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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追忆】门瑞瑜:冬泉

 妙趣横生 2020-07-16

门瑞瑜:冬泉

  冬泉

  车子离开漠河,在祖国北极边陲的林海雪原中奔驰。零下53℃的酷寒阻挡不住车轮的飞转,车轮沙沙地碾着积雪飞也似的跑。国防公路像一条银色的哈达展示在天边,车子正奔那天边而去。公路笔直但十分险峻,路两旁是如海的苍山,满山遍野的落叶松,樟子松,树冠上挂着雪白的冰凌,显得更绿郁葱茏,还有那披着积雪的白桦,红柳,杨榆,婷婷玉立,枝头也如纷繁的梨花怒放。车子穿入丛林,公路宛如一支银光闪烁的长剑,把原始森林一劈两半,车子就在森林缝隙里穿插而去,路太窄太长,树太高太远,前方只露一线蓝天,那一线蓝天的远方,是不是我要去的漠河极边的自然屯洛古河?那不就是祖国版图北极的最边缘吗?公路像一条冰道,下坡时车子像打滑梯一样、颠颠簸簸,甩出去很远。忽然车子被几处山峰似的大冰包挡住了去路。

  司机小张紧把方向盘,瞅了我一眼,关切地说:“注意坐好。”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谨慎地放慢了车速,使车子从冰包雪坡下稳稳当当安全地开了过去,他舒了口气笑了。

  我望着路旁晶莹的大冰包问:“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冬泉。”他告诉我去洛古河路上有几处这样永远凝冻不住的冬泉。冬泉喷涌出的冰冻结成冰包,像一座座冰山突兀,阻挡住交通,造成车子行驰的危险。

  “那你一定很讨厌这冰包?”我随便问了一句。

  他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你冬天开车一定很害怕冰包?”

  “是害怕冰包,一不小心车翻人伤,但又喜欢它。”

  “为啥?”

  “我觉得很有意思,在这祖国北极高寒禁区,零下58℃时,人都冻偿了,可是冻不住冬泉水的流淌,它有一股向上的活力,就是冻成冰包也不向严寒的大自然屈服。”说着他乌黑的眼睛里闪出熠熠的神采。

  走不多时,又一座冰山横在马路中央,一种好奇心的驱使,代提议让车子停住。下了车,我去看那有趣的冬泉。

  品莹透明的冰包雪峰,闪着素洁的光泽。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探寻那冬泉的泉眼,我嘴里呼出的呵气,霎时化为冰凌,凝冻在我的鬓角、眉梢,冻结的呵气把睫毛也粘在一起,几乎睁不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天太冷了,我不禁想起史书上描绘漠河的那段话:“地处极边,寒威过甚,道弗难行。

  司机小张点燃起一大堆松木袢子,拢着篝火烤起车来。他脸颊冻得像红苹果,紧皱眉头,搓着手说:“我抓紧烤烤车,免得饥油凝固住,把咱们冻在半路上喂黑瞎子。”他嘿嘿地笑起来,风趣地,“小心冻掉你的鼻子,耳朵!”

  我站在冰峰顶端向他挥挥手说:“冻不住冬泉,就冻不死代”我冻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声音也变调了。

  寻觅了一阵,我终于发现那冬泉了。在山坡的一端,有两个清凌凌的泉眼,明明亮亮从地下涌上来又汩汩地流淌着,流淌看,在酷寒中流淌着,流淌着,渐渐地渐渐地冻结了,结成了一座魏然屹立的冰山。我看得入神了,简直忘记了祖国北极的风雪严寒……

  车子继续行驶以后,我沉思着,想着那冬泉。这时,小张告诉我,洛古河有一位山村女教师的名字与冬泉谐音叫董全,我问他是怎么认识董全的,他讲起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那是一个暴风雪的早上,他冒着零下53℃严寒沿黑龙江畔巡逻,下岗后,走到洛古河附近时,发现前面雪路上有个黑黝黝的人影在走动,走着走着,那人影一下子趴到雪地上不动了。这引起了他的疑惑和警惕,于是便跑上前去盘查,一看被吓了一跳,原来是洛古河小学的董全老师跌倒在雪地上。他认识她。

  “董老师,董老师,你咋的啦?”他连声喊着,俯下身去想把她扶起来。

  然而,董老师却直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欲动不动,表情木然,始终沉默不语。他根据在祖国北极冬令生活的经验判断:她冻僵了。于是便背起她来,一口气跑进了洛古河边防哨所。经过富有生活经验的“老边防”连长和连队医助的检查,原来是她的腿血管被冻僵了,但还可以急救过来,嘱托说:“千万别用火烤。”立即决定用冰雪搓腿,用凉水“缓”。

  失去知觉的董全老师在昏厥中。一种难以置信的抢救措施,就好像黑龙江人隆冬“缓”冻梨一样,当大把大把的冰雪把她的腿搓得通红通红以后,又将她的腿放到一桶凉水中“缓”着。渐渐地,渐渐地,她一双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大眼睛微微睁开,她开始恢复了知觉……当亲人解放军在温暖的气氛中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汤,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她轻声地说:

  “天太冷,有一个孩子冻感冒了,两天没来上学,我是去他家给他补课的。回学校路上冻昏过去……”她的声音是低沉的,然而却显示着力量,充满着对学生的爱抚,那一颗火热的心,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灼热地烘烤着周围的人们。她所在的学校只有一间木刻楞小屋,仅有六个八、九岁的孩子,开设一、二、三年级课程,也仅有她这一位老师负责分别教课。就是这样一所设备简陋,很小很小的小学,学习秩序却异常正规、严格,老师认真教,学生努力学,读书声不绝,笑语声飞扬,风雪严寒阻挡不住学校生活的热情……

  我被这一位北极边陲山村女教师的故事吸引了,决定去访问她。车到洛古河,我就赶到那学校去。这不是一般学校,尖顶的木刻楞小屋子,冰雪覆盖,晶莹闪光,就像冰雕雪凝的“水晶宫”,当我带着一身寒气破门而入时,霎时被眼前的气氛惊住了:站在讲台上的董全老师,乌黑的眼睛正在发光,微笑着讲课,六个孩子十二只大眼睛熠熠闪光,六株茁壮的幼苗,生机勃勃,多么招人喜爱。老师和学生的读书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不正像邓幽谷冬泉之声响,丁丁冬冬,丁丁冬冬,那么动听悦耳吗?

  此刻,外边风雪严寒,屋子里却暖和极了,玻璃窗上凝结的冰凌融化了,晶莹的水珠滴答滴答地流在窗台上。她停下课来,向那个大铁桶炉子里添了几块大松木袢子,炉火烘烘地响了起来,大烟筒也烧红了。她脸色红润,羞涩地接受我采访,六个孩子端坐在各自的凳子上,’都扭过身子,歪着脑袋,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奇地盯着我。

  “你对‘北极村’的孩子们感情多么深呵!”我赞叹地说。

  她视线朝下,不好意思地笑笑,由衷地说:“只要和这六个孩子在一起,我的心情就永远是愉快的,我愿意全力教好这六个孩子……”

  董全、董全,不禁使我联想到了严寒下不断涌流哺育春色的冬泉。她指着里间一个只有一盘炕、一个小书桌的小屋告诉我:

  “我住在这里。”

  “你不害怕吗?”我关切地问。

  “逼出来了,豁上了,啥也不怕。”她摇摇头说。

  “你哭过没有?”

  “哭过,”她抬起头来,眼光一闪,“但生活里总是高兴的事比苦恼的事多呀!”她用手抚摸着靠近她的一个女孩子的头顶说,“我的心情是随着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而变化。”说着她咳嗽起来,眼睛里仿佛罩着一层闪光的玻璃似的东西。

  我指着她吃力的咳嗽喘息声,问:“严冬冻的气管炎,很怕冷吧?”

  “冷,不怕,习惯了。”她告诉我去年冬天刮过一整夜的暴风雪,一下子将她的住屋学校门严严地埋了起来,早晨她推不开门窗,只能从积雪下捅个窟窿,钻了出来,迎接早晨来上学的六个孩子。那一天,狂风暴雪继续猛烈袭来,在这暖烘烘的小屋子里,炉火通红,她照常给六个孩子上课,放学后,她蹚着没腰的大雪,又把六个孩子送回家。……

  当我又乘上小张开的吉普车,离开洛古河时,归途上,我们又被那大冰包阻挡住。我站在冰峰望见了那冬泉,冲破坚冰雪冻的羁束,一股股冬泉喷涌出来了,溅起一朵朵碎花,又扩大成一个个银线圈圈,源源不断,奔流不息,严寒下充满无穷的活力。冬泉,你是生命之源,酷寒禁锢,却不枯竭;你是大地的血脉,雪侵冰冻却热力不衰;你是坚定望远的眼神,面临严冬而瞩目明媚的春光。难道冬泉不给人以思想的启示吗?我赞美冬泉,更赞美这大兴安岭北坡祖国北极的冬泉!

  此文写于198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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