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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儿征文作品展播】四月天:往事如云烟

 妙趣横生 2020-07-16


四月天:往事如云烟


 往事如云烟

  灰色的天空,细雨迷蒙。几家炊烟,袅袅飘过清冷的屋顶。年尾了,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回来了一部分,村子里增添了些少有的人气。

  每年的春节前,我们都要回来住上一两天。不想住太久,是因为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做饭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偌大的灶台上,四口铁锅冷清地架在上面,由小到大绕烟囱排列成半环。没有养猪以后,那两口偌大的水锅几乎没再用过,只有最小的那口,仍然用来炒菜。灶塘里又塞了几根干柴,炖在锅底的半只土鸡,才勉强冒出一些“汩汩”声。这种灶烧火,不够热烈,缺少温暖,做饭炒菜,冷手冷脚的。

  妈妈忙上忙下,一会儿灶里加柴,一会儿切葱切蒜,有时站在锅前,却恍恍惚惚,记不起该做什么。

  老灶屋里,原来有一个老式灶台,我们称之为“火炉塘”。那时,湘西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的火塘。“四四方方一座城,城内没有门”,小时候,有一个谜语,谜面的第一句就是这么描述的。木制的四方灶台,两平米见方。靠屋角就两面墙而立,灶台高不过成人的膝盖。灶台中间成方形凹陷,堆满日积月累的柴火灰烬。中间树起一个圆形的三角铁架,铁架上搁铁罐、铁锅,下面烧起一堆柴火,火光通红,满屋热和。一般是铁罐煮饭,饭煮开后提下来,放旁边煨熟,然后架锅炒菜。灶台靠墙的两方铺有等长的木板,摆上长条矮板凳,家人,或者客人,抑或是邻里,坐在上面一边烤火,看着主妇炒菜,一边聊天。小孩子在火灰里烧红薯,玉米,板栗,特别地香。木板下方有一条长形空道,专用来关鸡,俗称“鸡灶”。冬天里,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烤火,累了就洗澡睡觉。

  六爷家家境好,一儿一女,姐姐嫁了,胖哥也能干。每到过年,农活忙完,一年的闲暇时节,晚上,他家的火塘里便燃起一堆大火,杉木皮、栎树皮烧得“噼啪噼啪”地响,熊熊的火光烤得木板壁通亮。六爷的笑声穿透了寒冷的冬夜。老的小的,长板凳,矮板凳,围坐在灶台四周,颇有些围炉夜话的味道。六爷六娘都是讲故事的好手,《梁山伯与祝英台》,《薛仁贵征西》,《赵银郎》,《杨家将》,《穆桂英挂帅》都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六爷讲故事绘声绘色,唾沫四溅,就差没有惊堂木拍案了。而六娘呢,则慢声细气,娓娓道来。旧时农村的温馨、温情,怕是多半与这灶塘相关。

  三十几年的功夫,沧海桑田。六爷、六娘都已作古,胖哥也中年丧命。老屋被夷为平地,地基都剩不到三分之一,当年围灶而坐处,连痕迹都找不着了。


  我们家的老灶台也已拆除很多年。只是为了过年熏腊肉,才临时在那里的地上烧起一堆火,倒上一些锯木屑、甘蔗渣、橘子皮之类的东西,烧出浓浓的烟雾。火炕上寥寥地挂着几块肉,刚熏出层淡淡的烟火色。这都是从舅舅家买来的。舅舅住在本乡的水口山村,离这里大概十五六里山路,老山界上。喂了一头猪,还没宰杀的时候,就已瓜分光了。我们也买了二十来斤。

  早些年,家家户户都养猪的时候,火塘上空,从梁上垂下来的一根粗铁钩上,悬挂着满满一炕大大小小的腊肉,偶尔还有一两条草鱼,一把牛肉。如今,方圆十里,都难找一家养猪的人家,更不用说食草猪了。

  那时,过年很热闹。分田到户不久,家家开始有余粮,开始大胆地养鸡鸭。一般家庭,都是两三头猪,一两头牛。日落黄昏的时候,鸡鸭成群,叽叽嘎嘎;壮猪拱栏,哼哼唧唧。虽然没有钱,但确是一幅人喧狗吠的乡村夜语图。

  到过年的时候,院子里几家几户,一起打糍粑。铺一块门板在两条长凳上,两三个壮劳力,举起巨大的木槌,对准青石碓里蒸熟的糯米饭堆砸下去,一起一落,此起彼伏,节奏分明,配合默契。待糯米饭捶烂、捶匀,两个木槌顺时针一扭,提上门板。女人们双手抹油,抚摸糯米粑团,双手一挤,一个杯大的、碗大的糍粑就成型了。一行行的摆放好,压扁,冷却。我们小孩有时也凑热闹,去挤几个。热冲冲的糍粑,若是能包上一勺酸萝卜炒肉,那真是无上的美味!

  每年,为了表示喜庆,大人们都会挤一个“糍粑王”出来,约脸盆大小,摆在门板一角,所有人的喜悦都饱饱满满的,漾满屋子。

  打完糍粑,就该杀年猪了。屠夫从这家杀到那家。我那时最怕杀猪了。猪栏门前一地的血滴,溅落的开水湿漉漉的一片,开水浸泡猪皮后腾起漫天的毛臊热气,猪屎味,臭不可闻。刮干净后,剖开肚皮,倒挂矮梯上,血水顺着猪身又是一地。好多天,都消不散。

  再早一些的时候,我们还很小,那会儿,都穷。没肉可吃,无猪可杀。连粮食和蔬菜,每年都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时就会红薯煮饭,南瓜熬汤。至今我仍能清楚地记得,妈妈将切好的红薯颗粒放到铁罐的一边,留一点白米饭出来给弟弟。盛饭的时候,看着那一小团白米饭,又馋又饿又急。更有子女多的,红薯都不够吃。一小把白米,撒在一锅子萝卜片里煮熟,那年月,物资贫乏,油也少,萝卜饭刮得胃难受,方言说“可嘈人了”!


  日子太清苦了!过年,就成了孩子们最大的期盼。每到新年,大人总要想方设法,为每个孩子做一套新衣。从年三十的集市上,买几根本地产的甘蔗,瓜子花生是极少的,糖果更是稀有了。小时候,吃到的最美味的糖,就是“发饼”,类似于现在的“老婆饼”,只是没有老婆饼精致、细腻。团年饭几乎没有印象,唯一有记忆的一次团年饭是生产队集体吃的,也是那个时代的最后一次“忆苦思甜”餐。

  从五爷的家门前,过一条田坎,就是生产队的仓库。两层大木楼,矗立在垅里一片稻田的中间。仓库楼前一丘大田,方方正正。等收割完了早稻,这丘田的稻茬就被锄光,踏平。灰不溜秋的,就成了晒谷坪。

  那年三十夜,挨仓库墙脚摆了一排排水桶,木桶里装了萝卜、乱七八糟的菜叶煮的稀汤汤。没有油,不记得有没有盐,难吃是一定的。但我们孩子,好像注意力并不在好吃不好吃上。不用做饭,家家户户倾巢而动,拿着盆盆碗筷,拖儿带女的,一起排队自己舀萝卜菜叶汤。站的站,坐的坐。地上,石头上,晒谷坪田坎上,仓库楼梯上,到处都是人,很是壮观。

  过年,能记住的,也就是拜年了。基本上,以一个生产队为单元,各院子的孩子们成群结队,沿着田坎,从这家“讨”到那家。嘴巴甜的脆脆地说声“拜年了”,绝大部分孩子,都不用开口,一队一队的排在门口,约定俗成地,大人们就会捧出几颗瓜子,或者砍下一截甘蔗。甘蔗绝没有完整的一节,大人们多会小心翼翼地,将一节砍成两半。好在那时已经有了计划生育的宣传,孩子并不是很多。


  我们村坐落在一个长长的布袋形山窝里,口子处连接外面的世界,雪峰山脉的最高峰叫蘑菇界。巍巍雪峰一挡,便堵住了“袋”底。仿佛到了我们村,就到了世界的尽头。

  从入口往上,是一个村的三个大队,房屋沿山脚而散落。我们生产队,基本分为三大块:我们院子里是一个大院子,易姓人家,基本都是本家;“布袋”的底端,是蒋家;溪水对面,还有一个肖家家族。        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是那一年,不知道几岁。我们好几个小孩,排队来到肖家院子,走到凉伯伯家门口的时候,久敲无人开门。凉伯伯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吃过很多苦,跟其他抗美援朝回来的人一样,都不太会干活,也不太愿意干活,家里比别人家相对来说更穷困一些。五个孩子,四男一女,最小的生下来,两斤多一点,像只小老鼠。

  那是一栋小木屋,枯瘦,老朽,灰头土脸,已有些倾斜,处在约一米高的坎墙上,壁檐脚很窄。不像别人的屋子,正屋四扇三间,中间是中堂,两边是住房。没钱配拖屋的,就用其中一间房间做火房。而凉伯伯家的房子好像没有中堂门。单薄而破烂的火房门,是从里面上了门栓的。门槛上刀砍斧斫,碎痕累累。门槛处寸把宽的缝隙里可以望到火屋的坑洼地面。有些人不死心,仍然不知趣地敲;有些人低头从缝隙里用力向里张望。

  终于,门开了!肖家婶婶满面愁容,也一脸的不高兴。四十来岁的额角,已沟壑纵横。我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偷望屋内。家徒四壁,灶屋里冷冷清清。他们家的孩子都不在家,也许跟我们一样,到别的院子里拜年去了吧?肖家婶婶打开半边门,一声不吭,跨过火房内侧一道门槛,从里面房间里捧出一捧甘蔗“粒”,每节大概寸把长。我们道了谢,又往别家走。

  但那一次,肖家婶婶的那个表情,就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地被翻起。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就从那一年后,我再也不拜年。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大人的嘱咐,没有统一的规定,好像大家都不再拜年了。

  一晃就是四十年,时间真像一把杀猪刀,刀刀刻在了大家的额头和鬓角。当年的情景就像翻过的几页书,清晰如昨日,又模糊如隔世。


  日子越过越好,年味却越来越淡,火炕上的棕索,也越来越少了。生活是很会开玩笑的。最早的时候,养不起猪,没有肉挂;现在是没人肯养,也没肉可熏。农村里,打工来的钱不容易,物价高昂,全靠买也买不起很多。况且,“有钱天天年”,每天都有新鲜的买,四时都有跨季的菜,不需要像往年一样,过年存很多货了。没了年货,也就少了年味。

  “噼里啪啦”,一阵稀稀疏疏的鞭炮声,惊响在山坳里。大概谁家在祭祖吧?

  走在田坎上,灰色的稻田里,稻茬一行行地浸在冬水中瑟缩;青黛的山头,也显示出过年的沉静;篱笆上倒伏着枯烂的玉米秸;空气中飘来炖肉的浓浓糯香——很甜腻的那种肉香味,只有吃粮草的猪才有这种浓香。也就在农村,还能觅到一点点淡淡的年的味道。

  细细的毛雨还在飘,鞭炮的烟雾,山村的雨雾,混杂在一起,向天空飘散开去……


  作者:四月天,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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