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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第一个周末！ 夜空中最亮的星 撰文/ 凌霜降 1 自懂事时开始，我就一直认为父亲的离开是金小姐的错。 我对父亲离开那天有印象，金小姐大吵大闹，几乎砸碎了家里一切能够砸碎的东西，电视，微波炉，洗衣机，还把花瓶砸到父亲的头上，父亲的头破了，半脸的血。就这还忍着没还手也没回嘴，只是拖着行李灰溜溜地出了门。 金小姐平时就不是个省心的主，没做过一顿饭，没拖过一次地，也没出去工作赚钱，成天就在她的画室里画呀画。画布颜料倒是不断地让父亲出去帮她买，但是也没见她成为什么有名的画家。她画的那些画，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线条和颜色都奇怪得很，有人喜欢才怪呢。 那天父亲走后，金小姐的脾气还没发完，回头看我，吼着说：“你也滚！滚滚滚！给我滚！” 滚就滚。我放下手中的饭碗就走出了门。刚到楼下就被怒火未消的她追赶而至，丰满圆润的手指扯住我的衣领就往回拎：“让你滚就滚，小白眼狼！” 虽然家里已经被她砸得不成样子了，但我站在门口，还是松了一口气。父亲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才六岁，就算真想滚，也不知道滚到哪儿去才好。 2 金小姐从来没出去工作过，自然收入为零。父亲一向里里外外一把手，没了父亲，就等于没了家。金小姐在一地狼藉中发了半天儿愣，也没想着收拾，门一关就带着我回了外公家。 金小姐之所以被称为金小姐，是有原因的：我的外公算是南方某小镇的一方土绅，当年小镇的街上，几乎有一多半是他的物业。一儿一女，都是当成少爷小姐养的。不过，也应了坐吃山空这句老话，我外公家现今也大不如前了。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养一个金小姐和我，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两年我还真过得挺不错的，金小姐还一天到晚画她的破画，门儿都不出一个。我呢，早上上学由早起晨练的外公送，晚上放学由外婆接，回家就吃饭做作业，偶尔还能坐在舅舅的摩托车后座跟他去瞎溜达，日子真挺美的。 我九岁那年，舅舅出事了。 3 舅舅的摩托车撞人了，一撞撞了仨，一死两伤，自己也撞到一辆货车上，到医院就没气儿了。 舅舅撞死的那个人，是镇上有名的大户的独生儿子。于是这事就闹大了。 外婆一听到舅舅出事的消息，当场就心脏病发。外公勉强撑了两天，也中风躺下了。 金小姐的脸上身上都还沾着油彩，大概是几天之内离开的亲人太多太突然，她傻愣愣地站在一群来讨公道的受害者家属面前，人家问了她好几句你打算怎么办，她都不吱声。 当时她刚刚签了舅舅和外婆的死亡证明，外公躺病床上还没有醒，受害者家属悲痛欲绝地拦着她要个说法，推搡中，我跌在了地上。压抑了几天的慌张与害怕的我，趁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虽然我还小，但知道事情肯定小不了，心想金小姐又那么没本事，往后真不知道怎样才好。 金小姐当时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对我吼：“哭什么哭？不许哭！”然后借着对我发火的劲儿，对着那凶神恶煞一般来讨公道的人说：“我们家就我们仨了，人不能给你，其它你看怎么办吧！” 4 一周后，两手空空的金小姐带着我和中风后行动不便的外公，回到我们两年前离开的房子。 说真的，我真替她发愁。外公的存款物业甚至住的家连同家具电器都赔给了别人，她没钱没本事，也没出去工作过，却要拖老带小的，真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 房子还是我们离开时一片狼藉的样子，掉在地上的食物发了霉又变成了灰，显得一片破败。金小姐一到家扔下行李就出门去了，我想跟出去，又担心行动不便的外公，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怕极了金小姐丢下我们逃跑了。 真的，以我对金小姐的了解，我真的灰心极了，恐怕我要从此成为贫困儿童甚至是孤儿了，最好的结局是勉强在政府街道的帮助下读完义务教育就出去打工养活自己，我可怜的外公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想想都是辛酸泪。 金小姐傍晚回来的，黑着一张脸，眼睛肿得像桃子，手上提着一条鱼，一进门就去了厨房，呯呯咣咣了半天，捧出来一盘气味怪异的鱼汤，对我说：“扶你外公过来吃饭。”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也是最安心的一顿晚饭。 米饭不熟，鱼的味道光闻着都想吐。 可是没关系，金小姐没逃跑。我不会成为孤儿。 5 金小姐第二天带着我去找父亲。我才知道父亲离开金小姐后也过得不好，在他新妻子的美容院楼下支了个小柜台卖烟。他妻子化一脸妖艳的妆，对别人笑得妖里妖气，骂人却很凶。她骂金小姐是吸血鬼，骂我是小不要脸的，嚷嚷着父亲要是敢给我们钱就和他离婚。 趁妻子上楼接待客人的时候，父亲悄悄地塞给我一把零钱，让我们快走，以后别来了。 金小姐咬着嘴唇，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讲。看着父亲，眼神有怜悯有痛恨又有决绝。 我们灰溜溜地连夜离开了父亲所在的小城，半夜到家，发现外公摔倒在卫生间门口，早已失禁多时。 我去扶外公，外公因为无奈与羞惭，又说不出话，低着头呜呜地哭。金小姐呆站在原地，忽然就哀嚎起来，一声又一声，声音破裂般难听。 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发现金小姐身上穿的衣服又皱又胖，原本白里透红的脸又青又黄，鬓角居然生了几根似是而非的白发，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画画发脾气的大小姐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小姐哭，也是最后一次。她哭了整整一个早上。 6 金小姐第二天开始出去找工作。先是拿着画作去学校应聘老师，想当然，她的画除了她谁也看不懂，谁愿意请她教学生。人家随便夸了她两句画得好，便请她另谋高就。她一再碰壁，好多次后，才明白人家夸她有才华庙小容不下她只不过是客气话。 金小姐一再把自己的标准降低，但是，谁也不愿意请一个除了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画啥也不会做的中年妇女工作。 所剩无几的那点儿钱很快花完了。我在学校里要交一百八十块的校服钱，金小姐也拿不出来。中风后已经有言语障碍的外公呀呀哦哦了半天，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把脖子上挂了一辈子的玉牌递给她示意她去当了。 金小姐接过了那块还带着外公体温的玉牌，一咬牙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给了我两百块钱，说她找着工作了。 金小姐找了一份最低微的工作，在街口的饭店做抹桌子扫地洗碗的清洁工。 金小姐心不甘情不愿，终于成了金大婶，每天天明侍候了家里一老一少，就赶紧到饭店里择菜打扫侍候客人，夜深了她还要洗碗拖地收拾完了才能回家。 不过家里的伙食算改善了，吃上了肉和味道不难吃的菜，虽然是饭店客人们吃剩的，但回来煮一煮，也算比金小姐做的好吃。 7 金小姐说话的嗓门渐渐大起来，言语也变得粗鲁恶劣，衣着肥大而充满了一股洗不掉的油腻。她不但在饭店里搞卫生，还去小区里的几户人家做钟点工，每天忙得跟只陀螺似的，一回到家就朝我吼：“家里乱成猪窝你也不懂扫扫地收拾收拾！养只狗都比你听话！狗还会向我摇尾巴呢，不叫我妈就算了，连张好脸都不给我，我养你供你，你当我欠你的呀！” 她对我的态度越暴躁越恶劣，我对她的态度就越冷漠越寡淡。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叫她妈，大概是因为从小都是父亲带我而她没怎么管过吧。记忆里父亲出去工作了，就算我哭得嗓子哑掉，她也只管关上门在屋里戴着耳光画她的画，真没什么做妈的样子。大概是小时候把嗓子都哭坏了，我说话的声音很是暗哑难听，在学校里没少被同学笑话，渐渐也不敢多说话了。 我一直没叫过她妈妈，而是像父亲对她的戏称一样叫她金小姐。 我功课挺好的，也不敢懈怠。因为怕她找借口不让我上学，所以总考第一名。不过她对我考第几名似乎不怎么在意，我的奖状呀成绩单呀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把奖状贴在墙上向客人炫耀。我们家从没有。当然，我们家也没有客人。 8 我上初中那年，金小姐终于找了一份和她的专业有关的兼职，在一间绘画补习班教孩子们素描。金小姐每次去画室上课都要特意打扮一番，穿上长裙子，把隐约露出一点花白的长发扎成辫子，乍一看上去，还真像个文艺女中年，只不过大概是粗活做多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中年抑郁气。 我找了好几个理由，想让金小姐放弃去画室打工，反正在画室一个小时挣的和去别人家做一个小时卫生挣的是一样的。 我始终认为画画不是个什么好手艺，因为见多了金小姐以前只管画画其它一概不理的样子，画画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碰不得的。 我更害怕的，是金小姐教着教着，就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她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又一门心思地关起来画画，那我和外公怎么办？ 外公也是这么想的。他恢复了一些，能说话了。有天吃完晚饭，外公对金小姐说，凭画画的本事挣到钱很好，也就挣钱好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光画不想着过日子。 金小姐不知怎么的就火了，她说，人总得有点理想吧？没理想光过日子和猪有什么区别？ 只画画和发脾气事事不管那才叫和猪没区别呢，我十分不满，放下饭碗离桌。 结果金小姐就把无名火发到了我的身上。 9 叶小柚，你倒是告诉我你凭什么一天到晚给我板着一张脸？我是吃你的住你的还是欠你钱了？你以为你多了不起？我告诉你叶小柚，你除了成绩好点之外，什么也不会！你在家里懒得就像一条寄生虫，简直一无是处！ 你真以为成绩好就行了？板着一张臭脸谁愿意喜欢你？我告诉你你别给我耍性子！你最好学会对我态度好一点！我是供你吃喝上学的人，别逼我赶你出去！ 我快要气炸了。金小姐的嘴真是又毒又狠刻薄无双。是，我个性内向又清高骄傲，我没什么朋友也不会讨好人。我也懒除了功课什么也不想做。可我怎么就是寄生虫了？我怎么就一无是处了？她平时不在家的时候，外公都是在我照顾！身为一个成年人，养老抚幼不是责任吗？我不想笑就不笑不行吗？ 我也撩出狠话：金小姐，你凭什么指责我？如果不是你赶走我爸，我根本不会过现在这样的生活！现在我没有能力挣钱，但将来我会有的。你现在把养我的账都记下来，等我挣钱后，会全部按物价还给你，不会让你吃亏的。 金小姐被我的话气得满面青白，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叶小柚，这可是你说的！你可要记住了！ 我说我会记着的。 那天金小姐黑着一张脸乒乒乓乓地打扫了一个晚上屋子，一句话也没说。 那一年，我十四岁。金小姐四十岁。我们以冷漠为盟以对峙为誓，正式形同水火。 10 十六岁，学校里有个男生整天跟在我身后找我说话，他说他想追我。他平时穿的都是阿迪耐克，连骑的自行车都是宝马的。成绩虽然不如我，但也不至于烂到底。他给我送了不少礼物，我都拿回家去，放在客厅的几桌上。我的想法其实挺幼稚的，就想给金小姐看看，我没她说的那样没人喜欢。 有天放学后，那个男生在校门口拉着我非让我跟他走，我不太想去，但一直收人家礼物，又不太好拒绝，找了很多理由。最后那男生火了，说：叶小柚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呀？要不是你长得好点成绩好点，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我看得上你你就知足吧，你要是不想和我出去你每次都收我的礼物做什么？别扭捏了，钱我不缺，就缺泡一个成绩好的妞而已。 我伸手要甩他耳光的时候，手腕就被他用力握住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呀。 金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冲过来的，穿着她那条旧得不行的棉裙子，是去画室上课的打扮，手里拿着几卷画布劈头盖脸地往那男生脸上打：小王八羔子！敢欺负我女儿！你不想活了你！ 金小姐的姿态十分凶猛，她个子不算低，虽然瘦些，但平时粗活做得多了力气很大，差点儿就把那男生打倒在地上。 那男生半是羞惭半是害怕地逃走了，金小姐回头吼我：叶小柚你就这点本事了？我养大你是为了让你被这种没水准的男生欺负的？ 11 金小姐的声音很大，路上虽然没有什么同学，但也引得三两路人侧目。我低着头不发一言，觉得金小姐这样在街上说话丢人，也觉得自己竟然被那样的男生看上丢人。 回到家，金小姐还是很气愤，她说：“真想谈恋爱嫁人也可以，正好别浪费我的钱读书了！”我又羞惭又委屈，可到底忍着眼泪没在她面前崩溃。 那年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金小姐没让去读，理由是离家远。让我在家附近的一个普通高中上，因为我成绩好，免了学费。有个邻居悄悄劝她，普通高中教学质量真不如好高中，不能为了钱耽误了孩子。她嘁了一声，说，真有本事的人，就是掉泥坑里也会开出莲花。 我心有不满，但却没敢反抗。只在心里狠狠地想，按你这理论，你掉泥坑里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开什么花？ 不满是不满，但却是不敢说的。金小姐的脾气，我要是说了，必定会骂骂咧咧许久。 高二那年，外公再次中风，再也没醒过来。外公走后，金小姐又开始折腾了，她花光了那点积蓄，在花鸟市场租了一个铺面，开了一间小画廊，卖她自己的画。 想当然，谁会买她那些画得歪歪扭扭颜色奇怪的画，半年过去一张画也没卖出去，老本也花光了。 12 金小姐这次赔得很彻底，家里的饭桌也精简起来，但我不害怕吃得差一点，只有有得吃就好。我怕的是金小姐这次又走火入魔下去，我就是考上了大学也没钱去读。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吗？想想都觉得人生真灰心。 我整夜地失眠，成绩下降了不少，我算是学校的高考苗子，于是金小姐被学校请去喝茶了。 那天一起回家的路上，金小姐全程黑脸。我没敢说话。我能在金小姐面前硬气的，也就这点好成绩了。现在成绩也不好了，又是这临近高考的关头，万一金小姐撒沷，我真是是吃不了兜着走。 吃了晚饭后，金小姐才说话：“叶小柚，我看你对我也没多少感情，这十几年就没叫过我一声妈。我话先说在前头了。你欠我的账，我都记着呢。你上不上大学都得还。你考上了什么大学，多少钱，我都送，但是如果考不上，立马就给我搬出去。钱你不用操心，过去我能养活你和我爸，以后我也能供你读大学。” 那天之后，金小姐把小画廊盘了出去，一天跑好几个绘画教室教人画素描画静物，虽然仍然早出晚归，家里总算又有了收入。 我松了一口气，死命背书做卷子，趁金小姐从梦想里醒过来，我要快点考上大学快点经济独立。 13 凭着良好的底子，我考上了一个我能去的离家最远的大学。心里想着，大学功课不那么紧，一定要把假期都用上，多考证，多打工，因为说不准哪天金小姐又一心奔她的梦想置我于不顾了。 果然，寒假我回家，发现她又把小画廊盘回来了，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倒是不画那些奇怪的抽象画了，画的是风景，花卉，名画临摹，还接受订制，拿着顾客的照片画成油画，对我说：要不是为了给你挣学费，我打死都不会画这些烂画。 可是我觉得她的画真的正常多了，而且，开始有了正常收入，交得起铺租，也买得起新裙子了。 自从十年前她瘦下来后，就再也没胖过。个子又高，前些年生出的白发这两年似又黑了回去，穿着素色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画画的时候，倒还真是有些气质的。 后来的假期，我便不再回去了。不是打工就是考证，我穷怕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毕业后挣钱过好生活，决不能过像金小姐那样的人生，太悲摧了。 金小姐也不似别人的妈那般，几个月不见就念念叨叨，几乎每天电话问候。她极少给我打电话，唯一的一次，是忘记了带家门钥匙，打电话问我备用钥匙藏在哪。 一开始，我还每月打一次电话回家，但金小姐不是不在家，就是接了也没什么话好讲。通常是她问一句生活费没了？我答一声没了，或者还有。然后就双双无话可说了。 后来，即使钱花没了金小姐忘了寄，我也没再打电话了。靠着勤奋打工的钱，我花少些也能撑住。 14 毕业后我成了北漂，离家还是很远。不过想想，远不远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金小姐除了记挂她的画，对我亦不是那样需要。 从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开始，我谨记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每月把薪水的三分之一寄给金小姐，那些钱够她在那个小城吃喝买画布颜料了，她爱画画就随便她画吧。 我很少回去。大一回了一次，大四回了一次，两次回到家，家里都是空的，家具上的尘，厚厚一层。金小姐还在她的小画廊里画画，有时候干脆睡那里，很少回家。 男友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说我的眼神像孤雁，可怜巴巴的，又不肯迁就。男友来自那种父母恩爱和睦的家庭，恋爱之后，他说他觉得无法理解我和金小姐的关系，说我把自己的妈叫做金小姐很奇怪。不过他又觉得金小姐把我培养得很优秀，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妈妈。 金小姐是了不起的妈妈？有哪一个妈妈只顾画画任凭自己的孩子饿着哭哑了嗓子都不理会的？有哪一个妈妈一心只想画画置女儿学业于不顾的？有哪个妈妈对女儿呼来喝去没半句好话的？ 有时候，觉得对于金小姐的许多许多，都不能想起，想起了胸口里涌起的都是委屈与郁闷。 15 工作第五年，男友求婚了。他说出于礼貌应该去拜访一次金小姐。休了年假一起回去，家门不出意外地紧锁，我从走廊外的花盆底下掏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家里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家具仍然厚尘堆积。 放下行李去画廊，门也是关着的。隔壁的老板说：金老师呀？她去北京了！开画展去了！ 哟，金小姐都到北京开画展了？ 我不太相信，男友忽然想起什么，问我，金小姐叫什么名字。 金晚星。 什么，你妈妈竟然就是金晚星吗？ 性格乐观开朗的男友哇哇叫着，掏出手机打开网页给我看，网页上，一幅一幅线条不明颜色奇怪的画，还有一张金小姐的照片，照片上，她的长发随意扎成了一个辫子，人很瘦，穿一件淡灰色的上衣，一张脸脂粉不施，眼睛却闪闪发亮。那条新闻的标题是“大器晚成，画家金晚星折桂国际美术大奖”。 我看着金小姐的照片愣了好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都没听出来男友在说什么。 金小姐竟然实现了她的理想，金小姐竟然成为了她想成为的人。我应该为她高兴才对，不是吗？可我一点也不高兴，回京的路上，我一路板着脸沉默不语。 16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觉得生气。 一直以来，金小姐都是我鄙视的人，她脾气暴躁，为人自私孤僻又固执。她没有用心经营家庭，使得父亲离去我一直如同孤儿。她一意孤行只顾着她的理想她的画，她根本不管自己的女儿有多需要她有多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她没什么本事，却整天对我恶形恶相，总是骂我不给她好脸色，她何尝又给过我好脸色呢？我少女时代的唯一目标，就是努力学习长大挣钱，然后给她许多钱，让她知道她没有白养我，让她知道我比她有本事，让她知道我比她宽容比她有目标比她懂得人生的路应该怎么走。 可是，她好像并不需要我。她一意孤行地走的路，终于还是披荆斩棘地走到了鲜花盛开的地方。 我呢？我忽然没有了目标。 金小姐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她说：“叶小柚，你要不要来看我的画展？” 我哭得像个要不到糖得不到关注的孩子，对着电话大吼：“不要！我不要！” 金小姐在电话那头良久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掉。而我像小时候那样，哭到声音撕哑。 17 金小姐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家里颓废了两天了。没意思，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金小姐在楼下给我打电话，说到小区了，但不知道我住哪一间。我本想说你来做什么，但到底还是告诉了她楼层房号。回头想一想，我们有近六年未见了，这都叫什么母女。 金小姐比起网络上的照片要老一些瘦一些，但是分明有了一种我觉得陌生的气质。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环视了一下我的房子，说：“我也搬来北京了。有学校让我去上课，有宿舍。” 我哦了一声，说好。 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你供房子应该花销多，这卡里都是你寄回去的钱，还有我卖画的钱，你用吧。” 我说我不用。 她又沉默良久，站起身说：“用吧，我回去了。” 然后，她竟然真的走了。 我心里仍悲愤莫名，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发脾气我们之间也没有剑拔弩张的关系，我竟觉得，没有之前那样难受了。想，她肯主动来找我，又给我钱，是不是表示她在服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18 男友是金小姐的粉丝，知道她也在北京后，整天嚷嚷着要我带他去见偶像。我自然不去。倒是金小姐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隔些日子就会过来找我，有时候还会带点吃的，或者带束花。我们依旧像过去那样无话，我也不叫她妈妈，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叶小柚。 她在大学里教书画画，气质变得越来越好，完全没了当初扫地洗碗时那些粗卑的气息，五十几岁的女人，背影看起来像三十多的卓约女子。而且脾气也温和得让我吃惊，我工作压力大时回家发脾气，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帮我收拾被我丢了一地的文件。 她还学会了煲汤。向我要了钥匙，三天两头就早早下课来我家给我煲一盅。加班夜归时，以前我从不抬头向上望。但现在一进小区门就抬头望家里的窗户，如果灯开着，就会觉得眼眶发热。 我是讨厌金小姐没错，可讨厌她的无非只是她不肯做一个温柔贤惠的母亲，现今她忽然做了，我虽然别别扭扭，但也战战兢兢地有些受宠若惊。 金小姐第一次晕倒那天，北京暴雨如注，她捧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是胃癌。已经晚期了。 病大概是早些年忙碌、压力及饮食不继留下的根子，而她自己，早就知道了。 19 你说这人生有什么意思？像金小姐，一生执着爱画画，到底是画出头了，结果却马上要死掉了。 我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向医生咨询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以及各种有可能出现的状况的应对措施，在确定已经药石无效只能尽人事后，我冷静而又无情地决定让金小姐出院。 但我想，我眼睛里的失落与绝望一定很明显，病床上刚刚醒转的金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了，比起以前，她变得细心敏锐了许多，很容易就能觉察出我情绪的变化：“没事。人总是要死的。早晚而已。” 可是你怎么能死？可是我刚刚享受到妈妈的暧你怎么能就这么死掉？不可以！不公平！不合理！ 愤怒与委屈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撞得我的眼睛又酸又涩，可我忍了忍，到底没哭。 我没有叫男友，自己把她扶到了车上，金小姐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似瘦成了薄薄的一层，我给她系上安全带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呀，叶小柚，我还是拖累你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20 金小姐的最后一个月，几乎什么也吃不下。但精神特别好。依靠着止痛药，还是每天给我煲汤喝，嘱咐男友一定要约我一起去吃午餐，不能工作忙就三餐不继。 我要请假陪她，她不让。说她要画最后一张画。 金小姐走之前那天晚上，晚餐是冬瓜排骨汤，炒油麦菜和白米饭，她吃了一小碗，吃完我洗碗，她端一杯水，像一个又瘦又薄的青葱少女那样望着我：叶小柚，我走之后，你别太伤心。少宇人很好，比你爸强。 少宇是男友的名字。那是在父亲走之后，金小姐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他。之前，就算是我们去找他那一次，她也没说起过“你爸”或者“他”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很久，想脱口叫妈，终究没有叫出口。而金小姐笑得很好看，她说叶小柚，再见，晚安。 第二天清晨，金小姐在睡梦中去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看到了她最后画的那张画。那是我看过她画得最正常的画，笔触细腻，温柔而又明丽的颜色。画的是我少女时期的肖像。画像上的女孩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怯弱与倔强。 画下面有签名，没有写妈妈，只写了金晚星。 画的下面，是一张信笺。 金小姐，给我留了一封信。 21 叶小柚，你爸抱你回来的时候，我恨透了他背叛了我们的婚姻，恨透了你妈撕碎了我们的感情，觉得你妈生了你后就死掉真是罪有应得。 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我的丈夫，却去和别人生了一个孩子抱回来要我养？我不要养！我恨你爸，我恨你，你们撕碎了我的世界。 你每天哇哇大哭，而我心灰意冷至极。更令我崩溃的是，你爸再次背叛了我们的婚姻，并且把你丢给了我。 太可笑了，我凭什么要养一个一次又一次背叛我的男人和别人生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这么的冷漠不可爱，她甚至不肯叫我妈！ 叶小柚呀，你爸走的那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你看着我的眼神，又倔强又可怜，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怜，一样的被这个世界背叛与遗弃。 你确实不是会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我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妈妈。 因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你的妈妈，我想我什么也不会，就只会画画。那么我很努力地画画，很热爱很热爱地画一辈子，画得很认真很认真，很努力很努力，是不是就已经是做好了一个妈妈？ 我不知道。也不懂。只是一直那样做了。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只希望我很努力地活着，对你就是好的影响。 叶小柚，真高兴我的坏脾气，我的手忙脚乱并没有影响你，你竟然变成了这么优秀的女孩子。 叶小柚，真高兴我当初选择了和你在一起。 叶小柚，抱歉，本来想做得更好的。可是没能做到。抱歉，也没能和你一起走得更远。 叶小柚，我的孩子，珍重。 22 金小姐，你的信，终于把我弄哭了。 关于你不是我亲生妈妈这件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呢。 初中那年我们吵架之后，我偷偷的又去找了父亲，他不在，他的新妻子嘲弄我：“臭丫头你以为我是金晚星吗？我才不会养自己丈夫和别人生的小不要脸呢。” 我在那时，就知道了你不是我妈。可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又骄傲又固执，我不肯叫你妈，你就真不让我叫。我一直想叫，却不敢叫。 我一直对你冷漠，与你对峙。可也一直望着你前行。被丈夫背叛的女人为了我，硬生生咽下了命运给予的苦楚。什么也不会的女人为了养家，碗也去洗地也去扫剩菜也去捡，大小姐一样的女人十年来只有一条旧棉布裙子，为了我变了大婶成了泼妇，什么也没有的女人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想，她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地一直前行。 金小姐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你领我走路，领得很好。 比任何一个妈妈做得都要好，你坚韧，执着，从不放弃。 我与你保持了距离，却也敬畏你仰望你，因为你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你在前方，我就一直有向前的方向。 往后亦然。 喜欢这个故事吗？期待你的转发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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