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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书苑丨姑姑(一)

 茉语清澜 2020-07-17

姑 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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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莉

1

我不愿意说起这张照片的来历,因为它是在我死去的姑姑身上发现的。

这是50多年前的事了。照片是我四岁时拍摄的,是一张一寸的黑白头像。照片上的我,头发从中间分开,两耳下方各扎着一条辫子,头微低着,阳光散射在我的额头上,眼睛陷在阴影里显得有些阴郁。我的身子在稍浅一些的背景前,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穿了一件什么衣服。我的嘴半张着,一截舌头堵在双唇之间。当我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以后,就觉得我在照片上的表情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如今,在我进入更年期以后的那些失眠的夜晚,这个想法几乎成为一种信念。所以,我总是长时间地端详这张照片,在无尽的黑夜里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为了能看到它的细部,我还把它扫描到了电脑里,放大到整个屏幕,直到我的脸上出现很多麻点。我发现自己吐出的舌头不是舌尖,而是舌头的中部,舌尖回卷在舌下,增厚的舌肉把我的嘴哄开了,看上去有点蠢像。我反复做着这个动作,试验着发什么音节时能用得着这样的口型,但是,整夜的探讨都没有任何结果。我发现一张照片被无限放大以后,损失的不仅是像素,表情的含义也会散失,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探讨照片上的表情与姑姑死去之间的联系是徒劳的,但我还是深陷其中,就像我相信造物主的力量绝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有一个来头。

但不管怎么说,姑姑的死首先与父亲有关。

2

一切都得从父亲当兵说起

我的奶奶是个寡妇。爷爷死的时候,姑姑还没有出生。父亲比姑姑大十岁,与其说是大哥,不如说更像是父亲。奶奶送父亲当兵,是想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父亲要走的时候,姑姑已经哭了好几天了。他嘱咐姑姑要听奶奶的话,等他将来混出个样来,就接她过去。这是1954年秋天的事,父亲十八岁,姑姑8岁。

来到部队以后,父亲有一种不怕苦不怕死的劲头,在射击训练中,他表现出过人之处,再加上他的忠勇,他被选进了警卫班。他第一次回乡探亲就是以师长警卫员的身份回来的,尽管只在家住了一个晚上,但他斜挎在身后的盒子枪,特别是拴在枪把上的红绸子,像一团火苗一样在他身后一跳一跳的。那种英武之气让姑姑不仅感到骄傲,更坚定了长大后投奔哥哥的念头。

母亲是见过那团火苗的,当被人提亲的时候,她心中的那团火苗也一同被点燃。父亲第二次回乡就是专门回来结婚的,可是,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就是这三天,母亲怀上了我。

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回来过一次,以后一直没有回过,连奶奶去世都没回。

按照奶奶的说法,父亲是被“流放”了。这一年,我已经长到5岁了,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一样。我带着这些记忆长大,这些记忆便成了死缠烂打般想忘也忘不掉的东西。

我的父亲从部队转业以后,就和战友们从南方直接来到东北的松辽盆地,在一个叫“农垦四场”的地方落下了脚,这是1960年2月的事。

去东北之前,父亲本打算要回一趟家的,但终是没有这个时间了。东北发现了石油,部队要求他们立即动身去参加会战。虽然他们在身份上已经不是军人了,但在接受任务和打法上依然是军队作风。父亲在家信中只是报平安,从来没有提过他所从事的工作,因为首长说,这个新发现的大油田是保密的,不能向家人提起,所以他的地址不是某某油田,而是黑龙江省某某县的“农垦四场”。而恰恰是这个地名让远方的奶奶起了疑心,她认定父亲在部队犯了错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给师长当警卫员,别说是犯错误,就是犯下死罪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结果奶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东北自古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所以,奶奶武断地判定,父亲是被发配到东北劳改队垦荒去了。

从那时起,姑姑就像掉了魂儿一样,整天想着如何去找到他的哥哥,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姑的宿命也许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启动了,死亡的气息在我们看不见的场里正一点点地聚集着。

母亲与父亲虽然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挎上枪的男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没见过世面的母亲如何能想象得出这样的男人会干出些什么呢。母亲在给父亲的信中说,要带着女儿投奔他去,到那个叫“农垦四场”的地方去。可是父亲在信中坚决制止了她,理由是那里的条件太差,女人和孩子无法存活下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这样的描述母亲不敢跟奶奶说,但却坚定了她要投奔而去的决心。她说,即便冻死饿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父亲暴怒了,隔着五千多里地,母亲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威严,没有主心骨的母亲只好打消了这个的念头。

全家人都变得沉默起来,奶奶从早到晚更是一句话都不说,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这个家庭。

3

父亲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到东北来搞石油的那天,是正月十三。一下火车,迎接他们的是刀子一样的北风。说是大油田,其实是一片荒原,几万人来到这里,光想着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把地底下的石油搞出来,住哪儿、吃什么都没有考虑好。他不告诉奶奶自己在做什么工作,不光是保密的原因,还有条件太恶劣了,这些都是不能让家人知道的。

北方的冬天是严酷的,大地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蜿蜒曲折像一条条被冻僵的游蛇,每个人脖子上都吊着棉手闷子,寒冷像一头体型巨大而笨拙的熊,它用阴森的嗥叫,胁迫着雪粒贴着地面盘旋,如飞转的电锯要把人们的腿锯掉。

来到东北以后的父亲和战友们一起,头戴狗皮帽、身穿道道服、脚蹬大头鞋,奋力地用大镐刨着钢铁般坚硬的地面。他们的睫毛、眉毛都挂了一层白霜,脑门上的狗皮还结了冰溜,像一排刘海一样。他们企图刨出一条壕沟,把管线埋在地下。我的父亲把镐头高高举起,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仇恨,镐尖落地的刹那,他的两腮鼓起两排齿印,嘴唇紧紧地抿着,系在颔下的帽绳被他挣开了,狂风把帽沿吹得飞舞起来,像猪八戒的两只大耳朵。热气从帽窝中挥发出来,冒着白烟,好像他的头着了火似的。在他的想象中,冻土会被他刨得四处飞溅,于是他下意识地勾着脖子,把一张变了形的脸使劲地按向左胸。可是当他睁开眼睛审查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却发现镐尖刨出的只是一个白茬。他对此并不失望,又一次积蓄力量把大镐抡起。这就是我的父亲转业后所从事的工作,从劳动强度上看,说是劳改,一点也不为过。

4

自从去东北寻找哥哥的想法萌生以后,姑姑就一声不响地做着准备了。到了中秋节,南方的气候依然燥热,但她知道北方的冬天来的早,她告诉自己必须得行动了。

据后来母亲回忆,姑姑是在一个早晨出走的。她跟奶奶说自己去田里干活,还带了很多吃的。可是直到晚饭时也没有回来。天快黑的时候,大家开始着急了。这时,母亲在自己的枕头旁边发现了姑姑留下的字条。

我四岁时的那张表情诡异的照片,就是姑姑这时带上的。她把自己积攒下的路费和照片一起放在父亲来信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父亲的地址,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信封被缝在姑姑的内衣里,我一脸蠢相地陪着姑姑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张照片洗出来以后,母亲发现我的舌头堵着嘴,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很生气,要求重新补拍,可那个照相的乡游子就是不肯。我顺着这条线索一直往前寻找,我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其实这种回想从我的童年时期、也就是姑姑死以后就开始了。我努力地让时光倒流,在黑夜中我紧紧地闭着眼睛,这种冥想消耗了我的气血,使我经常在黑夜中突然就耳鸣起来了,那声音在我漆黑的房间里啸叫,有时是一过性的,有时彻夜不停。长大后,很多人说我心思重,他们不知道,其实我从童年开始就心事重重了。

——源自《开满鲜花的原野》小说集

-作者-

刘莉 女,1963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现供职于大庆油田电力集团,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石油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十九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散见《诗刊》、《文艺报》、《散文百家》、《春风》、《北方文学》、《飞天》《地火》、《石油文学》、《岁月》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大庆往事》、小说集《开满鲜花的原野》、散文集《一个人的油田》(龙版网电子版)。多篇作品获得省部级奖励,曾获首届“岁月文学奖”、《大庆往事》获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提名、《开满鲜花的原野》获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

-主播-

敖然 现工作在大庆油田第十采油厂保卫大队,是一个声音的热爱者和追求者。理解力、表现力、创造力是他对声音艺术的终极追求。忽略声音的本质,追求文字真挚的情感,愿自己的声音在电波中然然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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