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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苏嘉鸿长篇小说:老北风 (12)

 妙趣横生 2020-07-17

苏嘉鸿长篇小说:老北风 (12)

十二

  见铁蛋子跑出去了,万春山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东窗户跟前的两个人还在闲聊,这两人是外地来卖杂货的小商贩。驼背人已经装满一车雪,正推着向门外走去。

  他回身把门关紧,这才走到陈东子身边,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小伙子,可眼里已经见不到笑意。

  稍稍沉吟一下,压低声音问道:“温先生让你来有事?”

  “温先生让我来找一个人。”

  “找谁?”

  “老烧刀子!”

  万春山闻听他说要找老烧刀子,眉毛紧拧,警惕的目光立刻变得像两把利刃,闪着寒光盯着陈东子。

  陈东子被他看得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他发现万春山的目光比那驼背人还要让人不舒服。

  半晌,万春山见看不出陈东子有什么可疑之处,这才慢慢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漫山挂钱串。”

  陈东子见他终于开问了,便脱口而出早已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的下句:“一地雪花绫。”

  “挂了有几串?”万春山追问道。

  “山高数不清。”

  万春山听完点了点头,目光里的锐利也消逝了。他又露出一脸笑意,说道:“小兄弟,近来风紧,没办法啊,你别介意!”

  陈东子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毕竟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这么严厉地盘问。他把手在棉袄上擦了一把,说:“没事的,万大叔,我怎么……!”

  万春山打断他的话,一摆手说道:“叫什么大叔?好像我多老似的。出门在外,肩膀头一般高,都是兄弟,你就叫我大哥好了!”

  陈东子见万春山为人爽快,心里顿觉轻松许多,他赶忙叫了一声:“万大哥!”

  “哎,这就对了!”万春山拉着陈东子坐在炕沿上。

  “万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去见老烧刀子?”陈东子问道。

  万春山没吱声,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沉思了一下说:“看样子今晚可能还要下雪,要走就得早些!”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呵呵,不差这一会。瞧你的脸色不太好,还饿着呢吧?吃过了再出发也不迟。”说完,也不待陈东子答话,他就走到屋外,冲那驼背人喊道:“刘罗锅,去给这小兄弟整点吃的来。”

  刘罗锅听到万春山的喊声,挺了挺那永远也挺不直的腰梁,放下手里的锹,一声不响地着朝最西头的那间房走去。

  万春山转过身笑着对陈东子说:“这个刘罗锅,总想把背上的罗锅挺没了,可这么多年却越挺越驼!”

  “他是哑巴?”陈东子好奇的问。

  “嗯,人都说十聋九哑,别看他是个哑巴,可他却不聋。不但不聋,你要是偷着骂他,他老远就能听到。”万春山笑着说。

  “他也真够可怜的了,不会说话,背又驼。”

  “他本来会说话的,只是舌头被人割了,所以才不能讲话了!”

  “啥?舌头被……被人割下去了?”陈东子吃惊地看着万春山,他实在难以想象舌头被割掉会是怎样的疼法,一想到割舌头,他嘴里的便舌头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这时,刘罗锅弯着腰提了一个竹篮从西屋里走出来。

  万春山小声说:“别提这事了,他最不愿意别人提起他以前的事!”

  陈东子赶紧点点头,没敢再吱声。

  刘罗锅走进屋里,从篮子里面端出一碗木耳炒肉,四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碗大碴粥。

  饭菜散发着热气和香味,陈东子盯着白面馒头,使劲地咽了咽口水。他两天没吃东西了,见到这么好的饭菜,肚子顿时“咕咕”的叫了起来,

  万春山看出他真是饿了,说:“赶快过来吃吧,吃完咱们好上路。”

  陈东子答应一声,抓起一个馒头就要往嘴里塞。可馒头还没进嘴,他瞥见刘罗锅正站在屋里呆呆的望向门外,一副很落寞的样子。

  陈东子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刘罗锅的嘴,发现他的嘴和别人的并无两样。可想到他嘴里被割掉的舌头,陈东子又不自觉的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幸好,自己的舌头还在。

  “罗锅子,你去把那匹儿马牵出来,套上爬犁,我一会要进山一趟。”万春山见陈东子一个劲瞅刘罗锅,以为他不好意思吃,便开口将他支出去。

  刘罗锅沉默地走了出去。

  陈东子把目光收回,看着面前的这些饭菜,这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难得的珍馐美味了。他扯开腮帮子一顿狼吞虎咽,顷刻之间,四个馒头一碗菜还有一大碗大碴粥都被他吃个精光。

  万春山见陈东子吃完,转身从炕上拽出两件羊皮袄,递给陈东子一件让他穿上。随后,自己也穿了一件。他又拿出一顶狐狸皮的棉帽子扣在头上。

  一切准备完毕,他带着陈东子走出屋外,看到刘罗锅早已把马爬犁套好,正在大门口等候着。

  这匹儿马长得高大健硕,四腿均匀,蹄如莲花,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木爬犁上铺着厚厚的羊皮垫子,坐上去又柔又暖。

  万春山和陈东子坐上马爬犁,他让陈东子把身子转到后面,这样寒风就不会直接吹到脸上。随后,他手中鞭子发出一声脆响,那儿马便撒欢儿似的拉着木爬犁在雪地上飞奔起来。

  天阴得越来越厉害,不一会儿便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由于这里地势高低起伏不定,路也开始变得崎岖难行起来。儿马子放慢了速度,在老林子里的树空之间穿插而行。这里林木稠密,沟壑陡坡很多,若不是常在这老林里行走的人,一定会迷失方向的。

  陈东子抬头看去,一棵棵参天的大树遮住了天空,使得林子里特别的暗,依稀只能看到方圆半里地的范围。林子里厚厚的雪壳子上满是裸露着半截的荆棘和枯草,一片片的荆棘枝条上布满尖刺,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尖刺划破衣服。

  陈东子坐在马爬犁上,双手插进袖口,紧紧裹住身子。这样既可以挡住寒风钻进棉袄里,又可以防止被荆棘的倒刺划伤。

  鹅毛般的大雪越来越急,风也越来越大了。儿马子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它的体温融化,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刺骨的北风在老林子里呼啸而过,风中夹裹着雪粒子和凌乱的枯草。雪粒子随风打在羊皮袄上,发出一阵密集的“啪啪”声。陈东子紧缩着脖子,把头埋在双膝里。

  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木爬犁猛的一顿,停了下来。陈东子抬起头来,发现他们到了一处高坡处。

  现在风小了许多,雪也停了。“万大哥,咱们到了吗?”陈东子坐在爬犁上扭过身子问道。

  万春山没吱声,他朝坡上看了看,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梆和一个木槌来。他从爬犁上下来,对陈东子叮嘱道:“你在这儿别动,等着我。”

  说完,踏着雪壳子一呲一滑地爬到坡顶,他在一颗大松树下转悠了两圈,然后很有节奏的用木槌敲打几下木梆,声音在林子里传的很远,如不细听,还会以为是啄木鸟在啄树干。

  过了一小会儿,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坡旁边传来:“是万大哥吗……?”

  万春山把梆子和木槌收起来,大声道:“不是我还能有谁!三猴子,你小子不在地堡里瞭水,又去哪跑骚去了?”

  这时从林子里匆匆跑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人,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他背上挎着一杆长枪,他边跑边系腰带,笑嘻嘻地走到万春山跟前,说:“万大哥,我这不是刚甩浆子去了嘛(撒尿),正巧,这时候你就来了。”

  “哼,正巧是我来了,这要是跳子来了,你可就闯了大祸了,大当家的不摘了你的瓢(脑袋)才怪呢!”万春山冷哼道。

  三猴子吓得一缩脖子,陪笑道:“万大哥,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兄弟知错了。”

  “接点灵子(机灵点),头些日子县城里的跳子(警察)们没少来这折腾,你咋就不长记性呢?今天这事我就帮你瞒了,记住,下不为例。”

  说完,万春山从坡上滑下来,上了马爬犁。

  三猴子点头哈腰的看着万春山下了坡,便走到大树下,快速的从地上拉起一块厚木板,一猫腰钻了进去。

  陈东子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怪怪的,有些话他根本听不懂。又看到三猴子突然消失在雪地上,更是惊讶不止,他向刚坐下的万春山问道:“万大哥,刚才那人咋一下就没影子了?”

  万春山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道:“这家伙是土行孙,会遁地,一念咒就进土里啦!”

  陈东子也笑了,他知道万春山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又朝三猴子消失的地方看了看,深深感到万春山他们这些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万春山又挥起鞭子,赶着马爬犁从坡下向前走,边走边说:“小兄弟,若不是温先生让你过来的,你也绝不会看到这些。我们这里有规矩,进山要蒙罩子,就是蒙上眼睛。可你呢,既然是温先生的人,也就是咱自己人,所以也就破例免了。”

  陈东子听了,问道:“万大哥,为啥要蒙眼睛?”

  “以后你就知道啦,现在和你说你也不懂!”万春山说道。

  陈东子看他不肯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靠在马爬犁上独自想着事情。

  天越来越暗,当马爬犁走到一处狭隘的路口时,万春山见不刮风了,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口袋旱烟叶子,熟练地卷了一颗比大拇指还要粗的烟卷,点上火,“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发出通红的光亮。

  突然,前面跳出两个人来,站在远处大声喝到:“站住,溜哪路子的?”

  万春山一笑,拉住儿马子,大声道:“熟脉子,野鸡要回山神庙。”

  那两个人一听,赶紧走过来,说:“听话音就知道是万大哥,这漆麻溜黑咋还回来了呢?”

  这两个人一胖一瘦,都戴着狗皮帽子。

  万春山把旱烟掐灭,又扔进雪里用脚扒拉一些浮雪盖上。这才回道:“有个小兄弟要见当家的,怕耽搁事,这才贪的黑!”

  那瘦子一听,赶忙说:“哦,这样啊,那万大哥快点上去吧。这嘎达死拉冷的,兄弟就不陪你唠了。”

  “好,那我就上去了。”说完,万春山一抖缰绳,儿马子抬腿继续朝前走去。

  见那两个人离得远了,陈东子才开口问道:“万大哥,这帮人都是干啥的?这么冷咋还在林子里待着?”

  “瞭水拉线的!”万春山淡淡的答道。

  “瞭水拉线?”陈东子瞪大眼睛,他想不出这瞭水拉线是干啥的。

  万春山接着说道:“这是行话,就是站岗放哨的。”

  “哦,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陈东子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马爬犁又转过一个陡坡,终于在一片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

  万春山低声道:“到了!”

  陈东子左右看了看,四周除了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也没有什么瓦房宅院。万春山说到了,那么这是到哪了?

  万春山看出陈东子的疑惑来,用手一指前面的地上,说:“那里就是!”

  陈东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这一片空地上都是矮趴趴的房架子,就如同一间房子只有一个房盖露在地面。

  “这叫地窨子,住在这里可是冬暖夏凉呀!”万春山打趣的说。

  陈东子头一次见到这样式的房子,感觉有些新鲜,便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他还没等靠近,就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窨子有人厉声喝道:“蘑菇,溜哪路子的?”

  陈东子被吓了一跳,他没听懂对方说的啥,一时间楞住了。

  正在一旁栓马的万春山赶忙跑过来,大声说道:“二爷,是我,春山。”

  “哦,这个人是你带来的?”那声音在暗处问道。

  “嗯呢,是温先生介绍来的,要见当家的!”

  “那你就带他进来吧!”

  “嗯呢!”万春山答应着,一把拉过陈东子,来到一个大地窨子跟前。

  这地窨子远看就是一个房盖,到了近前,陈东子才发现,地窨子前居然有个带台阶的土坑,土坑里有扇大木门。

  万春山在前,陈东子随后,二人推开那扇门钻了进去。

  别看在外面看这地窨子又矮又小,可里面却特别的宽敞。这种地窨子都是事先挖出地下的土,再支起立柱架上横梁,在外面搭起房盖。里面和盖房子一样,卧室、客厅、厨房等一应俱全。

  别的地窨子大多数都和老百姓盖房子的大小差不多,甚至有的比那还要小。

  而万春山领陈东子进来这个却特别的大,里面宽敞气派,足可以容得下几十人。

  一进门便是红毯铺地,虽然已经有些破旧,但在这地窨子里却显得特别咋眼。往再前,红毯两旁并排摆着八张木椅,现在都是空的。

  红毯的尽头,还有一把大椅子,上面铺着一张兽皮,看样子应该是狼皮拼接在一起的。大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年纪在四十左右,浓眉冷目,方脸阔嘴,让人看了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身披一件褐色的皮大氅,脚穿一双大皮靴,正在把玩一支短枪。

  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人,年纪和他相仿,剃了一个大光头,脸上有块长疤,一脸的络腮胡子,给人一种彪悍凶猛的感觉。

  万春山紧走两步,在离那张大椅子还有两三米的地方站住,双手在左肩处一抱拳,开口道:“当家的,温先生派人来了!”

  那坐在大椅子上的人,撩起眼皮看了看万春山,然后又瞅瞅陈东子,有条不紊地说道:“哦?带他过来。”

  “嗯!”万春山一回头,朝陈东子摆摆手。

  陈东子赶紧来到万春山身后站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大椅子上这人觉得又眼熟又有些害怕。为啥害怕他也不知道,估计是被这人的气场震慑到了。

  “温先生让你来的?”这人盯着陈东子问道。

  “是,温先生让我来找张九铭。”陈东子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就是张九铭!”那人淡淡说道。

  陈东子一听,眼前这人就是自己要找的的张九铭,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发现张九铭也在看着自己。

  “他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张九铭问道。

  被他一问,陈东子忽然想起温先生写的那封信来,于是,从棉袄里面把信掏出来,递了过去。

  张九铭身边站的那人一伸手接过信,转手交给他。

  张九铭打开信封,掏出信纸来,在蜡烛下展开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默默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扔到一旁的火盆里。

  “小子,挺有种的啊,这点年纪就敢拿镰刀杀人了?”张九铭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说。

  陈东子喃喃道:“韩老二逼死我娘,我就要杀他报仇,只是不知道杀没杀死他!”

  张九铭哈哈一笑,大声道:“有种,这才是个爷们,有仇不报非君子,九爷我就喜欢这样的!”

  他接着又说道:“既然温先生荐你到我这里来了,我自然会护着你。只不过我这里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整天的刀刃上舔血,说挂就挂了,你怕不怕?”

  陈东子心想,张九铭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先生让我来他这里躲一阵子,难不成是他不想收留我才说出这番话来吓唬我呢?我要是说怕了,他就会有借口不收留我了?不行,我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再说了,几十里地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么能被他诓回去呢?

  陈东子心念一动,把头微微抬高,做出一副浑然不惧的神情道:“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张九铭闻听,脸上浮现一丝颇为赏识的神色来,他的点点头,继续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陈东子想起温先生交代的话,于是,一字一句地回道:“陈啸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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