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提到的马孝骏是原中央大学音乐系马思聪教授的爱徒,毕业后追随其师脚步赴法国学习弦乐,并于1945年归国到母校任教。1947年,马孝骏考取国民政府教育部公费再次赴法,前往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学习作曲理论,后获得博士学位。对于马孝骏的能力与天赋,时任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院长贺绿汀早有耳闻,正欲为学院“招兵买马”的他也一心想把正打算回国报效的马孝骏招致麾下。虽然当时将华东分院称为“买办资产阶级学校”的讽刺之声仍不绝于耳,但贺绿汀依然“一方面顶住一切‘左’倾势力的攻击,让老师们安心教学,同时把许多有水平的老师从国外请回来”(见贺绿汀:《六十年回顾》)。据与马孝骏同批赴法留学的作曲家张昊回忆,“贺公以《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以敌十万雄师。1950年后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写信到巴黎聘我与马孝骏去当教授”(见张昊:《贺绿汀与我》,载王海初主编《音乐大师贺绿汀》)。而前函所谓的补助路费问题,正与贺绿汀筹谋马孝骏归国一事有关。 而颇令人意外的是,高教部留管司却拒绝了贺绿汀有关为马孝骏夫妇增拨一百英镑路费的请求。7月31日,贺绿汀以个人名义再次致信时任留管司司长艾大炎,表达了自己对于留管司决定的不同意见。在贺氏看来,惟有请马孝骏归国才能解华东分院作曲系师资紧缺的燃眉之急;而其增加一百英镑路费的要求,也不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更有为学院增添资料的考虑,并非无理之请:
收到贺绿汀的意见之后,高教部留管司终于勉强同意了增补一百英镑的请求,但再三强调此一百英镑只能以华东分院丁善德教授个人名义“借给”马孝骏。而此番往复中的种种搪塞拖延无疑引起了在巴黎已辞职待归近一年之久的马氏夫妇的不满,由此渐渐生出不再回国之念。贺绿汀听闻后,紧忙借1954年底国务院副总理陈毅赴沪会见上海高等教育负责人之机,找到时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党组书记陈其五,希望后者能够向其旧交陈毅代为申说,争取尽早解决马孝骏夫妇的归国问题: 马孝骏——在法国学作曲理论、音乐史六年,四三年(按:应为五三年)想回国,我们请高教部留学生管理司设法。留管司为了调查,延误了很长的时间,马所定的船期退了三、四次票,最后同意了,又因为他有一千公斤的书,不能代他运,(马)他说这一千公斤书是国内买不到的最重要的音乐书谱,运回来时打算全部赠送给学校。经过了很久的交涉,留管司答应再增加一百英镑,但这笔钱要告诉他说是学校中私人(作曲系主任丁善德)借给他的。我们再与他联系,告诉他以上情况要他即刻与驻瑞士使馆联系。后久无回信,托人调查据云,他因为几次误船期不能回国,说是驻瑞使馆要他运书的钱不够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卖掉作运费,他很生气,当时家里有妻母小孩(来法国)生活很困难,不得不在巴黎一家中国饭馆里当记账。促此也就不回信了。
贺绿汀所谓“文化部转来公文”,正是高等教育部后来在陈毅的介入之下向文化部转去的“意见说明”。而查阅该公文可知,事实上剥夺了马氏夫妇“回祖国的权利”的“政治问题”,竟与其在巴黎之居所有关:
那这“蒋匪反动分子”刘全福究竟系何人,而马孝骏夫妇又为何会住在刘全福的房子里呢?巧合的是,在旅法商人叶星球所著《法国华人三百年》一书中,刚好能够找到一段有关巴黎华商“刘全富”的记载,而从其中描述来看,此“刘全富”与高教部意见中所谓“刘全福”当系一人无疑。根据该书记述,刘氏早年系留法工人,富于心计,后来为法国老板收买成为监督华工的工头,渐渐发达以后,便转而投身餐饮业经营:
再结合此前贺绿汀有关马孝骏“不得不在巴黎一家中国饭店里当记账”之描述,我们不难推知,马孝骏一家之所以会住在刘全福处,只是因其1953年后等待官方答复时出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在刘全福的饭店兼工而已。而至于刘全福的“蒋匪反动分子”身份,则多半也是其为经营需要而“自封”: 富有起来的刘全富买下了老店主七层楼餐厅的产权,成为餐厅真正的老板。在巴黎侨界,渐渐为人所知,为了在政治上抬高自己的身份,他见人便宣传自己是国民党员,称他早年担任过孙中山的侍卫。(《法国华人三百年》,226页) 1940至1950年代的战后巴黎是各方势力的竞技场。对于刘全福这一类的生意人来说,所谓“政治立场”其实全依现实需要而定,既可为政治资源而鼓吹国民党身份,亦可为公共形象而仗义疏财。如1946年来巴黎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成立大会的竺可桢,在当时造访“新中华饭店”之后,便对刘氏的助学义举印象颇佳。查《竺可桢日记》1946年11月15日之记载:“趋车至中华酒楼,应谢寿康之约中膳,到天放、润章、菊农、自修、萧瑜、钱存典、郭子杰、赵俊欣等。中华楼系镇江人刘全富所开。[刘]于第一次欧战抵法,为华工,近已得资巨万,拟给六个留学奖金,其义亦可嘉也。” 然而,刘氏的自我包装终究让“中华楼”断了马孝骏的中华梦。1955年6月27日,正是在这幢七层小楼的某个房间里,为了那一百英镑路费等待已一年有余的马孝骏提笔致信中国驻瑞士公使馆,正式放弃了自己“回国的权利”,也无奈接受了此后“当一生白华人”的命运:
对于马孝骏夫妇来说,这一年无疑是刻骨铭心的一年。马孝骏之妻卢雅文后来这样回忆到: 那一年,对于雅文夫妇来说,是忧心戚戚的一年。孝骏在巴黎大学音乐学院做研究生,所支的薪水不足以维持家计。租金方面,孝骏只能够用大学津贴,在一栋又残旧又没有电梯的大厦租个房间,更惨的是冬天比往年早来了。事实上,当年是巴黎人记忆中最冷的一年。 而也正是在“巴黎人记忆中最冷”的这个冬季,1955年10月7日,马孝骏夫妇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按马家的辈分,这个孩子是“友”字辈;而为了声韵上的美感,马孝骏决定为这个孩子再加一个“友”字——马友友。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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