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情】钱其昭:祖母如山

 妙趣横生 2020-07-17

钱其昭:祖母如山

 祖母如山

  祖母是座山,在我心中高耸。祖母是条河,在我心头流淌。

  祖母是1987年冬去世的,享年89岁。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父亲守在母亲床前。半夜,他把我和弟弟们叫醒,哽咽着说:“婆婆过了。”我们哭叫着赶紧下床,卸下一块门板,把祖母抬到孝敬堂去下榻。就这样,我心中的大山轰然倒下,尽管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仍是空落落的,脑海一片空白。

  祖母病了几个月,骨瘦如柴,身上除了皮恐怕没剩一钱肉了,充其量也就60来斤。奇怪的是,我们父子四人抬了一百多米远,就觉得祖母的尸身变得十分沉重,像是有千斤之重。我们的手抛了又抛,累得直喘粗气,就是不敢出声说句“重”字。按家乡的迷信说法:“刚死之人周边围了一大群鬼,其中,有来接他去阴曹地府的亲友,有来讨债的,有来勒索钱财的,总之,这些鬼魂会想方设法拖住门板,或吊在门板上,不让抬走。若是有人说“重”,鬼魂们知道他们的行为有效后,更会死命拖住,使人无法抬起。”这种怪异的亲身经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是胆小如鼠之人,却喜欢听大人讲鬼故事。晚上,我一个人是断断不敢出门去上厕所的。同学们一窝风地跟在老师的后面,从上楼梯、括死者的耳光、解掉梁上和颈脖上的绳子,将尸体放下,装入土笼坠下楼,到下榻在厅堂中央的整个场景,我看了个真真切切,并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从此之后,每每经过这座房子时,我的心总会莫名其妙地麻,两眼死死盯住厅堂,脚步陡然加快,恍如白驹过隙。

  祖母临终前两个月的夜里突然患病,父亲命我去枫树塘“富田皮肤防治所”请医生。半夜时分,要我一个人走三四里的夜路去请医生,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奇怪,当时我竟然二话没说,提脚就往外奔。出了村,黑抹抹的田野,时不时的夜枭叫声响起,寒气从脚底“嗖”地沿脊梁骨往上窜,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了。可是,不能因为害怕而延误了请医生给奶奶治病呀,我踌躇再三,用手扫了三下额头,嘴里连念三声:“火焰山高!”霎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英雄,好像无所畏惧,步子也踏得震山响,其实,心里仍是吓得慌。

  祖母下榻期间,每天至少要去祠堂里给奶奶的“脑头灯”添三次油,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又落到了我这个长孙的头上。所谓的“脑头灯”,就是在入殓的奶奶灵柩头边点一盏长眠灯,一个浅肚的铁灯盏里盛满清油,一根白白的、细细的灯芯燃着。宗祠是放过世老人灵柩的地方,以前我从不敢一个人白天进入。而早晚进祠堂给奶奶的“脑头灯”添油,看着奶奶的遗容,我却没有一丁点害怕。从父亲用雪白的灯芯草垫底,白粗布做床单垫在祖母的尸身下,到用土坯给祖母做枕头、到塞饭团到祖母的左手,塞竹枝到右手,再在祖母的覆盖白粗布,一系列的过程我全看了,心里没有一丝害怕。即使是晚间出入奶奶病逝的房间,我也没有一丝恐惧。我相信长辈们说的话:“这是亲人,会保佑我们,不用怕。”奶奶被安葬后,我又恢复到白天不敢一个人进祠堂的胆小,哪怕是现在临近退休的年龄,依然如故。

  祖母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时隔三十多年,但她的音容笑貌宛在,一言一行恍如昨天。

  2岁到12岁,我一直跟着奶奶睡,枕着奶奶的故事入眠。长故事短故事,或是奶奶随意编的,我记不清有多少。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故事是“狼外婆”,那“小女孩听到狼外婆咯咋咯咋吃东西的声音,问,外婆外婆,你吃什么呀?狼外婆说,我过山过岭捡到一个糟(cháo)萝卜。外婆,拿点我吃。好,给你。狼外婆递过一根手指头给小女孩。……狼外婆捧着被小女孩削断手指的手,一路唱着:长手指来,短手指去……”的故事情节听得我如痴如醉,听得我心惊肉跳。她没想到,她讲这个故事既害苦了我,更害苦了她自己。每晚,我一定要拉着她的手进房间,跟着她出门,不准她离开我须臾。气得她老是呵斥我:“跟屁虫呀!哪里有狼外婆?”她更没想到若干年后,这个故事传给了她孙子的孙子。

  祖母的故事中有甜酸苦辣,有悲欢离合,更有她的坎坷人生。父亲9岁时,爷爷便去世了,奶奶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艰难度日。天旱之年,沟渠里一水如线,像打吊针。白天,人家不准祖母放“连作”( 晚稻)禾水,祖母只好带伯父去放夜水,哪知道,村里的男子们恶作剧,欺负她寡妇带崽,在东山头学鬼叫一声,西山岭鬼叫一阵,吓得她母子俩飞奔回家,任由禾苗干死。

  伯父和父亲还小,不懂耕作,“三寸金莲”的奶奶靠打些豆芽补贴家用,年终杀了头肥猪卖,恶棍钱恩耀来赊肉,奶奶不肯,说:“我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收入,明年一年的油盐钱全指望在这头猪身上了,实在是不能赊。”恶棍二话不说,双手抓起一爿猪肉就往臭水沟里扔。那一年,奶奶是以泪洗面过的春节。为了报仇雪恨,我从12岁起就偷偷习武,16岁时终于一掌把恶棍的儿子叉翻,奶奶开怀地笑了,我的心里泛起一丝苦涩,这笑,来得太迟了!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卷起心湖沉静已久的涟漪。曾山来横坑村搞土地革命,常来我家宣传革命道理。曾山一来,父亲就会抽冷子将他的雨伞藏起来,拖住曾山不让走,一定要留他吃饭。奶奶无奈,只好向邻居家借两个鸡蛋炒辣椒来款待曾山,父亲则可借机大快朵颐,一解荤馋。伯父就是被曾山“哄”去当红军的,打那以后,曾山见到祖母就得绕道走,生怕祖母爪脱他的肉。奶奶说:“那年你伯父才16岁,刚好能下田干农活,曾山就把他哄去当红军了,我能不找他要人吗?”1935年,伯父寄回一封信,说是长征到了山东王家桥,请母亲不必挂念。之后,便杳无音信了。原来,这信是部队上代写的,安慰了奶奶十多年。解放后,一张“革命烈士证书”像晴天霹雳在祖母头上炸响,奶奶终日啼哭,眼泪哭干了,眼睛也哭瞎了,一只眼球毅然跳出眼眶,去山东寻找马革裹尸的儿子,深陷的眼窝便凝聚了她一生的沧桑。

  随着打湿了的心路徜徉,记忆的温泉翻涌起一串串水泡,点点清澈,滴滴闪光。祖母是一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文盲,为了督促我的学习,她独创了一套“郭氏教孙法”。她认不出毛笔字的好坏,问过老师后,就每天晚上数我练字本上老师用红笔圈定的合格字,规定一个红圈奖一粒五彩斑斓的豌豆糖,礼拜六晚上兑现。另外,背一课书,奖一粒糖;如果能一口气把整本书背完,便奖两个囫囵鸡蛋。那些个诱惑,就像无数的蠓虫整天在我眼前飞来飞去,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赚了不少的豌豆糖吃,且没错过一次吃囫囵鸡蛋的机会。五年级没有语文书,也不天天上课,老师会安排我们读《毛主席语录》。我找到父亲那一本寸多厚的红皮封面的《毛主席语录》递给奶奶,心说看你怎么办?哪知她老人家“山人自有妙计”,规定我每天读一段语录给她听,礼拜六奖我两个鸡蛋,读得越多,奖励越多;读完了整本,过年奖一根皮带。那时候,家里的生活条件比父亲儿时的好,有三四只母鸡下蛋,我和弟弟们常去鸡窝偷捡鸡蛋,埋到灶塘灰里烤着吃。二弟更贪嘴,连孵成三成小鸡的鸡蛋也敢吃生的,被奶奶寻到抓了个现行,他当然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我却暗自庆幸运气好。我即便偷嘴,仍不肯放弃奶奶的奖励。有时读着读着,趁着她一不注意,就多翻几页。碰到不认识的字,又没字典可查,心想,反正奶奶也不认识字,乱读一通她也不知道。就这样,我连蒙带骗地读了两个多月才读完。年前,奶奶兑现了她的承诺,给我买了一根我梦寐以求的皮带,当然,她不会忘记给我配上一条可穿皮带的裤子。我终于告别了苎麻绳掖裤子的历史,挎着根横皮带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至今回想起来,脸上仍会漾满笑意。

  祖母绝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门前池塘边上有棵麻李树,树上青的、红的李子整天在我眼前招摇,馋得我垂涎三尺,奈何,巳姬伯伯(堂伯母)看得很紧,使我无从下手。多少天的焦急等待终于迎来机会,中午放学后,发现她正在家里炒菜招呼客人,我不失时机地爬上树去偷摘,鲜红的果实赛似仙丹,抚慰我那垂涎已久的五脏六腑。小伙伴水元见我在树上,也赶紧跑来往我这一枝杈上爬,蚂蚁蛀空的树蔸承受不起两人的重量,“轰隆”一声巨响,连人带树重重地砸在水里,溅起楼高的水花。巳姬伯伯闻声而至,喷火的双眼看到了我奔进门里的背影。我躲在鸡窝边惊魂失措地脱下湿漉漉的衣服,一根细竹条就如暴风雨般地抽了过来,赤条条的身上顿时暴起一条条的青瘀,我疼得乱蹦乱跳,哭喊着回应奶奶:“不敢,我再也不敢了。”衣服还没穿好,母亲就阴着脸拿着一根更粗的竹条向我走来,形势不妙!我拔腿就跑,母亲奋起直追。我把一幢幢房子甩在身后,满以为摆脱了母亲的追击,扭头一看,啊!母亲就在背后,赶紧亡命地奔向一口旱塘,这下无路可走了,结果下场更惨。晚上,奶奶用木梓油帮我轻轻揉搓伤处,告诫我以后千万别去偷人家的东西吃了,我嘴上唯唯诺诺,心里说:“哼!别假惺惺地装好人,如此惨痛的教训我敢忘么?”这是祖母和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她们生平唯一的一次打我。

  在那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人们的肚皮尚不能填饱,小孩子哪有什么零食吃?打那以后,我除了上山摘野果,下河觅野葡萄外,偶尔也会偷桃子、李子、柑桔、橘子、簕瓜、马铃薯、玉米、蕃薯、竹笋、毛豆吃,只不过行动更为谨慎,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钢铁,就是祖母和母亲的鞭笞炼成的。

  我去值夏中学读高二,坐一趟班车要花4角钱,父亲得劳累一天半才能挣到的分值。我没钱买车票,就走路上学、回家。奶奶听见我说走肿了脚,很是心疼,又是煮好吃的,又是打热水给我泡脚,有时出门前还会瞒着父母亲塞给我5角或者1元的零花钱。这些钱,我除了买学习用品外,不舍得花一分钱买零食,尽管我馋得要命。一次回家,我经不住薄荷糖的诱惑,花1角钱买了一包。我吃了两块,剩下的三块带回家给奶奶吃,奶奶接过被我体温捂热的薄荷糖,竟被感动得流泪,连声说:“好好好!带亲了,还是水宝有良心,买了吃的晓得留一点给婆婆吃!有良心介乖崽!”此后,每次出门去上学,奶奶都会给我零花钱了,而我买了吃的,一定会留一大半给奶奶。

  不知祖母是因为急着抱孙,还是眼睛看不见的原因,我高中毕业后,她就天天催着我的父母给我说老婆,这是我最可恼她的事。她哪知道,我没有发育,个子只比柜台高一点,不知“讨老婆”有什么好处,脑子里根本没有“讨老婆”的概念,弄得未婚妻嫌死我了,说我“矮,像地脚螺丝。”知道我去了她家就躲,不愿见我。我满心羞愧,无颜去她家。连送年节给岳父母都不敢去,躲在富田桥上看水流,还是岳父在家等急了,派妻弟来找我,我才敢一同去她家。那时,我恨不得咬我祖母两口。

  我知道,奶奶特别眷顾我,还有另一层深意,那就是日后我要过房给伯父名下做儿子,以延续香火。她常跟我说:“你是长子,按照‘长子过长房’的族规,你要过房给你伯伯的。”祖母日夜思念牺牲在长征途中的儿子,自然就特别眷顾我这个长孙了,这个道理,我当时并不理解,几十年以后,为人父了的我方懂奶奶的这份母爱有多深。

  顺着思绪的藤蔓细捋,祖母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我的心灵之湖也越来越激荡。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懂事,好好地孝敬祖母呢?祖母走了这么多年,才想起孝敬她老人家,真是个笨蛋啊!虽说父母平常很少关心我,我知道,父母为了养活一家十口,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劬劳了一生,哪有时间管我们小孩子的事?如今他们老了,该让他们享享清福,别再后悔尽孝迟。祖母走了,她的音容笑貌宛在,长留我心中。

作者简历

  钱期昭,笔名钱其昭,男,1958年出生,青原区富田镇人。小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业余时间喜爱从事于党史研究和文学创作,在青原区委宣传部工作期间,担任了《丹心照汗青》、两期《青原文艺》、《群星辉耀东井冈》等书的编辑。参与了《青原区教育志》、《青原区志》、《富田镇志》的编修,在海内外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歌词、论文一百余篇,撰写了电视解说词《魅力青原》及历史文化研究《青原游》两本书,计30多万字。

  2009年6月,30万字的红色历史长篇小说《东固暴动》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吉安晚报》、《井冈山报》、市电视台“今晚八点”都作了专题报道。

  2011年元月中旬至二月,“曾山、赖经邦和段起凤的英雄传奇故事”讲座由市电视台《庐陵时闻》连播12期。

  2014年7月,30多万字的红色历史长篇小说《烽火赣西南》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