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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何以反传统?

 智能人做超人 2020-07-20



人云,《红楼梦》为一部反传统小说,原因在于塑造了贾宝玉这一叛逆形象。理由何在?因其不读四书,不肖父母,不入仕途,而喜近闺闱。此解让我心生疑问,有同样行为的薛蟠,为何没有获得“叛逆”的名号呢?照此逻辑,薛蟠与贾宝玉当并列为《红楼梦》男主角。
这样读《红楼梦》未免肤浅。所谓经典,固然在于文本具有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一种解读都是可取的、正确的。曹雪芹与《红楼梦》如若真的说有反传统之处,体现在何处?
就文体而言,小说一体,班固已认定为“小道”,为“不入流”的文体。1500年间,虽有“四才子书”之谓(《红楼梦》产生前,《金瓶梅》与三部并称),然作者皆不可考实;所叙之事,或依史实,或托神话。皆为小说被世人轻视的明证。独曹子雪芹,敢于小说之中自叙家事,世传其名。此其反传统之一。
就内容而论,从“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的商周时代直至近代,重男轻女的观念早植于九土之下。白香山“不重生男重生女”,不过染气于杨氏一门发迹变泰。雪芹曹氏一反传统,把女性作为赞美的对象,“女儿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是为三千年所未有的观念。此反传统之二。
就构思而谈,通俗作品之思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忠奸优劣,泾渭分明;大团圆之结局,更是王国维先生认为中国缺少悲剧的一大例证。曹公则打破脸谱化的叙事,单就王熙凤一人,便有“毒”、“酸”、“强”、“脂粉堆里的英雄”诸多考语,其余人物亦多类此;小说整体构思“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通俗文学中罕有的悲剧结局。故鲁迅谓“《红楼梦》一出,中国传统所有的写法都打破了。”此为三。
三点之外,或有可悟。然《红楼》之可贵不在反传统,正在“顺”传统。即便“白茫茫大地”的悲剧,也不出屈原《离骚》“虽萎绝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的含意。以女子寄寓托,乃中国诗歌惯用手法。《红楼梦》的悲剧,是大观园“众芳”的悲剧,更是众芳所寓托之“美”的毁灭的悲剧。
同样,贾宝玉这一形象的价值恰恰在逃脱不掉“传统”,而不在反传统。
读《红楼梦》,一个问题盘绕在我的脑际:贾宝玉与贾府不容,却为何不趁早与贾府“斩断情丝”?这或许只能在中华文化传统中寻找答案。中华文化的主导是儒家,儒者,懦也,弱也。故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知识分子,即使如贾宝玉亦不能摆脱文化传统的熏染,因为他所反对的正是他所依靠的。即如后四十回所言宝玉出家之情节,亦可视为回避现实之表现。(王国维先生认为出家是真正的解脱,渊源有自,不加详审)。
贾宝玉的前身是被女娲锻炼通灵的顽石,他的“无才补天”,实是“无时(机)补天”,后被空空道人携入凡尘,其“行为偏僻”又被世俗人认作“觅是非”。西晋左太冲言“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更何况此等超世“通灵”之才?不被世间认可之“灵”,三代以来,比比皆是,文学史上,昭昭可寻。
王国维《浣溪沙》下阕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形象地揭示了“锻炼通灵”者在“红尘”“人眼中”的“可怜”。贾宝玉的经历正是此传统的反映。薛蟠则否,故不得与宝玉并列。故《红楼梦》不但是美的悲剧,更是人才的悲剧。《红楼梦》的价值,不在于其反传统,而在于其揭示传统的“怪现象”。

正是因为其传统,才深入人心,经久不息。“不读四书,不肖父母,不入仕途,而喜近闺闱”,乃世俗眼中的评价,皆流于表面。读书切莫人云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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