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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徐双山雪庐笔谈之窃与借

 妙趣横生 2020-07-17

徐双山雪庐笔谈之窃与借

 雪庐笔谈之窃与借

 

  唐释皎然《诗式》云:诗有三偷,即偷语、偷意、偷势,并称:“偷语最为钝贼。如汉定律令,厥罪必书,不应为。”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于阃域中之手。吾示赏俊,从其漏网。”

  吟诗,贵在有自己的语、意、势,切不可“拿来主义”,拾人牙慧,所谓“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

  然而,诗坛“三偷”,古已有之。细辨之,当有“窃”与“借”之别。借古人或时人的语、意、势而增强己作之内涵,以求达到更佳的艺术效果,甚或比原作的境界更上层楼,似不应一棍子打死。比如唐宋诗家,常借诗经、楚辞甚至论语之语、意、势入诗词,并获认同,便是明证。问题是,借了就是借了,万不可以“与古人暗合”以掩饰其行,甚至硬说“化腐朽为神奇”以抬高自己。

  李白与杜甫,一仙一圣,其作亦有借处。如杜甫《旅夜书怀》有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与李白的《渡荆门送别》中“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格、用语何其相似?应看作是“借”而非“偷”。

  王勃乃唐代之大才子,其《滕王阁序》为千古名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脍炙人口的名句。殊不知,此句亦有影子。南北朝着名文学家、诗人庾信着有《马射赋》,内有句云:“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毫无疑问,王勃之句乃脱胎于庾信。是借是窃,见仁见智。

  王摩诘(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颔联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杜子美(甫)借之,化作五言:“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语虽工,而气韵逊之矣!

  据传,欧阳修曾效仿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与句格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借得也不错,但终不及温句之神韵。借句天衣无缝者当属晏几道,用晚唐诗人翁宏的《春残》句入词,这便是其《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且看翁宏的原作:

  又是春残也,

  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

  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愁夕,

  萧飒暮蝉辉。

  此作载《全唐诗》62卷第42首。

  当然,古人对借句或窃句之事,并不宽容。宋刘攽《中山诗话》载:诗僧惠崇有句云:“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上句窃诗人司空曙,下句窃刘长卿。其弟子咏诗嘲之曰:

  河分岗势司空曙,

  春入烧痕刘长卿。

  不是师偷古人句,

  古人诗句似师兄。

  诗人喜佳句,并不奇怪,怪的是由喜生妒,由妒而借,借之不成则窃,甚至不择手段据为己有。唐代有诗人刘希夷,《全唐诗》载:“希夷善琵琶,尝为《白头吟》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乃更作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复似向谶矣!’诗成未周岁,为奸人所杀。或云:宋之问害希夷,而以白头翁之篇为己作。至今有载此篇在《之问集》中者。”

  宋之问夺句一说,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讲得更为具体:“韦绚集刘禹锡之言为《嘉话录》,载刘希夷诗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希夷之舅宋之问爱此句,欲夺之,希夷不与。之问怒,以土囊压杀希夷。世谓之问末节贬死,乃刘生之报也。”

  宋之问乃初唐着名诗人,颇得武则天赏识。先于洛阳宫习艺馆任职,改洛州参军,转尚方监丞。预修《三教珠 英》。中宗复帝位,以其谄事张易之,贬为泷州参军。逃归洛 阳,依附武三思,得鸿胪主簿。后迁考功员外郎,充修文馆直学士。因受贿贬为越州长史。睿宗即位,流放钦州,后赐死于流所。诗与沈佺期齐名,称“沈宋”。所作诗讲究声律,属对工整。初唐律体至沈宋渐成定格,对近体诗的创立,有所贡献。 他的诗写得本不错,何至于夺句杀甥呢?人心不足,贪婪害人呐!

  北宋词人宋祁,字子京,天圣中进士,累官翰林学士承旨。有《出麾小集》、《西州猥稿》。宋子京有《鹧鸪天》一阕,云:

  画毂雕鞍狭路逢,

  一声肠断锈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

  车如流水马如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词的上下阕尾联分别取自李商隐的两首《无题》,虽用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仍不能掩饰行窃的事实。然而,这首词却包含着一段委婉风流的韵事。据《花庵词选》注云:

  “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搴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子京当了回文贼,却捡了个大便宜。幸亏内臣不坏,加之仁宗皇帝不吃醋,否则子京非脑袋搬家不可。李端叔说宋子京“风流闲雅,超出尘表”,我看未必,不然怎么会明目张胆地窃句呢?他能侥幸免死,还是李商隐的“蓬山”句帮了大忙。

  好句子,诗人见了便爱不释手,想据为己有,并不奇怪。试举一例:南宋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尾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乃千古绝响。此诗作于宋末帝赵昺祥兴二年(1279),而金人耶律楚材于金承安五年(1200)所作的《峄山抒怀》二首中便有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句子。其一云:

  “人生自古谁无死,

  最恼苦乐由他人!

  望极天涯路漫漫,

  才如江湖命如丝。

  贤愚千载知谁是?

  唯有流水自来去。

  忽闻邹峄仙境妙,

  踏破铁鞋走天奇。”

  大文豪鲁迅在《自嘲》中有两句非常着名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下联竟也是从清代钱季重那里借来的。钱的原句为:“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据洪亮吉的《北江诗话》云: 钱“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酒足饭饱后,每与孩童嬉戏,故有此句。鲁迅偷得半句,将“饭饱”换为“俯首”,新意顿出,竟令人忘掉了钱季重的原句。关于偷句,鲁迅在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的日记中曾言:“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道:‘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鲁迅说的“偷得半联”是否就指“甘为孺子牛”呢?有三种说法:郭沫若认为即借用钱季重的“饭饱甘为孺子牛”,不是半联而是半句。也有人说借用南社诗人姚鹓雏(锡钩)的诗句“旧帽遮颜过闹市。”有人 检索《南社诗集》却没有找到这句诗。熊融则说那天鲁迅赴宴,郁达夫开玩笑道:“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用上一天想到的“横眉”一联回答他。郁达夫又打趣道:“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没有解脱?”鲁迅说:“嗳,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

  众所周知,伟人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的“一唱雄鸡天下白”与唐李贺《致酒行》的“雄鸡一声天下白”相比,除词序略有不同外,区别只是“一声”与“一唱”而已。这当然算是借句。毛泽东在致陈毅的一封信中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看来他很喜欢李贺的诗,因此,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一诗中,将李贺《金铜山人辞汉歌》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原封不动地借了过来。注家说:“这里是化旧句表新意。”这也说得过去,然而,有人硬说这是“化腐朽为神奇”,就令人不敢苟同了。想不通的是,“雄鸡一声天下白”怎么就“腐朽”了?“一唱雄鸡天下白”又怎么就神奇了呢?同样的句子,怎么在李贺的诗中就“腐朽”了,而用在伟人的诗中就神奇了呢?

  另,毛泽东的《水调歌头?游泳》起句云:“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此句亦有出处。据《三国志?吴书?陆凯转》载:吴主孙浩自建业(今南京)迁都武昌(今鄂州),陆凯上书吟童谣劝谏,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当时,黎民因要“泝流而上”,不胜其苦,多有怨声。毛的两句词,在原句上改了两个字而用之,意思大变,是借还是窃呢?自可见仁见智。毛饱读古典诗词,堪称博闻强记,作诗时有时便信手拈来,这样的例子不少。譬如他作于1963年12月的七律《吊罗荣桓同志》一诗:

  记得当年草上飞,

  红军队里没相违。

  长征不是难堪日,

  战锦方为大问题。

  斥鷃每闻欺大鸟,

  昆鸡常笑老鹰非。

  君今不幸离人世,

  国有疑难可问谁?

  此诗首句用的是唐黄巢《自题像诗》。据宋陶谷《五代乱离纪》云:唐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失败后于洛阳出家为僧,曾绘像题诗云:

  记得当年草上飞,

  铁衣着尽着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倚栏干看落晖。

  据考,黄巢兵败后自刎于泰山虎狼谷,出家为僧乃世间传闻,题诗亦后人伪托,系裁缀唐元稹《智度师》二首而成。且看元稹诗:

  四十年前马上飞,

  功名藏尽拥僧衣。

  石榴园下擒生处,

  独自闲行独自归。

  三陷思明三突围,

  铁衣拥尽衲禅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凭栏干望落晖。

  这就愈发有意思了。毛公用了所谓黄巢《自题像诗》的句子,而《自题像诗》又生吞活剥了元稹的《智度师》二首。这究竟是连环借,还是连环窃呢?明眼人一看便知。

  陈毅元帅性喜吟诗,虽然毛泽东对他说:“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然而,我觉得陈老总还是读了很多旧体诗的,他的有些古风,正如毛泽东所评价,确乎“大气磅礴”。毋庸讳言,陈老总也有借句古人的的例子。如他作于1957年12月14日的《赠缅甸友人》一诗,全诗四行一节,共六节,首节四句为:“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很明显,这是从宋代李之仪的《卜算子》中借来的,并经过化用。且看李之仪的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写的是爱情,陈老总写的是两国人民的友情。毫无疑问,陈老总对李之仪的词句借而化用是成功的,生动地表现了中缅两国人民一衣带水的深厚情谊。

  借句故然可行,然而若生吞活剥,毫无创造,那就要另当别论了。如某要人,曾写过一首赠古巴国务委员会主席卡斯特罗的诗,道是:“朝辞华夏彩云间,万里南美十日还。隔岸风声狂带雨,青松傲骨定如山。”虽然该领导人说此作系“次韵唐朝诗人李白早发白帝城”,尾联“隔岸风声狂带雨,青松傲骨定如山”,也还不错,但整首诗的句格、用意、取势,完全是从李白的《下江陵》扒来的,且第二句还出律,并无创造性。这种作法并不可取。

  借句最成功、最精彩的例子,要属清代袁枚的孙女袁紫卿写的一首《对镜诗》,且看——

  晓起窗前整鬓鬟,

  画眉深浅入时难。

  镜中似我疑非我,

  几度徘徊不忍看。

  明眼人都会发现,此作的第二句是从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中借来的。朱庆余的全诗是:“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范摅《云溪友议》云:“朱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余新旧篇什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第。庆余作闺意一篇以献。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由此可见,朱庆余的这首诗,并非是真咏新嫁娘,乃是说自己应试的文章不知能否获得垂青。

  袁紫卿借得“画眉深浅入时无”一句,将“入时无”的“无”字改为“难”字,可谓妙趣天成,一个“难”字生动地表现了少女对镜理妆,不知柳眉画深入时,还是描浅入时的矛盾心理。我们可以推想,作者在画眉时,或许画深了改浅,浅了又改深,几经修饰,拿不定主意,甚至不敢对镜而观。细加品味,“画眉深浅入时难”其用意、情致远胜于“画眉深浅入时无”,真是妙哉!

  能借、会借,借出新意来,也不失为作诗的一条捷径,这与窃不可同日而语。

  杜甫有一首着名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此作不但今人喜爱,古人亦十分看重。大文豪苏东坡就曾借此诗意,创作了《题真州范氏溪堂》:“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再譬如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无疑是受到唐代诗人韩偓的作品写出的。且看韩作:“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当然,易安此作确实比韩偓的诗略胜一筹。再如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也是受到范仲淹《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启迪而更上层楼的。

  当然,窃句问题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特殊情况,即不知名花有主,而误认知音的。古人曾说:有的诗家“大都诵古人诗句多,积久或不记,则往往用为己有。”着名作家刘心武不就将黄庭坚的名句“江湖夜雨十年灯”说成梦中所得,闹了一场大笑话吗?这类事,虽情有可原,却不可当作窃句的借口,更不应该装傻充愣,硬说自己与古人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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