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 《松子落》、 《京都古书店风景》 等作品。 2017年夏天，我曾报名参加了京都珂罗版老铺便利堂面向社会人士开设的研讨班。当时正在写有关古籍复制的论文，很想对珂罗版有深入了解。而京都依然保留珂罗版印刷技术的老铺，如今只剩下便利堂一家。珂罗版（collotype）是摄影技术草创期的19世纪后期由法国人Alphonse Poitevin（1819-1882）发现原理、又在1868年由德国人Joseph Albert（1825-1886）投入实际使用的摄影印刷技法。珂罗版的“珂罗”与胶原蛋白（collagen）语源相同，来自希腊语kolla，即“胶水”——因为珂罗版制版时需要在玻璃版上涂抹明胶。  日本的珂罗版印刷技术最早由摄影家小川一真带回，他曾往美国波士顿学习摄影及珂罗版技术，1884年回到日本。小川在东京饭田町开设写真馆玉润馆，很快在摄影、印刷界声名鹊起。1888年，在时任宫内省图书寮图书头的九鬼隆一带领之下，到近畿一带调查古美术文化财产，并承担摄影工作。1889年，冈仓天心等人创立国华社，并刊行杂志《国华》，所用图片便是小川制作的珂罗版图像。当时，细腻优美的珂罗版被广泛应用于明信片、美术书封面及插画。1910年，小川被任命为帝室技艺员。他有一位弟弟，便是京都著名的珂罗版技术者小林忠治郎（1869-1951），也曾往波士顿学习摄影和珂罗版印刷术。受内藤湖南、董康、罗振玉、长尾雨山等学者影响，小林忠治郎以精湛的技艺复制了许多珍贵汉籍。  2019年，便利堂在奈良法隆寺拍摄700多年历史的金堂壁画。 便利堂1887年诞生于京都，最早是中村弥二郎创业的贷本（租书）屋。次年成立出版部门，1902年开始出售明信片。1905年新设珂罗版印刷工厂，第二年开始制作清水寺、法隆寺等寺庙神社主题的明信片。风景照、美人照是当时珂罗版印刷的潮流，1907年，小林忠治郎也出版过题为《京都名胜》的珂罗版图集，是新技术刺激下的《京都名所之内》。奇妙的是，这些名胜到今天也没有太多变化，可见“京都印象”的“标准化”“规范化”完成得很早。这与我们探索旧京风物时“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的怅惘大不相同。  山本昌男彩色珂罗版作品  深濑昌久《色彩探究》系列 Color Approach 彩色珂罗版作品  须田一政《千代田区・御茶ノ水 民谣山河》系列 Ochanomizu, Chiyoda-ku from Monogusa Syui， 珂罗版作品  山本昌男彩色珂罗版作品 1912年，便利堂接受饭田吴服店美术部（后来的高岛屋）的美术图录订单，一直到大正末年，共出版54册图录。京都有许多吴服店，每一季都需要请名家设计新纹样，请名手绘制美人图，再将这些素材结集成册。这些纹样册子今日依然大量存在于京都旧书市场，且为了卖出好价钱，常被拆分成单张，重新裱入衬纸。1926年，便利堂承担了宫内厅图书寮本《日本书纪》的复制工作，这也是便利堂文物复制事业的起点。1928年，便利堂专设贵重图书影本刊行会，以珂罗版复制出版了诸如《金泽遗文》（1934年）、《古今和歌集》（1938年）等大量典籍。1935年，便利堂承担了法隆寺金堂壁画原尺寸大小摄影工作，这也是便利堂历史上代表性的一项文化财产复制事业。1949年，法隆寺金堂遭遇火灾，壁画烧损。今日我们见到的法隆寺金堂壁画，则是1967年据便利堂留下的原尺寸珂罗版印刷作品再现而成。正因为便利堂与国家文化财产复制事业有密切关联，在胶印技术等新技术风行之后，珂罗版这种成本高、对职人有严苛要求、一次性难以大批量复制的技术才得以保留。要知道小林写真制版所早在小林忠治郎去世的1951年之后已逐渐离开珂罗版复制领域，那也是珂罗版印刷技术进入衰退的阶段。小林后人创立了日本电气化学株式会社，转向医疗制品、电气制品等精密仪器及零部件的生产行业。  经便利堂修复后的法隆寺玻璃原板写真，被收入了奈良国立博物馆。  法隆寺金堂壁画第6号壁「阿弥陀三尊二十五化生菩薩・童子図」玻璃版复制画12幅之一。 研讨班讲师有两位，年轻的摄影师沟缘真子与便利堂资格深厚的职人山本修。共有四人报名，一早在便利堂本店聚齐后，便由讲师们带领进入工房。先是在各处工作现场讲解、演示珂罗版制作流程：摄影、制版、感光、印刷。接着将我们领到一间工作室，开始上手操作。沟缘小姐事先已通过邮件向我们要了各自想要刷印的图片，每人提供三张，由山本老师提前准备一部分感光后的玻璃版。四位学员从印刷这一步开始实践。报名者大多爱好摄影，希望用珂罗版技术表现照片细腻丰富的表情。只有我出于典籍复制的兴趣，提交的三张图片中有一叶书影、明宣宗《五狸奴图》局部，还有一张从周拍摄的后海荷塘野鸭图。  珂罗版印刷的由从周所拍摄的后海荷塘野鸭图 山本老师先给学员们发了一张事先制作好的、感光后的玻璃版，教我们用浸润甘油湿润剂的海绵涂抹玻璃版上感光后的明胶膜，对之进行润湿处理，再用多层纸滚筒滚过润湿的明胶膜，吸除多余水分。尽管他说明得非常详细，但由于许多专有名词，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明胶在温水或热水中可以溶解，经重铬酸盐处理后则有感光硬化的特性。也就是说，感光后的明胶已形成细腻的硬化褶皱，未感光硬化的部分遇水膨胀，拒斥油墨；已感光硬化的部分具有亲油性，可吸附油墨。 我的工作台 山本修老师正在向我们讲解摄影、制版的过程。 接下来，山本老师在工作台上用墨铲调制珂罗版专用油墨。油墨都装在小金属圆盒内，看起来质地坚厚，便利堂的油墨是请大阪堺市一家老企业三星油墨特质，共六十余种，具有高度稳定、耐光耐湿耐气的特点。墨铲挑出少量油墨后，还要加入亚麻籽油及高粘度的合成树脂清漆作为展色剂。调油墨很不轻松，双手需同执墨铲柄，在玻璃墨台上反复搅拌、调和。最后制成的油墨粘度、成色全看职人的手感，包括沟缘在内，我们都只是从旁观看山本老师而已。之后每个学员都可以分到墨铲和调制完毕的油墨，并有一张小小的玻璃墨台。用墨铲刮出少量油墨，在墨台上展开，之后用印刷滚筒反复推平，使得滚筒表面均匀沾满油墨。这一步完成后，便可以用均匀沾墨的滚筒匀速刷过润湿后的玻璃版明胶膜，可以来回多刷几次，便能看到玻璃版上清晰呈现的图像细节。最后，选取纸张覆盖印版，再通过手摇滚筒压制的方式完成印刷。 工作室内准备了许多种类的纸张，楮纸、麻纸、檀纸……每种纸刷印出的效果都不相同，呈现出极为细腻的肌理，实在令人着迷。不过推墨、刷版、印版都非常考验职人技术，新手难以把握力度，也不知油墨是否均匀，印出来的效果与山本老师看似轻松两下便印出的作品差别巨大。此前发现有些号称是珂罗版复制的古籍远不如小林忠治郎的作品墨色浓淡相宜、细节丰富，颇感不解。有此经历，终于认识到珂罗版对职人技术要求之高。也就是说，珂罗版并不绝对等于高度还原某作品，只有技艺精湛的名手才能忠实呈现其本貌。 HARIBAN AWARD 2019 珂罗版摄影大奖 由摄影师Margaret Lansink获得 研讨班结束后，还与沟缘见过几面。有一回是2018年春天，便利堂在清水寺下的成就院举办一个小型摄影展，展出英国摄影师史蒂芬（Stephen Gill）前一年刚获得阿尔勒国际摄影节（Rencontres de la photographie d'Arles）奖项的《夜之游行》（Night Procession），他同时也获得了便利堂2017年的Hariban Award奖。沟缘发邮件来问我们要不要去参加活动，我选了四月下旬的周日过去，树木包围着小小的覆满苍苔的庭院与一方清池，清楚听得见乌鸦羽毛被风吹逆的剌剌声。大广间内疏落安置着史蒂芬的作品，床之间、廊下恰到好处地挂着卷轴与匾额，还有一幅赵朴初的字，是当初送给寺庙住持的诗，关西不少寺庙都能见到他的字。 诗云： 十四年来各一天，重逢几见海成田。 争看百岁文章健，喜证多生福慧全。 杂花如雨散诸天，彩笔成霞拂砚田。 愧我垢衣初未解，乞公转语为成全。 由来风月是同天，绿绕青迴水护田。 度尽劫波兄弟在，同行同愿万般全。 落款云： 一九七八年四月应邀参访日本诸山，大西长老赐诗欢迎，枉荷高谊，谨次韵奉和三章，敬求教正。 大西长老（1875-1983）即当时清水寺的贯主大西良庆。1978年4月，赵朴初带领中国佛教协会代表团访日，距离该代表团前次访日（1964年）已相隔十四年，便是首句的“十四年来各一天”。赵朴初与大西良庆的往来始于1960年代，彼此诗词唱和很多。2020年二月初，新冠病毒蔓延之际，日本汉语水平考试HSK事务局在给支援湖北高校物资的纸箱上标注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唤起两国的诸多感动。这距“由来风月是同天”带来的感动，又过去了几十年。 刚在北京三影堂结束的 “日本摄影与珂罗版展览” ✶ Writer: 苏枕书 Editor: Alice Designer: Tsing Liu Photographer: 苏枕书、便利堂 hylla_life hylla_xupai Hylla物与岚 HYLL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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