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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加文史随笔:日长如小年

 醉花荫L 2020-07-19

北宋唐庚(字子西)《砚铭》写道:

“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岂非钝者寿而锐者夭乎?笔最动,墨次之,砚静者也,岂非静者寿而动者夭乎?于是得养生焉,以钝为体,以静为用,惟其然,是以能永年。”

笔、墨、砚均属文房四宝,是古代读书人离不开的东西。唐庚用文人喜闻乐见的东西打比方,阐述养生的道理,提出“静者寿而动者夭”的猜想,引起当时和后来一些文人的共鸣。明清名士傅山在其《缺题》其四中写道:“唐子西《砚铭》,而当一卷小道书读。长生久视非难,难一静耳。静而寿,不死不生,不生不死。”清康熙朝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的张英,在其《聪训斋语》中也曾用同一比喻阐述同一道理:“《传》云'仁者静’,又曰'知者动’。每见气燥之人,举动轻佻,多不得寿。古人谓砚以世计,墨以时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看得出,这里的古人就是唐子西,张英一时想不起谁说过这话,且将墨“以岁计”记成了“以时记”,并不影响他所要表达的思想。

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笔、墨、砚是物,其使用期限虽然有时也称寿命,但并非生命。不过,笔、墨、砚使用期限的不同,的确不是差一点,而是时间概念的差异。假如它们有生命,就可以说是生存于不同的时间概念中,适用时间的相对性——而这正是唐庚一以贯之的思想,他有诗曰:“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同样表达了“静者寿”,或者说时间因静止而漫长的道理。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发挥了这一思想: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这段散文的确优美,以致被人看得眼里动火。明代周应治在其《霞外尘谈》中,几乎原封不动“采入”了这一段。古代没有版权法,许多古人信奉“拿来主义”,喜欢将别人的文章据为己有,不说也罢。值得注意的是,因系第一人称,所以周应治做文抄公时,有意抄得适合自己,如略去其中与《离骚》、《玉露》有关的字句,大约《离骚》非他所好,而《玉露》(即《鹤林玉露》)非他所撰。此外几乎一字不易,就像为他量身定做一般,不仅同住深山,周围环境大同小异,就连每日的功课也如出一辙。这也说明两位古人不仅具有相似的思想,而且有着相似的生活;惟其生活相似,所以思想相似,这大概就是存在决定意识吧。

从午睡醒来到月印前溪这段时间,充其量只有半天,而罗大经(也许还有周应治)却可以安排那么多消遣,展开那么多生活内容,感觉比现代人(尤其是上班族)一个星期还要长,可见“日长如小年”并非空口白说。所以如此,盖缘于一个“静”字。这静可以是安静,安静得像太古也说得通,虽然太古并非寂然无声,但确乎“门无剥啄”,即没有人声,既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听到声音,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感觉到伴随声音传播的时间流动。这静也可以是静止,“逝者如斯”,人们常用河水的流动比喻时间的流逝,而水却可以静止下来,如一潭死水,假如时间也如流水,岂不也可以延缓、停滞下来?时间既与运动相联系,就可能因静止而漫长,如果世界静止得像太古,那么时间接近于停滞,日子也就漫长得像小年了。

这种逻辑基于古人的经验,具有较多的主观色彩,而与现代科学无关。古人在生活中体会到,忙碌时感觉时间过得快,闲暇时感觉时间过得慢。罗大经所以一下午可以做那么多事,就因为没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读书不必终卷,写字多少随意,诗文可作不作,书画可看不看,如蜻蜓点水,蜜蜂穿花,兴之所至,样样事都尝试一番,又都点到辄止,这实际上是无所事事,还是闲的缘故。假如有一件事必须做到什么程度,倾全力于此事尚且忙不过来,其他自然无暇顾及,当然就不会有那么多雅兴,而“日长如小年”的诗句也就引不起他的共鸣了。

古人常常感慨光阴似箭、转眼就是百年。假如人的意志可以左右时间,那么人大约宁愿留住时间,所以会有长绳系日之类的幻想。人在时间面前可以有什么作为吗?时光流逝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如果人对时间的感觉与自身行为有关,那么,人虽不能留住时间,但为了让时间在感觉中过得慢一点,以便让生命显得长一点,就可以在自身的动与静、忙与闲上做文章。所以像罗大经(也许还有周应治)一类文人,就自觉地追求一种相对静止、悠闲的生活方式,隐居山林、田园就是这样一种生活。罗大经接着写道:“味(体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尽少。彼牵黄(犬)臂苍(鹰)、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接着引了苏轼四句诗,认为苏东坡可谓“真知此妙”。苏轼这首《书司命宫杨道士息轩》如下:

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以上罗所引)黄金不可成,白发日夜出。开眼三十秋,速于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时来登此轩,望见过海席。家山归未得,题诗寄屋壁。

苏东坡不乏幽默感,这首被贬儋耳(今海南儋州)时所作的诗,既幽了杨道士一默,又不无自嘲之意。其中“无事此静坐”,无论指道士修行,还是指自己无所事事的流放生活,都透着一种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而非心甘情愿的选择;同时静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一个耐不得寂寞的人,无事时宁可与人谈笑,以便时间过得快一点。但对这首诗,罗大经显然是从正面理解的,他无意顾及全诗,而只引了前四句,因为这四句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便于他借题发挥。他说苏东坡“所得不已多乎”,与其说苏东坡曾得益于这种生活方式,不如说这种生活方式适应了他自己(罗大经)的需要。

对于“无事此静坐”,确有人拘泥于形式,理解为一动不动地坐着。如明代张大复《此座》一文写道:“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坐此,长如小年。”这样,在人的感觉中时间肯定会过得慢一些,说一天像两天那么长并不夸张。但生命是否因此延长了呢?显然没有,因为无论过去了多少时间,无非一坐而已。生命的久暂,不仅在于自己的感觉,而且在于所展开的生活内涵。日子过去以后,如果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么,生命是长是短,又有什么区别呢?“千年王八万年龟”,生命够长了,但如果一动不动地蛰伏在那里,果然就比一天之内生成的蜉蝣强多少?

笔者写这些文字,曲指算来已有五年,至今尚未成编。因时间安排较紧,感觉日子飞快。近日大病初愈,因与死亡有过约会,也曾想延缓时间、延长生命;但以“无事此静坐”的方式,即便可以感觉生命的长度,又何尝有什么乐趣?只不过是熬时间而已。与其这样,宁可抓紧时间,而不惜听任时间飞逝。笔者更欣赏一位老干部对上述诗句反其意而用之:“多做有益事,一日抵三日。人活七十岁,我活二百一。”(张劲夫给青年题词)

但笔者并不否认“静者寿”的道理。“光阴虽短,静者自长;岁月无多,忙人更促。”(余绍扯《元邱素话》)这的确是人生的宝贵经验,对现代人虽然未免奢侈,但作为一种价值,却值得崇尚;况且也并非难以企及,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的实质,而不拘泥于形式。张英《聪训斋语》写道:“静之义有二,—则身不过劳,—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身不过劳”好理解,现代有所谓“过劳死”;“心不轻动”则是一种相当高的人生境界,未经长期修炼难以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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