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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镭:月光下的小屋

 妙趣横生 2020-07-17

张镭:月光下的小屋

  月光下的小屋

  人,人生,抑或人这种动物,本质上就是一个孤独的东西,我甚至更认同孤独是人的宿命。然而,人类却一直试图与孤独抗争,直至死亡来临。纵观我们所从事的一切活动,其真正的目的乃在于为了排遣、消解、化除人类的孤独,而非我们口头上所标榜的诸如伟大、高尚之类的辞藻。从我们寻觅爱情、组织家庭、生产孩子,到我们的求学、工作、娱乐,一切的一切,都缘于我们的孤独缘于我们对孤独的恐惧。完全可以说,生命中所从事的一切活动,都是人类为解除孤独而所作的努力与尝试。

  但是,人类终究是卑微的、渺小的、当然也是不幸的。尽管他们做出了这样或那样的努力、尝试与抗争,可事实上,我们却永不能够将孤独通过人类的活动而排遣掉、消解掉、化除掉。

  难道这种宿命不可违抗吗?是的,不可违抗!更不必违抗!为什么要违抗呢?孤独真有那么可怕吗?难道它是魔鬼?好像不是。既如此,人类为何不同它友好相处?即使做不到这样,可不可以对它不理不睬呢?难道人类非要排遣、消解、化除掉孤独吗?

  在孤独面前,人类端的可怜!其实孤独很像命运。你可以反抗,也可以不反抗。反抗未必成功,不反抗也未必糟糕透顶。中国人有“认命”一说,阿容建议大家也认了这孤独吧,简称“认独”。

  是的,我不认同抗争。看一看人类的努力与尝试便可知道,抗争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丝毫的工效。就如同借酒浇愁,酒醒了忧愁依然。为什么不能坦然承受、享乐孤独呢?

  我的意思是,芸芸众生,相当一部分人可以随大流去作那些无谓而又无聊的抗争,但总得有一部分人,哪怕是极少的一部分人则应该尊重孤独、享受孤独,把孤独变为一种享受,再变为一种思想,一种哲学。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家、作家,他们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们对孤独的尊重与享乐。“耐得住孤独和寂寞”,古往今来,的确只有很少一些人做得到。多数人之所以平庸和无聊,其差别也正在于此。

  如果我们做不到尊重孤独,更做不到享受孤独,那可不可以退一步把玩孤独,把玩人生的这种无奈呢?——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比让他享受孤独还要艰难。

  很可能,你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如果不曾读过,不妨去读一读。当然,这只是个建议。——村上文学的基调,就是孤独与无奈。而村上作品中最能让人动心并引起共鸣的,恰在于其提供的一种生活模式,一种人生态度:把玩孤独,把玩无奈。

  长久以来,我一直深陷、沉迷于村上提供的那种生活模式和人生态度之中。坦率地说,我是那么地喜欢并渴望着进入到那种生活模式之中,而对于现在的这种庸常生活极为烦厌。不知是不是受到村上文学影响得太过深重,不仅渴望进入那种生活模式,而且连对写作长篇小说都没有了信心。尤其在读了他的《海边的卡夫卡》之后,我和这部书的译者林少华先生通了电话,我这样对他说:“读完了《海边的卡夫卡》,我决定不再写长篇了。”林先生讶异地问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说:“面对《海边的卡夫卡》,中国的一大部分作家、尤其是写作长篇小说的作家,该‘挂笔’歇息了。”林先生说:“有机会再见村上时,一定把你这番话跟他讲。”

  如何消除孤独和无奈,村上提供的生活模式又是如何?不妨借我的老朋友林少华在《挪威的森林》代译序中的一段文字一窥其貌——

  我仿佛听到村上在这样向我倾诉:

  人,人生,在本质上是孤独的,无奈的。所以需要与人交往以求相互理解。然而相互理解果真是可能的吗?不,不可能,宿命式的不可能,寻求理解的努力是徒劳的。那么,何苦非努力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转变一下态度呢——既然怎么努力争取都枉费心机,那么不再努力就是,这样也可以活得蛮好嘛!换言之,与其勉强通过与人交往来消灭孤独,化解无奈,莫如退回来把玩孤独,把玩无奈。

  于是,孤独和无奈在村上这里获得了安置。就是说,这种在一般世人眼里无价值的、负面的、因而需要摈除的东西,在村上笔下成了有价值的、正面的、因而不妨赏玩的对象。实质上这也是一种自我认同或曰对同一性的确认,一种自我保全、自我经营、自我完善,一种孤独自守、自娱、自得、自乐的情怀。作者藉此在熙来攘往灯红酒绿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建造了一座独门独院的“小木屋”,一个人躲在里面一边听着爵士乐,啜着易拉罐啤酒,一边慢慢地细细地品味孤独与无奈。电视则绝对不买,报纸绝对不订,电话也只是在响了六七遍之后才老大不情愿地拿起听筒。

  “小木屋”的主人自然是“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年龄大多在二十九至三十四岁之间,基本是刚刚离婚或老婆跟人跑了。这里。主人公本身就是孤独的象征。他已被彻底“简化”,无妻(有也必是离异)、无子、无父母(有也不出场)、无兄弟(绝对独生子女)、无亲戚(只在《奇鸟行状录》中有过一个舅舅),甚至无工作(好端端的工作一辞了之),远远不止是我国城镇里的“三无人员”。也正由于“我”敢于简化,敢于放弃,“我”也才潇洒得起来。

  那个居住在“小木屋”里的主人“我”,其生活情状,其离群索居,对现代的庸常人而言,恐怕只能令他们更加孤独。这样的生活,他们肯定过不了。但除了报纸我要看以外,对于这样一种生活,阿容一直渴望着努力着。——多年以来,一直有退休的想法,只是这两年格外地强烈罢了。

  村上在作品里建造的“小木屋”的确令人神往,而其主人“我”在其间的生活则几乎要令人着魔。少华先生提示我们,他说,在主人公身上,恐怕有这样几点需要加以注意:对冠冕堂皇的所谓有值存在的否定和戏弄,有一种风雨飘摇中御舟独行的自尊与傲骨;对伪善、狡诈行径的揭露和憎恶,有一种英雄末路的不屈与悲凉;对“高度资本主义化”的现代都市、对重大事件的无视和揶揄,有一种应付纷繁世界的淡定与从容;对大约来自宇宙的神秘信息、默契(寓言色彩、潜意识)的希冀和信赖,有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梦想;对某种稍纵即逝的心理机微(偶然因素)的关注和引申,有一种流转不居的豁达与洒脱;以及对物质利益的淡漠,对世俗、庸众的拒斥,对往日故乡的张望等等。

  少华先生刻意提示我们要注意的这几点,其实正是主人公把玩孤独把玩无奈的结晶。也正是这结晶,令我觉得自己是写不好长篇的。中国有许多擅长写长篇的作家,不管他(她)的名气有多么大,我都以为,他们实在应该停下笔对自己的鸿篇巨制到底写得怎么样深长思之!反正我绝不看这些鸿篇巨制。

  想一想你就会同意我的“固执”或“偏狭”:一个小说家他能为我们在繁杂多变的世界上提供一种富有智性和诗意的活法,为小人物的灵魂提供一方安然憩息的草坪。这样的小说家你见过几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文学?所以,我喜欢村上的小说,因为真的喜欢,才意识到自己写不了或写不好。既然写不了,为何还要去写呢?所以,我决定不写长篇小说了,尽管内心有所不甘。

  少华先生说,他读过村上一篇名叫《电车和电车票》的短文。“我”最后采取的态度是以“无心无我”的境界乘车:既然怎么努力车票都要丢,那么,不再努力就是,让它丢好了。引申言之,既然孤独和无奈怎么都排遣不掉,那么不再排遣就是,把玩之可也!

  是啊,既然孤独和无奈是我们的宿命,既然任我们怎样努力都不能将孤独驱散、排遣,为何不任其自然呢?又为何不能将它作为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承续下来,留给自己把玩呢?

  由村上作品所构造的那个“小木屋”,让我想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王尧。

  同很多来自乡村的知识者一样,王尧对乡村有着很深的感情。于他而言,乡村不仅是一个生长于斯的所在,更因埋葬着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四位老人而让他感到深刻的系念。他说:“我对乡村的怀念,与那里埋葬着这四位老人有关。我每年差不多回到村庄两次,一次是清明节,一次是春节。每次回乡,也就成了对四位老人的凭吊。在我离开自己的村庄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如果那个村庄葬着我的亲人,我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很远的。”

  不知道王尧是缘于对祖辈的深情,还是因为身处学院生态之恶劣与险峻,才会让他产生回乡的欲望。他说:“我一直设想,在退休之后,能够回到乡村去,不一定就是我所生活过的村庄。我想种地,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坦率地说,我并不完全厌恶我今天的生活,虽然在我的周遭有许多令我厌恶的人与事。一个人难免不碰上自己厌恶的人与事,因此,你若是想让自己清净,只有尽可能不做令人厌恶的事情。但洁身自好其实也是很脆弱的,就犹如我小时候,再怎么爱干净,也难免一出脚就会踩到路上的鸡屎、狗屎之类。不管怎么说,乡村的生活总是简单的。我二十岁之前生活在乡村,虽然也有不如意的人与事,但从来没有估计到二十岁之后,会遇到恶到极处的人与事物。”

  而我对于回乡的愿望,似乎比王尧要强烈得多、也迫切得多。只是我的回乡,并不是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有王尧所说的“恶到极处的人与事物”。我相信,这样的人与事物,每一个地方都存在。我的回乡或者逃离城市,也同样不是因为诗人所说的:因为城市不好,所以产生怀乡病。因为,即使城市不好,也只是令一些人产生怀乡病而已,真正付诸行动包括王尧自己——回到乡村去,好像还没有。更多的人,宁愿做房奴,苦熬于城市,也绝不往乡下去。事实上,王尧欲回到乡村去,也还停留在设想的层面上,而且要等到退休之后。而我却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地方,一个能安顿我一具肉身的地方。村上构造的那个“小木屋”固然很好,但在中国置于何处,恐怕还是一个问题。至于回到乡村,至少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乡村,则早已变成了机器轰鸣的工厂。故乡回不去了,乡村消失了,我只能回到别人的乡村。所以,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

  写作此文时,忽然接到林少华先生的电话,告知我他正在东北乡下度假。那儿是他的故乡,他在那里购置了一处房产,虽然还没有产权证。我说,真想和你一起去乡下度假啊!其实我知道,我真正想的并不是短期的度假,而是要长久地住在那里,直到老之将至。

  尽管,我给予回到乡村去的理由是寻求安静、享受而不是把玩孤独,但我也绝不排除对城市生活的讨厌和恶到极处的人与事物的至深绝望!我一直以为,城市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人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城市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是人造成的,而人变成这个样子,又是谁造成的呢?是城市造成的。城市里有太多的污浊,人生活于其间怎能不变坏呢?变恶呢?诚如王尧所说,“但洁身自好其实也是很脆弱的”。既然连洁身自好都不容易,那就索性逃离得了。自己之所以等不到退休的那一天,的确与我无法忍受这个城市的污浊和人心险恶,大有关系。古时候,面对恶浊官场,有良知的人会生归隐之心,而如今呢,官场生态依旧,有归隐之心的人却再也没有了。这个社会的可怖和让人看不到希望的所在也正缘于此:心生归隐的人没有了,有的是所有的官员都深陷其中、乐在其中,不愿自拔。每每面对万千年青学子把投考公务员作为他们人生的至高目标和追求时,这个民族的未来怎能不令人堪忧?

  关于本人的退隐,听说有人私底下这样议论:说某某之所以想归隐、退下来、回乡村,是因为他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看不到有升迁希望了……云云。听到这番议论,我自然是很快乐地笑了一笑。不过,他们说得也乃实情:我的确是看不到有升迁的可能,只是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已心不在这个场子上了,可能…不可能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至于说混不下去了,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坦率地讲,只要我想混下去,肯定也会混得不错,甚至比他们混得还好。——官场上的这一个“混”字,一直让我不舒服。就为了去掉这个“混”字,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此地。一个“混”字,足以说明官场不是干事业、创伟业的地方,也非“为人民服务”、“做人民公仆”那么高尚!这也正是我不愿再混下去,也不能再混下去的唯一理由吧。因为,我愈来愈清晰地看到,感受到,再混下去,无疑会对我的生命构成摧残,不只如此,简直就是自取灭亡。而我还不想死,至少,我不想死于官场,死于这个混的地方。我还想做一丁点儿的小事情,或者,可能还有一丁点儿的小事情需要我去做。而要做这一丁点儿小事情,就必须迅速离开这个场子,这个城市,这个人群。我不想死在他们中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个清新干净的地方。

  那为何说了很久却总是按兵不动?莫非我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还是贪恋这红尘里的罪与恶?之所以苦闷地、忧愁地等待,是为了官方的批准——他们不批准固然也可以一走了之,但我知道生存不能意气用事,我需要我的工资,每月的几千块钱对保障我安适地生活于乡村,具有重要意义。

  至于最后我将落脚于何处,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现在,我所能够想到的,我乡村生活的图景应该是这样的吧:月光下的一座小屋,亮着微弱的光,小屋的主人就是我自己。清晨起床沿着田野散步,上午的时光以读书为主,下午,我有看报的习惯;看报之后,或许能够写一点东西。如果写不出,就枯坐喝茶——我对于铁观音情有独钟。如果有朋友来访,可以聊很久,然后一起畅饮——以我的酒量几小杯便脸红脖子粗,委实地谈不上畅饮,小酌而已,但可以畅谈。晚上的时间除了散步,最适合做的事可能就是享受孤独,——在那种寂静里与孤独对话,想万千话题。我甚至浪漫地想到,一个人倘使进入到了孤独之中,他的思想一定会像天上的星光,美丽而又灿烂!即使稍逊一些,其思想之花也会开遍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小木屋”。

  每一天,在孤独中进入梦乡,在孤独中微笑着醒来。生命因孤独而有了别样的意义与风采,孤独也变得可爱起来!当孤独成为你的朋友、伙伴甚至于成为你的爱人时,你还会因孤独而痛苦吗?不,你会因为孤独而幸福!当村上把玩孤独把玩无奈,孤独也就不成其为孤独,无奈也就不成其为无奈了。事实上,当孤独被你把玩于股掌时,孤独就成了玩具,成了你的朋友,你的伙伴。此时,孤独便不再可怕而变成了一种可爱。为什么我们不能换一种心境,或者换一种思维来看待、理解孤独呢?

  孤独的确不是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我们孤独时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心理,人类也不必非要去战胜孤独。在我看来,孤独是造物主赐予我们人类智慧的神。谁能与她相处得好,谁就能获得智慧。反之,我们就只能是、永远是平庸的、无聊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动物。

  也许,王尧的回归乡村的生活设想,是因为“乡村的生活只是简单的”,也许是他厌倦或恐怖于“会遇见恶到极处的事物”?我相信这二者一定在他的内心交织着、纠缠着,令他挥之不去。

  如果阅读村上的作品能够使我们心中“最原始的部分得到疏导和释放,最软弱的部分得到鼓励和抚慰,最孤寂的部分得到舒缓和安顿,最隐秘的部分得到确认和支持”,那么,我愿意把阅读村上作品中得到的这些作为我回归乡村生活的最充足理由,也可以把它作为我的一种期待——期待在回归乡村生活的岁月里能够获取这些东西——心灵的东西。而在城市的生活里,我们可能无法获取任何心灵的东西,反而要遭受种种污浊的侵袭和荼毒。有时候,我们的心灵会被别人玷污,有时候,我们的心灵会被这个社会环境玷污,有时候,我们又会玷污别人的心灵。在这种相互间的玷污里,我们的心灵被异化:多疑、敏感、猥亵、脆弱、扭曲,总之,肮脏了,而且很肮脏了。

  ——这样的心灵怎能使人类高尚起来呢?这世界还有哪一个国家是高尚的?又有哪一个人是高尚的?

  只要人类不能从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熙来攘往、蝇营狗苟中走将出来,只要这个世界没有村上作品里营造的那间“小木屋”,人类就永远不要侈谈高尚和伟大!但我也不绝望,或者,我不再绝望,至少我不会像屈原那样因为这个世界和人心的污浊,而自杀。恕我悲观,我从人类的德行里头看不到人类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而我对人类生存意义的否定,也缘于这种绝望。是的,自杀有什么用呢?屈原死后,不仅没有震动楚国,反而还要掘他的墓。

  解除人类的悲苦,不是排遣孤独,而应拥抱孤独。村上的把玩孤独使他成为一个杰出的小说家之本身,足以说明孤独不是个坏东西。而如果有人倘能拥抱孤独,享乐孤独,那会不会使这个人成为比村上还要伟大的人呢?——阿容期待这个人的出现!

  作者简介:张镭,男,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杂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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