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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小说连载3 结局篇)

 深圳文学 2020-07-17


原题:《地宫》

作者:江飞泉

07

那天他站在28层楼的栏杆边缘,大雨浇着他的身子。他在狂喊,老天呀,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不公平,那些鲜廉寡耻,蝇营狗苟的人为何能安然无事,而他只是一次放纵,就承受如此的重罚。然而,人生不是算概率的,任何一次侥幸都可能是毁灭人生的导火索。他似乎已经生无可恋,活着也不过是地宫里的一条蝼蚁,蚯蚓或者其他一切不见天日的虫豸,他不想如此。他嘴角泛起一丝绝望的甜蜜,心中唯一牵挂的是母亲,“妈妈,再见了。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孝敬您,永远陪在您身边。”他轻轻地越过栏杆,一只脚已经搭在外头,身体在风雨中剧烈颤抖,只要他把另一只脚也伸出去,那么他就会像一只幽暗的水母飘在深邃夜空,然后直线下坠,重重摔在一楼的平台上。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那是他非常喜欢的《出埃及记》的铃声,在深夜不合时宜地响起。清脆而锐利的声音让他清醒,一个不知名号码,他不准备接,反正都要一了百了。电话铃始终响着,他厌恶地接了。“向阳吗?我是蓝医生。”对方急促而温暖的男低音响起,让他想起父亲的声音。然而,这不是父亲,父亲早在十年前去了天国。

“孩子,千万要挺住,你的状况不算太糟糕,最近我的朋友与H教授联合开发了一种新药,刚刚得到回馈,效果非常好,你一定要尝试下。”向阳猛地清醒,强烈的求生欲望拉拽他把脚缩了回来,重重地跌在天台地板上。

“医生,我坚持不下去了。”向阳忽然放声大哭,三个月的委屈宣泄出来,那边没有挂电话,只是安静聆听。“孩子,挺住。一切都还有希望的。加油。近期你找个时间过来。还有千万保重身体,不要感冒,不要淋雨。”

向阳迅速地回到出租屋,他已感觉浑身发冷。他赶紧烧了热水,暖热的水淋着身子,逐渐让身体暖起来。他赶紧煮了姜汤,用被子裹紧身子。捂出一身大汗后,觉得整个人顺畅一些。苏小云想过来帮忙,被他拒绝了。也许他并非不堪一击,他还有希望。于是他油然从内心感激蓝医生,一通电话救了他。果真,在服用新药两个月后,病毒载量显著降低,而CD4出现了剧烈飙升,一度达到600的准健康值。

蓝医生也感到兴奋,看来又一次试验成功了。当时他得知向阳情况后,着实替他惋惜。一个正当展露人生辉煌前程的年轻人,因自己一次偶然的放纵,理想与美好被生生地切断。他想象得出向阳如垂死困兽挣扎的样子,正如向阳自己得知结果时,扯着头发狠狠地撞击着出租屋的墙壁,头痛欲裂却无济于事。极端状态下的人有时无法解释极端行为,而一心向死的人更如同一团轻飘的棉花,无处落脚,无需牵挂,如无根之萍随波逐流,如无线风筝随风飘荡,无以归踪。他告诫向阳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饭后,向阳服用了新药。在国际常见的鸡尾酒疗法中,不断介入新药是为了防止病毒产生耐药性。

莫莫有事要走了,临行前,她轻轻地拥抱了向阳,“向阳哥,加油。”这是第一个主动拥抱他的人,一个像妹妹的女孩。想起妹妹,他忽然莫名感伤。在那次火灾中,妹妹与父亲永远离开了他与母亲,父亲弥留之际让向阳好好努力,照顾好母亲。莫莫感觉他在流泪,也瞬时百感交集,两行泪再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即便在确诊时,她没有流泪。但这次,泪水止不住流下。

临行时,蓝医生一如既往握了他的手,说了句,坚持下去,好好活着。笃定的目光如滚烫的岩浆包容着他,铜墙铁壁一样,抵挡一切外界的毒箭与火炮。他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病情,尤其那些年轻的同事——那些说着一口流利英语或法语,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年轻人。曾经他也和他们一样,高傲地抬着头,走在铺满鲜花的城市街道,悠然地喝着外国咖啡,不屑与国内快餐为伍。对于这些涉外行业的城市新锐而言,的确有资本炫耀着自己生动的一面,年轻的外表,高学历,高智商,顶尖的行业与薪水,直到,他被判了准死刑。一种无法辩驳与改判的刑罚,一旦被判了就必死无疑的刑罚。是的,他不幸成为其中一员,正迈向死亡之路。他多想告诫这些华丽而浅薄的同龄人,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千万不要与不善为伍。他多么想告诉他们,千万别心存侥幸,一次放纵,足以毁掉一生。一个人只有一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确定凋零,何等凄惨。

在路上他给苏小云电话,声音有点雀跃。七年了,他依然有希望活着。他无暇去整理这些年来,在各个群里互相勉励与取暖的病友还有多少依然存活于世,也无法去想着太多的美好愿景,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这份难得的工作,支付药费,好好活着。这份工作是三年前找到的,从K城来到这里,他被迫换了三份工作。好在凭借自己强悍的英语能力与过硬的专业知识,终于找到一份不需太过于奔波的工作,坚持做了三年。三年来,他心无旁骛,除了工作就是拯救身体。利用周末往返于H市与S城之间,甚至利用出差机会,去其他一些城市拜访病友,寻找更好的药品。

日子倒是过得很快。没有人知道他是向阳,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公司未来的管理层中坚,甚至总裁都点名要提拔他,被他拒绝了。他知道自己没有精力担任更高的职位,奔向更远的未来,即使机会就在眼前,他也要安然若素,找个聪明的借口既留住目前的职位又不想牵扯太多的精力。他谎称要照顾母亲,公司领导给他安排独立宿舍也被他拒绝。他不想让同事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点都不可以。

他无法忘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枪的前夜,等待结果宣判的那夜,他无法入眠。悔恨、恐惧、绝望令他一次次将欲裂的头撞在墙上。疼痛,只有蚂蚁噬咬心脏的蚀骨般痛。已经七年了,“向阳呀向阳,你的一生只有魔鬼而没有天使。撒旦在你的陵寝里驻扎,月光却没有照进来。出来混,总要还的。”

08

回城的路上,向阳比任何一次都感到轻松。他依然坐在那个角落,拉上窗帘,闭上眼。人总是这样,越是看到了希望,就越是痛恨曾经失去的希望。思绪漫长而凌乱,他已不惧怕这样的回忆。

“我才不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他半醉半醒地说,依稀地听到同事Jay说,“抬也要把Norman抬去那个地方。” Norman是他那时的英文名。在一家国际著名的航运企业里,他如鱼得水。他完全不知如何进入那个场所的,华丽的入口炫目,突兀,如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进去的人。若是寻常他绝对绕路而行,那些穿着三点式的大胸女人在他看来无比恶俗,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他隐约觉得有人趁着酒劲拨弄着他的身体,身上喷着劣质香水的女孩在眼前若隐若现。他无力控制这场面,只觉得自己一寸寸地沦陷,在无比舒服畅快中度过了一晚。酒醒后,他发现独自一个人赤裸着摆在昏暗的房间里,旁边女孩放肆的笑让他难堪。他甚至忘记了是否做好保护措施,而且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脸红着离去,下意识地往后一瞥,昏暗的灯火背后他仿佛看到撒旦的影子,诡异而虚无。他飞一般逃离这里,身后的笑声更加放肆。“那东西真他妈小。”他想到以前日本客人请他吃人体盛,他没吃完就到洗手间抠出来吐了。他发誓再也不与这些沾边。同事们似乎心照不宣地一如既往地工作着,偶然的玩笑也让他浑身不自在。“这么紧张干吗,不会得了性病吧?”Jay是老手,“如果偶然玩一次,就会得病,世上没人了,没事。”

他偷偷地查看了网上的资料,一些描述让他惊慌。直到三周后,他忽然发烧,全身疼痛。他也没在意,当时S城突然降温,几乎全城的人都感冒。然而连续几天发烧一直没好,他开始紧张起来。不会是中枪了吧?不可能,怎么可能,他安慰自己。那几天的夜里,梦魇降临。每天几乎都是凌晨时分,那些巨大的黑洞,血盆大口的巨蟒,绿色的熔浆,火山灰烬埋葬的棺材,墓碑上停靠的乌鸦如期进入梦境。他知道在劫难逃。

即便如今,他依然难以控制住情绪,轻轻捶了前面的座椅。他痛苦地紧皱眉头,试图转移回忆。这时有短信陆续发来,断了他的思绪。苏小云说她已经煲了鸡汤,等他一起吃。他笑了笑,暖暖的笑影浮现在嘴角。此时,斜阳透过缝隙照进来,并不刺眼。S城的秋天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秋天,即便在德国的汉堡,满地的银杏叶落在地上铺成的金色地毯,也没有比S城的秋天满是阔叶榕的街道更美。然而,这七年来,他竟没有好好地去享受这样的秋天。他当初之所以选择住在八丁街,就因为旁边有个市政公园,种满了荔枝和棕榈,掐指一算也没有去过几回。他宁愿呆在屋子里,独自面对病魔、孤独与痛苦。他不想看到恩爱的情侣或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挽手走过面前,对他而言,这种反差过于强烈。

苏小云喜欢他,他怎能不知。只是他已经不能有非分想法。他必须直面当初接近苏小云的隐秘内因。那一天他救了苏小云,只是想知道苏小云是不是小姐。如果她不否认,他几乎要尝到报复的快感,他想象着病毒流淌在苏小云体内的情形,然后经由她再流淌到其他人体内。那种万魔狂欢的情形他想象得到,他甚至听到自己凄厉的笑与哭。

“你为什么要当小姐?”向阳单刀直入。“我没有。”苏小云坚定地回答。“那个人为什么骚扰你?还打你,不是你不要脸,人家怎么会这样对你?”向阳不依不饶,他希望能破解苏小云的秘密,如果成功,他的计划完美无缺。“他侮辱我就算了,你也侮辱我。你干嘛要帮我?你这个混蛋。”苏小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让我走,你这人面兽心的混蛋。”苏小云的惊叫似乎唤醒了向阳,他意识到自己估计错怪她了。苏小云不这么想,她嗅到了危险,他不过从狼穴到虎口,与死无异,她必须隐藏过往的劣迹。

向阳诚恳地道歉,他意识到无论心怀怎样的仇恨,都不关一个无辜女孩。苏小云清秀的脸孔让他想起妹妹。当晚,他让出了自己的床铺,更换了床单,自己打了地铺。苏小云很快就决定与向阳为邻。

向阳记得那天帮苏小云购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花了他一次检测的费用。他那时极度虚弱,随时都想结束生命。病毒载量急剧增加,CD4老在200左右徘徊,他绝望了。一个月之后,他走向了天台。苏小云那天上了夜班,她已经意识到向阳的不稳定与焦躁。向阳没法忘记,那一晚他发高烧,苏小云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她爱上了向阳。

09

 

车在半路抛锚了。向阳无法在8点前刚回住处,发了短信给苏小云。苏小云说给他留着,她先上班去了。她最近在夜场卖啤酒,销售业绩不错,上司蛮器重她。向阳一直告诫她不要在花花世界迷失自己,甚至让她报了电大。苏小云果真是争气的女孩,利用两年多时间拿下了电大的市场营销专业的结业证。“小云,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呀?”向阳偶尔试探问起,苏小云脸上泛起绯红,向阳显然知道原因。他心里炸裂了一般,“小云,如果没得这病,我一定会跟你试试。”

向阳九点钟到了家,累得躺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十一点,想起了苏小云留的鸡汤。热了热喝了,甘美浓郁。生活的点滴美好又瞬息回来了。如果天天有鸡汤喝,也是不错的,他想着顺手拿出了一本笔记本。这是几年前一直保留的本子,上面有他各个阶段的检测结果记录。除此之外,他已多年没写过任何只言片语,那些他看来无病呻吟的文字。他看到那些曾经的数据、图表,内心如潮狂涌。七年,似乎够本。不够,这绝对不够。魔术师约翰逊与洛加尼斯依然优雅地活着,他也能够等待自己自然终老的一天。

他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一方面为自己的病情状况尚好开心,一方面又想着多年来的不易感慨万千。他回想起七年前等待检测结果时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向阳,你的结果可能有问题。需要复查。”那种绝望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体会,他像一只羸弱的绵羊等待着屠刀的宰杀,无任何抵抗能力。那刀尖已经舔到他骨头里髓,似乎听到一群病毒在开狂欢派对,庆祝又毁灭了一个。他不想去复查,没有反转的希望,这次冥冥中的绝杀其实是自己造成的,与其他人无关。

拿到确诊报告时,医生跟他握手,他退缩着,身体瑟缩在角落,颤抖着。振作起来,小伙子,你还没有到病发期,只要控制得当,一切来得及。他知道这是慰藉之言,死亡如影随形,随时会到来。他当时就想与病毒同归于尽,恨不得立刻终结此生,不给病毒任何机会。

向阳蒙住头,长叹一声:何必在乎未来,享受当下生活。活着,比什么都强。他起身将蓝医生开的新药录入电脑,做了详细的用药规划,蓝医生建议保留此前的D药,先淘汰掉M药,换上全新的X药。两个月后,如果CD4上升,就全面用新药组合。新药的更替对工薪族是非常重要的,意味着价格的降低,意味着生命会被延长更久。

他在笔记本上重新慎重、罕见地写了日志:活着就有希望。没有比真切地活着更能激发内心的战斗力,即便只有一天,也要好好地过好这一天。之前,他每次除了记载检查结果设置曲线图,再没有只言片语。

多年以后,向阳犹记得,当初拿到诊断报告时腿软的情形。当时他化名到H市检测,已经预感到自己难逃此劫。医生将他独自叫到办公室,死刑宣判降临。他强忍泪水,内心翻腾如大海。他不知自己如何返回S城,他甚至当时就想融入滚滚车流结束一生,也许这样还体面些。“小伙子,无论之前你做过什么,只要有希望,就一定好好活着。”当时的医生是位女医生,温柔似母亲。她的鼓励让他不知所措,仿佛母亲就在眼前。他觉得对不住母亲,那次火灾后,母亲独自一人抚养他成长。一路上他都是优等生,曾做到F大学某学院学生会主席,也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获得者。他没理由沦落于此。他甚至没记得那个女孩的样子,只记得长得丰满白净,看上去是健康的。“看上去很健康”是个绝对的悖论,更是害人的假象。如果预先知道看似健康的女孩身体里淌着病毒,他怎么可能与之发生关系。即便可以问责之前的同事,但这样的事情如此启齿?

向阳竭力让自己平复情绪。他并不喜欢挖掘伤疤,本来结痂的伤口无需揭开。他曾经苟延残喘地度过最艰难的几年,如今有了盼头,他希望能好好地度过余生。他计划搬到一个单身公寓,自带厨房,卫生间,书房的小屋子。他的收入也并非无法支持他的愿望。S城近年的房租飙升,房租也越来越高。他看着这飙红的房价与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混合的城市,深深地被刺痛了。原来,他也有希望在这座城市占有一席之地,与朋友在书城的咖啡馆惬意喝咖啡。牵着女孩的手走过海岸线与灯火通明的广场。与同事从一个区暴走到另一个区,大汗淋漓也不停歇。

他倏地又想起了安然,不知现在结婚了没有,是否过得幸福。安然如果还在S城,万一哪天碰到会怎样。多好的姑娘呀。他不敢回忆,不敢因此而破坏苦苦累积的平静。快乐短暂也是快乐,痛苦短暂就是痛苦。不要尝试去填满一个满是破洞的沙袋。他现在就是那个满是破洞的沙袋,病毒在体内肆意狂欢。过往所有的荣誉都不复存在,未来所有的憧憬都不复存在。而且连生命都即将不复存在。

向阳给蓝医生发了短信表示感谢。他要感谢更多的人,母亲,莫莫,安然,苏小云,一直培养他的上司刘总,甚至菜市场那个胖大姐,每次都会多给他一些青菜。世间更多人是良善、美好的,即便那个丰满的带病女孩,又怎能说是恶毒如蛇蝎呢?

他很确信苏小云爱上了他。他必须掐灭苏小云的念头,对于他而言,婚姻已不可能。孤独终老也许是他唯一的方式,他只希望病情能够再稳定几年,多赚点钱孝顺下母亲。他也曾想过与病友结婚,比如莫莫这样的女孩。念头一闪而过,他告诫自己,不能害了别人。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婚姻,有爱人,有孩子。他想到去民政局抱养一个,最好是女孩。然后让母亲抚养,佯称是自己的私生女。他甚至就此咨询了蓝医生,原则上是可行的,但需要多项证明。这打消了他偶然的念头,转念一想,自己都这样,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儿?贻害了她,自己无法心安。

这些年来,他拒绝了几乎所有的群体活动,甚至连公司的团队活动他都好借口离开。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骇人的秘密,他知道一旦秘密公开,他将万劫不复。

他有点困了,准备关灯睡觉。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许是苏小云回来了。开门一看不是,而是登记常住人口的片警。他已经与片警很熟悉,每次来,片警都会笑着问,“还住着呢?”那是一种像兄长般温暖的笑容,宛若父亲。他有时很想跟片警拥抱下,但下意识告诉他,千万别。“你又瘦了,多吃点肉。”每次片警临走时都会加上这句,事实上,他这段时间倒胖了,体重增加了一些,只是脸颊消瘦如常。

时间已是十一点。苏小云估计上晚班,要凌晨才回。他接到一个病友电话,尽管有点疲惫,还是接了。那是邻省的一个小伙子,因输血感染。他们在蓝医生建立的群里相识,“我是蓝丝带。”他们交换了复检信息,蓝丝带说自己熬不住了,可能差不多要走了。向阳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什么意思。他不知如何安慰,他记得大学看《教父》时,记得那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命运。许是命运到了交割期,上帝收回去了。他安慰蓝丝带,“别多想,蓝医生都说还有希望。”凭借判断,蓝丝带已经到了发病前期,他想到此,一丝悲哀从脚底掠过,冰凉而凄苍。他也会有那么一天的。

10

转眼就到了中秋。向阳想回去看下母亲,深思熟虑一阵,他放弃了。也许,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看望母亲。苏小云提前买好了中秋的食材,她问向阳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向阳才想起几年来的中秋不是在外地度过,就是寻医问药去了。前年他是与蓝医生一起过的,蓝医生的爱人还过来跟他们一起包饺子,多么勇敢的母亲,多像自己的母亲。

中秋晚清朗。S城的秋天一如既往地迷人,三三两两的孔明灯从附近公园里升上高空,那是一只只睿智的眼,窥视着大地。院子里的桂花树暗香浮动,堪比纷纷绰绰的荔枝芬芳。附近的超市、商场、社区门口都挂着“恭贺中秋”的横幅,鲜艳的气球簇拥着门口,点缀着这座城市。多么令人留恋的城市,即便这边没有寸土属于自己,有何干呢?只要好好活着,当下就是永恒。

苏小云端来了月饼。是冰皮月饼,“哈根达斯,我们公司发的。”她切下一小块,用竹签轻轻挑着,递给向阳。向阳忽然觉得自己的病恍若一场梦,怎么可能是真实的,此情此景,正是与亲爱的人相依偎的时刻。苏小云心情也上好,吃饭时蒸了一大条多宝鱼,两人压根就没怎么吃。向阳对那盘凉拌苦瓜很钟意,事实上,他甚至能生吃苦瓜。蓝医生曾建议他多吃点苦物,比如苦瓜、苦笋、苦菜、苦菊,大凡苦的事物能够清热解毒,祛邪固本。对他来说,苦算什么,能活命,再难吃的都饮之如甘醴。

苏小云说要跟他说个事,他很紧张。他害怕苏小云对他产生了真情,他是坚决不能应允的。“向阳,我交了男朋友了。他是个餐厅的经理。”苏小云似乎已经放弃了向阳,或许是试探向阳的反应。“哦,那很好。长得比我帅吧。”

向阳拒绝了与苏小云带的男友见面,苏小云有点生气,她把向阳当亲人。向阳很痛苦,无法告诉他真相,只能说还不是时候。他不想伤害苏小云,也不想因此给她生活带去额外的负面评价。他只提醒苏小云,“只要人好。”什么是人好?那么自己算坏人吗?好坏显然不足以评定一个人。“不要乱来。”向阳总结式地说,神情无比笃定。

向阳决定整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整体上很干净,他深知干净意味着什么。他要做的是淘汰一些不需要的衣服、书籍与生活用品,那些不再用的药品空盒,说明书,堆砌在一起的中药饮品。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刚毅而坚强的脸孔。他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沾满灰尘。他甚至忘了还有这个箱子。他本想一股脑儿丢弃,一本淡蓝色笔记本吸引了他。这是大学一位老师给他的礼物,“子期,乘风破浪会有时,未来是属于你的。虞老师。”

那位有着俊俏小胡子的老头子,有个跟他同龄的女儿。正因此他常被同学取笑,每每虞老师来查宿舍,“你岳父来了。”大家哄笑一堂。自从自己染病后,向阳换了号码,删除一切常用的社交工具,多年没有跟他联系。他没有开通朋友圈,微信里也只有几个好友。笔记本里记着些号码,他看到了虞老师的号码。拨通号码,显示是N城号码。电话通了,“谁呀?”他眼泪在眼圈打转,没有说话,慌乱地把电话挂了。在校时,他们关系不错,甚至老头还开玩笑让他留校,把女儿嫁给他。那熟悉的声音依然如故,只是他已不是当年的青年。

他继续摸到几张信笺。他狐疑地打开,原来是那年写给母亲的“遗书”:妈妈,对不起您。当您见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在天国与爸爸妹妹汇合了。我无法告诉您原因,也别去寻求答案,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妈妈,儿子没能尽到孝道,非常惭愧。如果有来世,我还希望是您的儿子。我们还做一家人。妈妈,别了,不要太悲伤,我知道您无法承受亲人们的离去,但我只能在这里给您跪下了。多保重身体,妈妈。爱您的儿子。

幸运的是,蓝医生,他的另一个父亲救了他,也许是父亲在天之灵传递的启示,让他多活了七年。尽管只是人生十分之一的七年,却是比之前更加厚重的七年。现在多一秒,多一分都是满足。很多人没有得病,却荒唐地度过一生。那些苟延残喘的同龄人,毫无目标,行尸走肉,眼看自己的灵魂一点点被岁月侵蚀,在残酷的时光流转中迷失自我。没有房子,没有户口,没有事业,没有理想,那些在地铁里骂骂咧咧的匆匆人群,那些在娱乐场所花红柳绿享受的人群,多么令人遗憾与心痛。如果换回健康的身体,他一定会简化自己的人生,剔除一切无序的空间、不着边际的社会关系。

他将信笺折成两半,夹到一本书里,其余的杂物随箱子丢弃了。他需要买一盆绿植取代那些箱子的位置,那些不知名的绿植看上去让人充满希望,生命常青。在这里阴暗的地宫的出租屋里,只有自己的灵魂能够救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它属于病魔。到底有多少遗留的岁月与病魔作交易,他不得所知。他只知道,他尚且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的不屈,不甘,不灭的火焰在那里翻腾,滚动,这才是生命的力量。

好好地活着。这座城市值得自己努力存留下来。这份工作需要自己更加做得好。满头大汗地收拾屋子,这时一条短信将焰火彻底封入冷宫,“蓝丝带走了。”是莫莫的短信。他的心似乎被掏空似的,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打转,直到疲惫地沉沉躺在床上。

一周后,向阳终于决定搬出八丁街,离开S城。无论是S市还是X市都比这个城市好。他将所有东西细致消毒,打包丢弃。床与桌子依然是八成新,但也想不出送的人。他只带上最重要的药品与生活用品,就两个箱子的容量。一切处理妥善,他决定告诉苏小云,“公司要派我去国外,也许不会回S城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忍住泪水,也不愿看到苏小云眼中的哀伤。他第一次深情地拥抱她,紧紧地,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整个世界。

他站在街口,回望住了许多年的筒子楼,说不出留念。S城已是初秋了。阳光淡淡地照在身上,投下碎碎的影子。从树叶、树枝吹过的风,带着一点凉爽的秋意轻抚脸颊,让他坚信生活的美好。即便未来荆棘满途,他也会坚持笃定地走下去。一只白色的鸟,从院子的荔枝树里跳了出来,翅膀上淋沐着金色的阳光,扑棱棱地朝东边飞去了,直到看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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