太低,有时竟一题未中。

  其二,更简单,更科学,据该同学反复研究认证,他发现在所有单项选择题中,答案“B”出现的频率最高。只要全部选“B”,就吃不了亏。获悉这个研究成果,再遇英语考试听力题,我便毫不犹豫地全部涂“B”,高考也是如此。你别说,还真蒙对了不少,有时命中率甚至高达40%。看来,英语考试也要讲究科学。

  毛先生的英语,虽说口语让英国人听了也会云里雾里,但毛先生研究题目却有独到之处。他的笔记本上收集整理了大量各种经典题型。每遇英语课,他便一黑板一黑板地传授给我们。高考时,很多题目都似曾相识,毛先生的引见不容忽视。我这个连天矿话都说不标准的人,英语居然也有70多分。

  毛先生还是班主任,虽然他早读和晚自习比有些任课老师还要来得少些,但他治理班级着实有一套,许多同学真的做到了班主任在与不在一个样。

  毛先生一般早上要相对疲倦些。有一次,早上第一节课就是英语,毛先生在板书的时候,头一点一点地几乎靠在黑板上睡着了。我的邻座,一位小美女好像曾嘀咕了一句:“肯定又是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也不知毛先生当时听到了没有?

  我原本想附和她几句,但毛先生也就短短几秒钟功夫,又把头抬了起来。我便急忙把话咽了回去,同时,在心里再一次告诫自己:补习生一定要低调。


           三

  走进高四,自己很惭愧,尽管班上补习生比应届生还多。

  每天进教室,自己走得都是教室后门,且蹑手蹑脚,尽量不弄出动静。坐在座位上,即使课间休息也懒得起身,既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多嘴多舌。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自己虽说是第一回做补习生,但多少还是有些间接经验的。读应届时,班上也同样有大量的补习生。他们绝大多数也是十分的低调,沉默寡言,从早到晚总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做题目。

  当然,也有极个别补习生,倚仗老爸是矿里的中层干部,平日里既弄不明白一家省属煤矿的中层干部到底官有多大,更不晓得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走路都是左摇右晃,用一位老师的话说:“煽得死!”而这,总是讨人嫌的。

  走进补习生行列,自己谨慎而敏感。但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有榜样和信心的。毕竟,我曾与两位补习生的楷模在同一个教室里呆过一年。

  钟昌元,这个在我班上补习了一年的家伙,我都记不起他在班上的公开场合到底有没有讲过话。只记得他每日里背个军用书包,步履匆匆。他后来居然考到了复旦大学。他一度也就成了当年矿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刘学钧,这个有些沉闷的清瘦小伙,整日里形只影单,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座位上。除了上课抬头看看黑板,我们甚至很难正儿八经地看到他昂个头。他后来竟然拿到了华东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很多人羡慕了许久。

  复旦大学,我是不敢想的。华东政法大学,估计想了也是白想。于是,我私底下便常想,要是能走进省城也好呀。最好读个警校什么的,哪个还敢欺负我?要是看谁不顺眼,咱就往死里查,往死里审。

  可是,哪个晓得,最终自己只是去了趟吉安。


            四

  自从做了补习生,上课东张西望的心思淡了许多,甚而连课间看几眼美女同学的雅兴也提不起来了。如此,反而有了更多时间与精力去关注讲台上的风云变幻。

  刘正明先生,上课常搬张凳子坐在讲台边,一根火柴半包烟,于烟雾缭绕中娓娓道来。也不知他女儿兼学生刘燕平放学回家会不会向刘夫人打小报告。这位老先生,无论文哲素养,还是口才,很是了得。他一个语文老师甚至为我们间插开讲了哲学常识课。两年后的暑假,我和刘春芬同学曾以他为主人公写过一篇《山中那方讲坛》的报告文学,此文收入了原吉安师专编辑、百花洲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红土地上的奉献》。此公诸多趣事,尽在该文中,此处不表。

  王胜文先生,常常人还没有跨进教室,其爽朗而略带嘶哑的笑声往往就先一步飘进了教室。这位老先生,学的是中文,教的却是政治。上学路上,常见他挎个菜篮子行色匆匆从菜市场买菜归来。或许如此,他的课是最接地气的。他常以菜市场的猪肉价、白菜价等作事例,时不时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这位老先生也习惯于一黑板一黑板地给我们传授知识。只是,他的字有些小且随意简化,看久了,便有些累有些模糊。

  欧阳坤元先生,是与同学们走得最近的,许多同学都把他当大哥看待。甚而,常有同学与他课后在一张麻将桌上同台竞技。他的地理课是讲得很好的,许多抽象的地理概念一经他的口,便十分的清晰。只是,如果上午第一节课是地理课,他往往有些情绪波动。如无精打采,估计多半是昨晚又输了,而神采飞扬,则肯定是昨晚手气不错。

  谢学德是个宣传部长的料,王胜文先生曾在各种场合多次如此公开宣称。什么才是宣传部长的料?当年的我们并不懂,估计王胜文先生也未必真懂。但谢学德先生的历史课确实很吸引人。他讲课就跟演讲似的,语气很具有煽动性。而且,他不但装了一肚子正史,还装了满脑子野史。如此,讲上一段枯燥的正史,再偶尔来上几则野史,课便有趣得很。或许,王胜文先生当年还真没看走眼,谢先生后来居然一路讲到上海去了,携老婆带孩子,迄今未归。

  数学是两位先生合作,胡柳军先生的几何,何思源先生的代数。

  胡柳军先生,不仅人长得飘逸,一手粉笔字更是写得飘逸。一堂课下来,整个板书齐整、清爽、漂亮。谁值日都有些不忍心不舍得擦掉。只要胡先生一走上讲台,许多女生便有意识地挺起胸膛,伸长了脖子,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何思源先生,就是个大孩子。他当年刚毕业来到学校,就教毕业班,说起来学校也是够大胆的。记得他上第一堂课,从开口到闭嘴几乎是对着黑板讲的。几个调皮的女生都有点笑得前俯后仰,只是拼命捂着嘴巴不敢出声。其实,何先生是非常有水平的,可能刚开始有些紧张。他讲课讲得很细,每个步骤都清清楚楚。如果是晚自习,你问他题目,他更是好像突然找到了充分发挥才华的机会,态度之诚恳,讲解之细致,让你都有些不好意思。


             五

  插班补习一年,很多应届的同学,我们彼此可能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有些人,路上相遇,我甚至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些人,名字有些印象,但路上擦肩而过,却不敢相认。也有些人,当年印象深刻,而多年未联系,模样已逐渐模糊,比如黄津、肖中华几个人。还有些人,走上社会后才陆陆续续有些交往,比如段恩平、江小青几个人。在这个方面,作为同学,自己有时真的感到有些惭愧。

  稍许安慰的是,有一男三女,我就是醉得找不到家门,也还是可以马上想起他或她的模样。

  胡小平,这是个温柔的男孩,也是个略有些腼腆的小伙。我俩是莲花老乡,我常去他家蹭饭吃。他妈妈的莲花菜烧得真好,吃得多了,我俩便成了朋友。只是,如今各自忙于生计,相聚把酒言欢的机会并不多。

  李冬香,这个小巧的女孩,下晚自习回家总喜欢跟在我和彭海军、周强等一伙补习生的后面,甩都甩不掉。别看他个子不高,说话做事干脆利落,走路的节奏也很快。其实,她跟屁虫似的,也是没办法。她住东区小学边,下晚自习后,全程五六里路,黑乎乎的连盏路灯都没有,她不想办法紧跟着我们,哪敢回家?跟久了,也就熟了。

  刘春芬和刘咏梅,这可是两个美人胚子。初看,就像是从古典文学里走出来的女子。端庄柔美,落落大方,是我等书生偏爱的类型。只是,我虽然有幸与她俩走得近些,却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当然,偶尔在路上相逢偷偷瞧上两眼还是有的。

  我们后来进了同一所都有些羞于说出口的大学。如此,相互交往就更方便,也更多了。毕竟在大学里,我们彼此又多了另一层身份——天河老乡。大学毕业时,想想从此将要各奔东西,彼此天涯,内心里颇有些伤感。为了留个念想,我在本班同学尚未正式开始留言之前,便第一时间请她俩在《毕业纪念册》上留下了美照,写下了话别之语。

  只是,她俩依然比较古典,留言都写在了册子后面相对隐蔽的角落。

              六

  “做酒!一定要做下酒!”父亲从分路牌看完录取榜回来,便自言自语了好久。

  “这个学校不怎么好噢。人家可能会笑的。”我有些怯意地提醒父亲。

  “笑什么?教书不比下井强百倍!你别管,就这样定了。我去跟你们老师说。”父亲将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踩了一下,转身出门了。

  父亲有些兴奋,而我却感到阵阵失落。补习一年才考个师专,人家问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回答。惭愧了一年,原本想扬眉吐气一回的,不曾想,最终还是很惭愧。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父亲竟提出要亲自送我去学校。我自然是极不情愿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再说又不是去北京、上海。但父亲语气坚决,我也就不再作声了。

  父亲特意跑到宿舍后面的深山偷砍了一根大毛竹,做了根新扁担,带我回到了莲花老家。父亲解释说,必须拜完祖先,再去上学。

  终于,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一头挑着新买的皮箱,一头挑着新做的棉被,将我送进了吉安师专。

  如此,我便再一次惭愧了许久。


  作者简介:

  李芝桂,1972年出生,曾用笔名阿贵,江西莲花人。曾在《散文百家》、《创作评谭》、《涉世之初》、《光华时报》、《当代社会保障》、《江西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百余篇(首)。出版散文集《行走微生活》。二十余岁时曾挂名江西省企业文联文学创研会理事、吉安地区作协理事。有作品入选《吉安地区文学作品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等多种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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