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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追梦的人 | 郁小尘

 深圳文学 2020-07-17


无论生活怎样,我们都要心存梦想。

国有国梦,家有家梦...

我们都是追梦的人

作者:郁小尘

01.

大客车像个蠢笨的蜗牛,在路上晃悠了两天两夜,到达深圳已是第三天的上午。车子还没停稳,车上的人叫嚷着一窝蜂似的往下拥。翠翠拉着我左冲右突挤下车,又敏捷地钻进行李箱翻出我们的行李,擦着额头的汗向我招手笑。

这里会聚着鱼鳞般密集的工业区,厂房一座连着一座。翠翠带着我七转八拐到了美达厂门口,递过我的行李说,就是这家工厂了。我已联系好金科长,你直接找他即可。说着塞给我300元钱和一张字条,交代我说:钱你先花着,用完告诉我。这上面有我的联系电话,没手机你直接去厂门口的便利店打电话,店里的老板娘我们很熟。美达厂虽不是好厂,但能学到技术,你用着心学。还有,你要小心那个白湘娥,我在美达时跟她水火不相容,她若知道咱们的关系,可能会为难你。我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翠翠说完朝我挥挥手,拉着行李箱步履匆匆地离去。

满脸青春痘的保安接过我的身份证,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操着浓郁的四川口音说,靓妹,你才18岁哟,又这般瘦弱,照理说,我们厂是不要这样的人,不过你是易翠翠介绍来的就另当别论了。工厂正赶货,你先跟金科长报个到,他若是同意,你就可以上班了。

谢过青春痘保安,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车间灯火通明,长长的工作台呈一字排开,看不到尾。员工们在台前各自忙碌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着手在车间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吆喝几声。我走上前去,递上身份证说:您好,我是易翠翠介绍来的,找金科长。男子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说,小姑娘,你还蛮有眼力嘛,你算是找对人了!他接过我的身份证说,哟,18岁啊!这么小你爹娘也舍得你出来打工?我的心痛了一下,支吾着说,我……是一个人……金科长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向一位红衣女子招手道:娥子,新进的小姑娘,找个熟手好好带带。看着挺机灵的,分插管组吧。

红衣女子看了我一眼,目光冷冷的,满脸都是高傲的神情,她让何大姐教我。

听翠翠讲过,美达厂是生产化妆品毛刷的制品厂,厂内生产面刷、眉刷、睫毛刷等各类品牌的化妆毛刷。何大姐笑着说,你刚进来就能分插管组,真是好造化。插管组是要求技术的,没有半年时间是分不到这里来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哪里人?我一一回答了何大姐。何大姐约莫40岁,说话慢声细语,言语亲切。何大姐开始教我做毛头:她左手拿塑料包纸,右手抓毛,包好毛的包纸转换右手,左手拿口管,右手送出包毛的包纸,抽出包纸,一个毛头便蓬松成型。我照着何大姐的样子做,却手忙脚乱。何大姐说,你不要着急,开始都这样的,熟练了就好了。何大姐的丈夫去世多年,唯一的儿子在读高三。“我儿子学习很刻苦的,等他考上大学,我的梦也就圆了!”说起儿子,何大姐满是自豪的口吻,脸上笑容拧成了一朵花儿。

3号口管快做完时,红衣女子忙着发放6号口管,每人一袋,每袋5000个。6号口管很小,估计是眉刷之类的。何大姐说,喏,刚发口管那个红衣女孩叫白湘娥,是生产车间的组长,兼管插管组。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遇事上却犯糊涂。金科长在东北是有老婆的,她却跟他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唉!非亲非故的,劝也不能说也不是。你说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何大姐摇头叹息着,仿佛白湘娥是她的亲人。何大姐对工厂细枝末节的事情知晓不少,她一边教我做口管,一边说着厂子里的一些事情。

宿舍楼在厂房东200米处。一楼二楼住女工,上面三层楼住男工。我分到了202房间的上铺。晚上收拾好床铺,冲了凉躺到床上已是11点。对面工业区传来机器轰鸣声,楼上不知谁在弹唱吉他,是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声音悦耳动听。我翻出床头日记本,趴在床上开始写《寻梦》的故事梗概。小说在我心里藏了多年,如今要一字一字把它写出,真是一件神圣无比的事情。

02.

我始终相信,每一个来深圳的人,都是怀揣梦想的。我的梦想便是《寻梦》。这个梦想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天,已在我心里形成。《寻梦》是我准备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关于母亲的。小说的名字是我多年前就想好的,我本想在读大学时完成这个梦,半途却碎了。在此之前,家里那场酝酿了许久的战争终于爆发,那个高颧骨薄嘴唇说话尖声尖气的女人,当着全村人的面,扯着嗓门歇斯底里地对我吼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上大学的料吗?我呸!”

父亲蹲在墙角,低着头默默地抽烟。烟雾弥漫中,他剧烈地咳嗽着。女人冲过来大声吼:你死人了!我告诉你老易,她要是再继续读书的话,我走!

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在地上跑了几下,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我记得,自从这个邻村寡妇嫁给我父亲后,我已有很多天没见着太阳了。

我对女人说:不用你走,我走!

我去找翠翠。我说,翠翠姐,你带我去深圳吧,干什么活我都能行。

翠翠惊叫起来,哟,这不是朵朵吗?都长这么大了!眉眼真像你妈!怎么样,你妈有消息吗?她可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最有韵味的女人!她在舞台上的扮相真是美极了!那不是人,简直就是一个仙儿!

我的心被撕痛了。翠翠说的是实情,我的母亲,那个有着优美嗓音和优雅举止,长着一张精致迷人面容的唱豫剧的演员,她在台上的扮相是迷人的。她演的白娘子、虞姬、杨贵妃、嫦娥、穆桂英、七仙女,从扮相到唱腔,迷倒了台下无数观众。她是易老庄、甚至是整个唐县男人的梦中情人。因为母亲的美丽,豫剧在我们那里空前绝后地繁荣。那些不识戏的年轻人,因为母亲倾国倾城的扮相而整日整夜地守在戏台下。翠翠扎着两个大红蝴蝶结常往我家跑。她看我母亲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天上的仙女。我曾看到母亲主演的《追月》,当舞台上的嫦娥挥舞着衣袖奔向月宫的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就是嫦娥仙子。母亲时常随剧团外出演出,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回来后把我揽进怀里,亲着我的脸“朵儿朵儿”地叫,叫着叫着,我就看到有泪花在她漂亮的凤眼里打转,最后,变成晶莹的珍珠纷纷落下。

父亲是易老庄唯一的工人,爱抽烟,极少言语。六岁那年一个飘雪的季节,母亲在对我最后一次拥抱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问父亲,母亲去哪里了?父亲抽着烟,沉默半天说,你妈是个仙儿,像天上的七仙女、月里的嫦娥、水中的白娘子一样,投错胎落到了凡间。凡间留不住她,飞走了……

父亲的话,我信以为真,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做着同样一个梦:梦中,我那美艳如花的母亲,身着古装长裙在云端里飞翔,她云髻高挽,裙裾飞扬,宽广的水袖似白云一样。

翠翠说,朵朵,打工很累的,你要是真想去,去了可别后悔!

我说,翠翠姐,我不怕累,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会后悔的。

回家收拾行李,父亲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说,朵朵,你莫怪我。

我冷笑道,我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离开易老庄那天,父亲要送我,我说不用,他还是坚持要送。县城那辆写着“唐县——深圳”的大客车上,一拨儿又一拨的年轻人拖着成堆的行李往车上装。父亲点燃一支烟说,朵朵,在深圳不行了你就回来。我的目光掠过拥挤的人群投向远方的高楼,太阳这个时候很亮,在北方这座城市的上空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故作轻松地说,没有什么不能行的,就是死,我也会死在外面,不会让您费心的!父亲猛地抽了一口烟,呛得他又连着声地咳嗽。透过弥漫的烟雾,我看到他眼底的湿润。他不再吭声,默默地向站外走去,工夫不大又回来,手里拎着两袋水果。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摞钱和一把零碎钱,塞进我的背包里,慢慢转过身,佝偻着腰下车。汽车启动,父亲在路边向我挥手,他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分外醒目。我把目光投向别处,忍住了将要流下的泪。

03.


中午下班时,胖胖的老板娘手执大喇叭,叉着肥胖的腰身,站在便利店的门口扯着嗓门大声喊:易朵朵——电话!电话——易朵朵!我紧跑几步进了小店。电话是翠翠打来的,她问我在工厂是否习惯,末了还叮嘱我不要单独外出,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尤其是陌生的男人。我告诉翠翠让她放心,说我在这里挺好。

其实,我完全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在这家化妆品毛刷制品厂里,从染毛、插管、结胶、梳毛、转机、修毛,再到最后的组装成型,上班时间,我像一只连着转的陀螺,脚手不停地忙碌,一刻也闲不下来。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听着第一工业区传来轰轰隆隆的机器声,我的思绪飞回到故乡,想起美艳如花、如今却又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泪水滚滚而下。

饭堂里乱哄哄的,工友们围在一起叫嚷着打饭菜。我拿着餐盘站在一边,等人少了才过去。菜照旧是萝卜白菜,掺杂着几块肥肥的白肉,看着索然无味,引不起食欲。刚找个空位置坐下,一个瘦高个男孩端着餐盘坐在了我的对面。

“Hi,易朵朵,你好!”他开口招呼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易朵朵,你的名字好奇怪哟!”他扒了一口饭接着说。

我只管低头吃饭,心里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易朵朵,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怕我不相信,他又接着说,“易朵朵,我的确是见过你的,就是记不起来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吱声。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着,突然一拍脑袋,“呀!易朵朵,我想起来了,在梦中!是在梦中!我是在梦中见过你的!”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大白天你做什么白日梦?”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笑容十分灿烂:“易朵朵,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是在梦中见过你的,而且还不止一次见过你!”他伸出手来,“认识一下,我叫光亮,转机组的。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找我!”

我依稀记得,这个身材瘦高、面容俊朗的男孩,是转机组的组长。上班时经常见他调机、改机,一声不响地忙碌着。

我没有去握光亮伸出的手,扒了几口饭便匆匆离开。光亮在身后喊:“记着啊,易朵朵,有事记着找我!”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吉他声又随风传来。“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歌声婉转激扬,在夜空中分外动听。是谁有这份闲情逸致?弹吉他的人,应该出现在校园里的。我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循着声音,我向楼上走去。三楼长长的走廊尽头,一个瘦高青年正怀抱吉他在弹唱,他面对明月,双目微闭,唱得十分投入。银色的月光洒向大地,迎着月色,光亮棱角分明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银子。我抬头看天,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云朵自在地散着步子。

我开始了长篇小说《寻梦》第一章节的创作。小说在心里藏了多年,如今写时,那些句子从脑海里接二连三地蹦出来,通过笔尖,留在洁白的页面上。每晚两千多字,我写起来非常顺手。我想,文字的魅力真是妙不可言,如果当初能读大学,我一定会选择就读中文专业的。

04.

今天做2号口管,我看着就心里发慌。2号管是面刷,口管很大,要把那些零散的毛整理齐,用纸包好,插进口管里。插管时,毛量要不多不少,方可成型。我觉得这真是一项技术活儿,没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是很难做好的。

何大姐做了三年,她已做到了熟能生巧。那个叫白湘娥的女人,仰着长长的白皙的脖颈,像高傲的天鹅,更是做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看她拿着包纸,抓毛、插管、拉包纸,动作轻快优美,不像是在工作,简直像是在做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我在心底,不得不佩服这个高傲的女人。

白湘娥用电子秤把称好的口管哗啦一下扔在我面前,乜斜着眼睛说,每人三千,做完下班!易朵朵,你能不能出息着点儿,不要每一次都扯猪尾巴!这次要是再做到最后,我就直接报告金科长,调离插管组。

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白湘娥最终还是知道我是翠翠介绍来的,整天横竖看我都不顺眼。何大姐说,翠翠以前在美达时,和白湘娥同为组长,技术和人缘都比白湘娥好。白湘娥处处排挤她,翠翠因此离开了美达,白湘娥才得以扬眉吐气。

我把插好的口管端到白湘娥面前让她检查,她随手抓起几个毛头,用力往外拔,毛从口管拽出,散了一桌子。白湘娥把胶蓝扔到我跟前,厉声说:全部返工!

工友们开始交头接耳。我站在地上,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何大姐过来把我拉开。

光亮不知何时晃了过来,他围着白湘娥转了一圈儿,最后,在她面前站定,目光直视着她,厉声说,白大主管,照你这样子的检查法,神仙恐怕也过不了关。奉劝你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欺人太甚!

白湘娥说:你少管闲事,这不关你的事!

光亮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易朵朵是我朋友,谁欺负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结胶组的组长冯二国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一脸坏笑地说:哟,光亮,易朵朵什么时候成你朋友了?是女朋友吧?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是亲嘴了还是上床了?易朵朵,你说说啊——

车间传来一阵哄笑声。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街抓住的小偷,被人扒了衣服满大街示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何大姐正要起身说话,光亮一跃而起,抓起桌上修毛的剪刀蹿上去,扭住冯二国的脑袋,剪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车间顿时炸开了锅,工人们叫嚷着围了上来。白湘娥吓得声音都变了:“光亮,你别乱来!你别乱来啊光亮。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快把剪刀放下!快把剪刀放下!”光亮一把推开冯二国,抓起工作台上的酒精灯向地上狠狠摔去。几个女工尖叫着捂住耳朵躲到桌子下,冯二国瘫在地上手脚抖个不停。光亮指着冯二国狠狠地骂:“你们都听清楚了,以后谁要敢欺负朵朵,老子跟他拼命!”

白湘娥扑了上去,一把夺下光亮手中的剪刀。白湘娥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我的小祖宗,我都听你的,你别再给我惹是生非了!”

05.

我在便利店给翠翠打电话:翠翠姐,我不想在美达待了。

翠翠说,怎么了朵朵,是不是白湘娥欺负你了?你别着急,下了班我过去。

宿舍里静悄悄的,工人们都上班去了。我开始收拾行李。《寻梦》已写到第三章,我小心翼翼地收起它。

房门轻轻推开了,光亮背对着阳光,金灿灿地立在门口,他朝我弯腰鞠躬道:对不起,朵朵,我代表白湘娥向你道歉。她是我姐姐,请你原谅她!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到了光亮真诚的目光。

光亮在我跟前坐下,说:“朵朵,一直以来,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知道我为什么关心你吗?因为,我听翠翠姐说过你的事情,我们的出身和命运,其实都差不多。”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三岁那年,在省城工作的父亲有了情人,他在给我母亲一笔钱后提出离婚。我母亲撇下我和姐姐,卷着钱跟她相好的男人远走高飞了。我和姐姐跟着奶奶生活。偶尔,父亲会回来看我们一下。奶奶身体不好,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再长大一些,姐姐拒绝了父亲施舍般的经济来源,带着我来到深圳。姐姐是个有梦想的人,只是她个性太强,在美达厂跟翠翠姐势不两立,为了权势,她没了自尊,依附着姓金的男子。为此事,我曾要跟她拼命,但她死了心地跟着姓金的……”

阳光从半开着的窗子照过来,把房间铺设得半明半暗,光亮俊秀的眼睛,有了些许忧伤。这个阳光朝气的男孩,原来会有如此令人伤心的经历,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光亮笑笑,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朵朵,说说我们的梦想吧。我的梦想其实很简单,希望将来有自己的毛刷厂,闲时弹弹吉他唱唱歌。这些年,我一直在为梦想而努力,掌握了工厂流程和全部技术,我想,我的梦想不会遥远了。朵朵,说说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寻梦》,我一定要把梦想变为现实。还有,我要学好技术,我决不会让白湘娥再嘲笑我!”

我跟着何大姐一门心思地学习插管。何大姐说,插管最主要在抓毛这一关,你要根据不同型号的口管抓毛。毛不能抓多了,当然,也不能抓少了,只要突破抓毛这一关,工作起来就事半功倍。得到工作要领,工作起来果然不再费力,很快便得心应手。我又开始练习修毛,下了班,拿着剪刀对着纸片练习刀法。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剪刀在我的手中运用自如,乱蓬蓬的毛头,在手中转一圈儿,便被修剪成圆圆的蘑菇状的毛头。

我去找金科长,申请调到修毛组。金科长顿时乐翻了天:小姑娘,别开玩笑了,修毛可是一项技术活儿,有的做了三年五年都修不好,你才进厂三个月,好好在插管组待着,先把毛头做好再说。

我拿起毛和口管,抓毛、包毛、送毛头、抽包纸,动作一气呵成,娴熟优美。我左手拿毛头,右手拿剪刀,开始修毛。毛头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参差不齐的毛头,变得珠圆玉润,光滑漂亮。金科长简直是目瞪口呆了,他说,真是想不到,你这个小姑娘还真有两下子嘛。这样吧,从明天起,你就去修毛组上班!

调离插管组那天,白湘娥红着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看我的眼神,没有了以前的高傲。

长篇小说《寻梦》的创作已进行到第五章,越往后写,我越是投入,写着写着,我感觉自己走进了文字里,与小说中的母亲同呼吸,共命运,心贴着心地交谈。我感到,母亲寻梦并没有走远,她就在我身边。

饭堂的饭菜越来越差,十天半月也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我的体重直线下降,由87斤下降到82斤。中午吃饭时,我和何大姐刚端着餐盘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放在我们面前:“易朵朵,你要多吃点哟,瞧你那瘦弱的身子,小心风一刮就跑了。”我抬起头,看到了光亮一脸的笑容。

06.

正上着班,何大姐悄悄走过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金科长的老婆从东北来深圳了!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说,白湘娥怎么办?

何大姐叹了口气说,这个结局是必然的,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白湘娥平时仗着金科长的权势目中无人,如今狼狈的样子也真是可怜。她那样对待你,你还担心她,朵朵你太善良了。

平时上班气定神闲的金科长,此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急躁地在车间走来走去。

白湘娥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金夫人来到了生产车间。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姣好、颇具气质的女人。女人背着手,迈着从容而优雅的步子在车间踱来踱去,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派头。白湘娥只顾埋头工作,不敢抬头。员工们窃窃私语,说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金夫人的目光鹰一般落在白湘娥的身上,白湘娥无地自容,拿口管的手有些颤抖。金科长急得团团转,他擦拭额头的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金夫人在车间连着走了三天,第四天,好戏没有开场,我却出人意料地被金夫人叫到办公室。

金夫人端坐在大班椅上,神气十足。“你叫易朵朵,是吧?长得真像一朵花儿!”她微笑着赞美我。

我点点头。

她指着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我姓梅,你叫我梅姐就行。”

“谢谢梅姐!”我说。

梅姐喝了口水,微笑着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听说,你是个诚实刚强的小姑娘;因为我听说,白湘娥总是为难你;还因为,我跟你是同乡。”梅姐拿起桌上的苹果开始削皮,“我8岁那年,跟父母从河南到哈尔滨,后来落户到那里。”

“既然是同乡,我就不把你当外人,有件事我想向你了解下情况。”苹果皮在梅姐的手中开成了一朵花儿,露出了白色的果肉。梅姐把苹果递给我,“你们金科长,跟那个叫白湘娥的女人,怎么回事?”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开始,白湘娥可能是为了权势;不过听说后来,她是动了真情的。”我感觉不能欺骗梅姐,如实回答。

梅姐把目光投向窗外,她的目光柔和而平静。

“梅姐,这事对您不公平!”我鼓足勇气说。

“朵朵,你接着说!”她依旧不动声色。

“既然金科长不懂得珍爱您,这样在一起也是一种痛苦;与其这样,不如放手。”

梅姐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吗?朵朵,我在东北的毛刷厂有三家,我的梦想,是把厂子扩展到深圳做大做强。可如今,我的梦想却被自己的丈夫击碎。”梅姐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我的梦想是打不碎的,我相信只要梦想在,希望就不会落空!”

没有人知道那天梅姐跟我谈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梅姐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梅姐回东北时,在富郦豪酒店宴请我。美味佳肴摆满了桌子,梅姐不停地往我碗里加菜。梅姐笑着说,知道吗?朵朵,我这次来,原本是想跟白湘娥大闹一场,根本没想到要离婚。是你的话提醒了我,是你的善良打动了我,你让我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谢谢你,朵朵!

这顿饭我们谈了很多。我们从家乡的饮食聊到家乡的戏曲。梅姐说她最爱听家乡的豫剧。我说我也爱听,我的母亲视戏曲如生命。临别时,梅姐说,朵朵,听说你来深圳的梦想是为了《寻梦》的创作,这样吧,我送你一台电脑,这样你就可以直接在电脑上进行写作了。还有,你要用心把技术学好,以后想在这方面发展,我会全力帮你。梅姐留下了她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

07.

便利店里的老板娘又扯着嗓子在楼下喊:“易——朵朵——电话!电话——易——朵朵!”

我以为是翠翠打来的,便飞奔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朵朵,在外面好吗?不行了就回来。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说,我很好。父亲又说,没有钱,就跟翠翠借,等她回来,我还她。朵朵,你千万别苦了自己!我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挂了,我还要上班。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我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秋天的时候,父亲给我写了封信。父亲的信写得很长,信中说,他的病估计是肺部问题。这些年他只顾忙工作,没能照顾好我。原本想娶个后妈来照顾我,不承想事与愿违。现在岁数大了,身体也不行了,只是他越来越想我,希望我能原谅他,别记恨他。

信是翠翠送来的。翠翠把我拉到一边说,听说这次你爸病得不轻,要不,你回家看看他?他多次打电话给我,怕你不能原谅他。他让我带信儿给你,想让你回家一趟。他说,他很想你。

我随手把信压在床底下。我说,翠翠姐,从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打算再回家去!你让他放心好了,用他的钱,我会加倍还他的!

翠翠沉默了半天,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是在第二天去的邮局,把存的钱全部取出,寄了一万多元回去。

窗台上的文竹一天天长大,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冬天到来时,我的长篇小说《寻梦》已经创作了近20万字,我已习惯了用电脑写作。

南方的冬天翠绿依然,望着窗外,我构思着小说的结尾部分。小说中的母亲,寻梦的结局会是怎样?她还会回来吗?她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吗?

过了春节,春天紧跟着就来了。好久不见的翠翠来了,带来了她的美容店即将在家乡开业的好消息,我高兴地拥抱着翠翠,向她祝贺。

翠翠说,朵朵,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藏在心里,我会不安的。顿了一下,她下定决心说,你爸爸,他,去世了,就在一个月前。他不让我告诉你。听我妈讲,你爸离开时,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大了,泪水夺眶而出。

翠翠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他其实,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傻愣着半天没动,许久,我才清醒过来,我摇着翠翠哭喊:你说什么?翠翠姐?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翠翠姐?

是真的!朵朵。翠翠握着我的手,紧紧的:当年,你母亲在舞台上,跟一个演生角的男演员日久生情,后来就有了你。怀你七个月时,男演员为了能够娶剧团长的妹妹抛弃了你们母女。你母亲在护城河畔跳河寻死,被你父亲下夜班发现救起。你父亲不顾亲朋好友的阻拦,娶了你母亲。这些,除了你,在易老庄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早已泪流满面。

08.

翠翠要回家乡经营她的“俏佳人美容店”,临行前,翠翠说,走,朵朵,带你去我的小屋里看看。

在一片低矮的出租屋前,翠翠把我领进她的家。这是一间约15平方米的小屋,屋内一床一桌,陈设十分简单,桌上放着十几本厚厚的美容方面的书籍。翠翠说,朵朵,你可能一直想知道我在深圳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是吧?回到易老庄,我衣着光鲜,受人羡慕,可有谁知我在深圳的真实生活?在流水线赶货,我曾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为了梦想我拼着命地工作。我的梦想原本是要在美达实现的,因为白湘娥,我只能另谋出路。在美容店,我干的是最重最累的活儿,为了梦想,我都坚持下来了。现在看来,我选择美容专业没错,“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美容行业方兴未艾,不出三年,我的“俏佳人”一定能成立分店;用不了十年,“俏佳人”会有多家连锁店。翠翠信心十足地说。

“光大制品厂”挂牌成立之际,光亮向我发出诚挚的邀请:朵朵,来“光大”吧,这里有更适合你发展的空间。我联系了梅姐。“光大制品厂”成为梅姐公司在南方最大的客户。开业庆典上,光亮怀抱吉他,深情款款地弹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引来台下无数热烈的掌声和阵阵欢呼声。

我完成了26万字长篇小说《寻梦》的创作。我的文学启蒙老师看后给予高度评价:朴素、真实、感人。母亲的形象血肉丰满,光彩照人。有出版社见稿后联系我,要出版发行。《寻梦》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我,我开始酝酿我的“梦想三部曲”,下一部将是以美达厂的人和事为原型的长篇小说《追梦》,还有后面的《圆梦》。

何大姐辞职了。她的儿子考取了北京大学,她要去北京找份工作,陪在儿子身边。我流着泪把何大姐送到火车站。临别时,何大姐拥抱着我无限真诚地说:朵朵,无论生活怎样,我们都要心存梦想。国有国梦,家有家梦,我们每一个人,更得要有梦想。有了梦想,人生就有了念想;有了梦想,生活就有了盼头。你看我的梦想在心里藏了多年,如今不都成真了吗?何大姐的眼里泪光闪闪,那是喜悦的泪花。

金科长和白湘娥终于走到了一起。参加他们婚礼那天,我接到了翠翠打来的电话:朵朵,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妈妈她回来了!她说她会守着你爸的坟,等着你回家。

我含着泪说:翠翠姐,我真的想家了。我想回家,去我爸的坟上看看!


《寻梦深圳——我的文学梦》这是深圳作家关于“中国梦”的文学回答、当代诠释,也是国内首部以一座城市为单位,征集优秀作家呈现个体文学之旅与民族国家、时代社会关系的“自我证明”。底层写作与白领写作、都市叙事与工厂叙事,在本书中实现了四手联弹、和谐变奏。入选作品,讲出了自己的文学故事、追梦之旅,刚健清新,文学性强,富有真情实感,体现了文学从个体经验出发可以达到的理想、力量、爱与美,体现了人文精神和道德关怀,体现了富有创造性的文学表达和具有个性的思想内涵,体现了更多正面能量。

主编 〗罗 烈 杰               〖 本卷主编 顾焕金 李兰妮

编选 〗深圳市作家协会 〖 出版 南方出版传媒 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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