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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特雷弗小说《在街头》阅读笔记

 丹枫亭 2020-07-17

      “阔步街的一家餐厅。阿瑟斯点了小牛肝配青豆和土豆泥。菜上来时,牛肝尝起来味道不好,一层油脂已经开始凝结在肉汁的上面;土豆没能把那块地方的肉汁给吸收掉。鲜绿的青豆倒还多少说得过去。”这是威廉·特雷弗的小说《在街头》的开头一段。他把阿瑟斯写的像个挑剔的食客。这也难怪,因为阿瑟斯本人就是一个酒店侍应生。应该讲还是一个老牌酒店侍应生。他已经五十五六岁了,还在马斯汀酒店干着一份“收入不能维持他的生活”的工作。不过我们不必为阿瑟斯先生担心,他有能力应付这早就不再新鲜的生活难题。只是,他采取的方式有点古怪,“从童年起,他就已开始小偷小摸。”当然,他的这一行径是阅读进行到大概三分之一处才由作家写出来,被阅读者获知。
       文学叙事就是这样,它如剥丝抽茧。作家控制着故事进程和叙述节奏。在这个小说里,若读者想知道阿瑟斯如何用菲薄的薪水养活自己,就得等到阅读到小说的三分之一处。这是交换。作家用写作的耐心换取读者的阅读耐心。它可能还是某种隐喻:生活就是一场耐力赛。
       午后时间,小餐馆里没有别人。若不是有那个已年近七十的老女人,阿瑟斯的这顿午餐就像是在想象中进行。有了她这“不是个像样的服务员”的存在,才让小说叙事回到被怀疑的现实中。阿瑟斯继续用他那酒店侍应生的专业目光打量和评价着这个女人和她的服务。小说叙事也保持了这样的视角。当然,她的服务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不合格的。但,威廉·特雷弗却很满意阿瑟斯这一视角的叙述。他们是合拍的。甚至更像同谋。
       阿瑟斯忽然有了兴趣,想调侃一下这老女人。不过,他的初衷也并没恶意,只是想聊聊,在闲聊中“说起她的疲乏与倦怠”。阿瑟斯是个鳏夫,他猜想她是个寡居妇人。在生活可能提供的有限的被压缩了的缝隙似的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聊聊。如果彼此能放下戒心的话。对话并没能按他想象的方式进行下去。他的话被她理解为挑逗和引诱,还产生了“一点类似警觉的意思”。她做出了语言回击:“这些扯淡废话现在没意思了。”然后,她拿来了账单。阿瑟斯也吃完了这顿便宜的午餐。过了就餐高峰期,这家餐馆的菜“会便宜卖”。阿瑟斯早知道这一点。那起始一段,他挑剔的目光也就只能是种无效的专业评价了。那更像是在说:他的人生现实处境莫不如此。
       另一个女人谢丽尔出现了。威廉·特雷弗告诉我们“她曾是个美人”,虽说已五十一岁,至今“面容上依旧保留了不少痕迹,让人可以看到她年轻时的漂亮容颜。”在这里,“痕迹”更像是在一面镜子中显形。在这镜面上,还添加了想象一闪而过的短暂和倥偬。岁月打磨了它。谢丽尔做着三份不固定的工作,为沃克里夫妇开办的一家印刷店工作两个小时,“上午还在‘惠买够’超市收银,晚上还做办公室清洁。”这会儿是下午,她的工作已经结束。她来到了街上。
       大街是公共场域,是任何人都可以经过也必然会不断经过的地方。不过,威廉·特雷弗是不会随便让他的小说人物来到街上的。谢丽尔来到街头,在作家那里是为了让她与阿瑟斯相遇。没有作家精心设计的这种“相遇”场景的即时出现,叙事就无法继续。小说文本忠实地执行着作家的意图。阿瑟斯一直等在街上,等着谢丽尔出现,和她说话。他如愿以偿。他们曾经有过短暂的五个月的夫妻生活。见到谢丽尔,所以阿瑟斯才会说出:“你情况还好吗?”这是有空间容量甚至是有时间温度的话语。
       但这一切却是谢丽尔在极力回避的。她想躲开他。她和他那一段婚姻早结束了。她的女伴达芙曾预言过。她自己也深刻认识到他们是“不该结婚的”。为了避开他,她“放弃了在伍尔沃斯百货公司一家分店的全职工作”,还搬到了另一个街区居住。但他仍像幽灵一般无法摆脱。对于那段婚姻,她的记忆长度停留在这样一段描述上。“她离开时,墙上的油漆还是崭新的,地毯也干干净净,还没沾上任何污渍赃物;她都还没在任何场合下有意识地自称过阿瑟斯太太。”这段文字背后所能暗示的新生活几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更为不堪的隐情是,在婚姻伊始,阿瑟斯就表现出了让谢丽尔感觉得难堪的性无趣。他甚至不愿意和她同床。
       这样,当谢丽尔听到他从背后问:“你情况还好吗?”她就停下脚步,转身厉声质问阿瑟斯:“你是想要什么东西?”听到这带有攻击性的话语,阿瑟斯便走开了。如此具有“预谋意味的遭遇”,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它几乎已成为谢丽尔的噩梦。但她又无法躲开他。他知道她的所有工作场所,上班、下班时间和途径地点。阿瑟斯是一个有跟踪癖的人。“从童年起,他就经常在街头跟踪陌生人,探明他们家在哪里,并且记下这些人的住址,再写上三两个细节;这些信息有助于他回想起这个具体的人。”
        谢丽尔遇到的阿瑟斯就是这样一个人。
        以往,根据小说文本提供的可依循的“以往”,阿瑟斯离开后,起码今天就不会再纠缠谢丽尔了。但“今天”不同于以往。阿瑟斯必须要再次见到谢丽尔,通过一句素常但又被谢丽尔讨厌的开场白获得一次和她进行交流的机会。这是他无法挣脱的精神困境。对于刚刚发生的那一幕阿瑟斯是痛心的。在被像“某种强大的病毒”感染和控制的无聊时间里,坐在酒吧中喝一杯啤酒的阿瑟斯,“闭上眼睛,仿佛受了强迫症似的又回想起那失望的一幕:他所想表示的只是善意的问候,而她却质问他是不是想要什么。”他是被冤屈的。这感觉由来已久。从酒吧出来,他又去了谢丽尔必然会途径的另一条大街。他顽固地等在那里,他要说出已被谢丽尔猜到也已被阿瑟斯在想象中制造出来的“那个”发生。之前,这一发生就像个命运毒瘤一直在折磨着阿瑟斯。但起因追溯起来不过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情。阿瑟斯在马斯汀酒店侍候两个客人午餐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客人投诉了他。投诉的原因是:他们喝了凉咖啡,侍应生阿瑟斯的衣袖不干净,还把胡椒弄到她的意大利烩饭上去了。就是这些,让阿瑟斯失掉了在马斯汀酒店午餐侍应生的职位。他只能做一个早餐侍应生。而这份工作的收入却不能保障他的生活。更为要命的是,由此,阿瑟斯认为他受到了羞辱。不只是来自客人的羞辱,或一份工作。那种羞辱仿佛还来自一个更深的他看不透的地方。但他能强烈地感觉到。久而久之,它聚合起来就变成一种类似梦魇般的事物,压迫着他和他的生活。
        他无力摆脱。也渐渐地无力承受。他也不知道自己——他,阿瑟斯已经是个病人了。这种疾病,是沿着社会的肌理扩散至他的生活,传染到他。谢丽尔的女伴达芙曾一针见血地说:“你那个男人是神经病。”这几乎就是社会的判断。它也理所当然地是威廉·特雷弗的判断。不过,他的判断有着更宽阔的喻指,隐藏在文本后面,需要一番深刻体察才能觉到。
        他又见到了谢丽尔。谢丽尔也终于肯坐下来和他谈谈了。他们来到一家咖啡馆。阿瑟斯像卸掉负担一般讲述了一切。他杀了那个在马斯汀酒店带给他羞辱的女人。他有那女人的家庭地址,这完全是个意外。那天,他们离开餐厅后,遗弃在餐桌上一封写了半截的信,“信纸的最上端有一处地址,是用蓝颜色浮凸压印出来的”。阿瑟斯得到了它。他把这页信纸“对折两次”放进钱包内,像个“纪念品”似的保存着。他不断地把它拿出来,示人,或是提醒自己,在一次次示人和提醒自己的过程中,反复地受难般经受羞辱过他的记忆的羞辱。时间和他人的忠告都不能使他解脱。这已是枷锁。神或命运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此后,他曾多次走经那条路线,去地址上标出的那个地方,也在观察中摸清了他们的生活规律。并在无数次想象中实施过被他反复想象过的犯罪。最终,他完成了它。像又进行了一次想象。
        现在,他把这一切告诉了谢丽尔。这个在他内心一直把其当做朋友的女人。“‘出来后我没乘公车。’他说,‘我不想那样,不想坐在公车上。事后我吃的第一样东西是小牛肝配青豆。’”多么逼真的叙述。可在谢丽尔那里,有过记忆中他完事后的不同叙事版本。“上一次完事后他吃的是一包薯片;另外有一次,是一支鸡肉汉堡。”这一次,他吃的是小牛肝配青豆。在小说起始,阿瑟斯曾挑剔过这一顿在他看来不尽如意的午餐。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于她记忆中的“上一次”和“另一次”。此前,威廉·特雷弗的写作已暗示过,他就要行事。而在阿瑟斯的讲述中,也充斥着一个个足以证明他已行事的细节,未关闭的房门、女人嘴角的血、男人的礼帽、便帽、放香皂的专用陶瓷搁架、一只猫、弹簧门锁、擦去手印的纸巾、电灯杆下的垃圾箱,等等。而过程又是那么紧凑、完整,充满想象的现实感。行事结束,也就意味着阿瑟斯完全告别了过去。他需要这样的告别让他度过每个难熬的夜晚,又能在仍看不到希望的另一天获得走上街头的勇气。
       阿瑟斯在讲述。谢丽尔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述。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必要说话,只需要多待上一会儿;跟他在一起时,沉默就是伴随两人的一个根本要素。”他讲完了。谢丽尔离开了咖啡馆。阿瑟斯没有再“尾随跟着她”。
       故事在走上街头的谢丽尔的想象中结束。“今夜,他将不会受到霓虹闪烁眩光的袭扰;现在,她正走在这霓虹之下。那些游荡逡巡的车辆,在搜寻着这个夜晚所能提供的什么馈赠;它们也不会搅扰到他。她身边偶尔有相互紧靠着的男女结伴而过,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会打扰到他。她的泪水,今夜,让他得以平静。
       不得不说,威廉·特雷弗也是个制造叙事迷宫的高手。他甚至有过于博尔赫斯。起码《在街头》这个小说就提供了如何在文本中置设叙事迷宫的范本和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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