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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秋来 : 弹棉记

 老鄧子 2020-07-20

年前整理储藏室时,翻出一条旧兮兮的棉胎,板门似的。抖开一看,棉胎正中,拼缀着一朵麦饼恁大的牡丹;旁边题仿宋体之富贵吉祥四字;落款1962年国庆,画面以传统之中国红为主色,点缀以翠绿和萌黄。以时间看,无疑是父母之物,且作品十之八九出自下横街老邻舍——黄弹棉郎之手。

黄弹棉郎世居西廓,祖公三代均以弹棉为生,弹棉技术远近闻名。最令人心生欢喜的是,他弹制的新娘被,几乎每一床都会在棉胎正中,拼缀他独家的精美图案:大小23cm×23cm左右,或大红双喜一枚,或盛开之红牡丹花一朵,惟妙惟肖,无人能及。远亲近邻,慕名下单,生意十分兴隆,一年到头,噹噹噹之弹棉声不绝于耳。

弹棉的摊儿呢,就摆在他家楼下的店堂,店堂不大,长宽不过三四米。每天,天光开门,便以端下的大门板,搭建弹棉的操作平台;黄昏收摊,大门板回归原位,麻烦是当然的。但比起他的许多同行,拖家带口,走南闯北,四处谋生,他的这点麻烦也就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弹棉,又称弹花、弹棉絮、弹棉花等,而旧时温州习惯称之为弹棉胎。以铲子、弹棉弓、木锤、牵纱棒、磨盘等为工具,将四斤、六斤等棉花弹制成棉胎。

棉花,有新旧之分,未被弹过的为新棉,反之则为旧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用百分之百的新棉弹制棉胎,通常只有待嫁的新娘有此殊荣,此外多为旧棉胎翻新。翻新的情况有两种:一是在旧棉胎的基础上,添加若干新棉花,添多少视各自家庭经济状况而定;二是看汤煮饭,旧棉胎原拆原弹,虽然翻新后棉胎的重量会有所减少,保暖也会相对逊色,但将之用作打底被或秋被,也就没问题了。

偶然,超个别家庭,当家主母经几年酝酿,将全家老小棉衣、棉裤的换新计划暂且搁置。把凭棉花票从国营百货商店购得的棉花,用废弃的旧报纸遮好,吊挂在楼板下,慢慢累积到一定的斤两,拿到黄弹棉郎那儿,给孩纸们弹床百分百新棉花的棉胎。末了,宝贝似的抱回,端正叠好,用透明的尼龙袋或旧报纸仔细包扎好,小心地放在大橱或樟树箱背上。待到冰天雪地时方才拿下,以白色的线球将其与被单、被面缝合一起,盖在打底被的上面。反复告诫孩纸们曰:“都给我老实点,不要拉来扯去,小心弄坏棉胎。”

弹棉,尤其是旧棉胎翻新,以铲子(钉板样东东)为工具,将体积较大的棉絮撕扯成小棉絮名曰“铲棉”。原始的铲子为手动模式,依靠手臂的力量撕扯条块状棉絮。

黄弹棉郎鸟枪换炮,弄来那架半自动脚踏铲子机时,我好奇极了。狗巡坑似的,时不时地粘在旁边看究竟,看着看着就上凳上桌起来。某天,趁大人们不注意,顺手捡起一团

棉絮投到铲子机中,正想用小脚去踩那机器的脚踏板,被主人发现,慌叫起来:“娒,你怎么这恁好动?弄伤手指怎么得了?”

铲子机约三尺多高,二尺多宽。外壳为原木结构,上方为棉絮之投入口,透过近远两端活动木板的间隙,可见机内一排排齿轮般的钉板,钉板高一寸许,两两相对十分触目。前左中下部有方形出口,机器底下,有皮带连接脚踏板。操作时,只需踩动脚踏板,机内钉板便疯狂地争咬起棉絮来。少时,大块的棉絮就被钉板撕扯成了小块,通过出口落到容器里。

弹棉弓,为弹棉之主要器具。元·王贞《农书·农器广絮门》曰:“弹棉弹弓,以竹制成,约四尺,两头以绳弦绷紧。”而民间有歌则唱曰:“檀木弓,杉木锤,金鸡叫,雪花飞”。由此可见,弹棉弓既有竹制,亦有木制。儿时住西门下横街时,见过的黄弹棉郎的弹棉弓,即为竹制。庞大而光滑,很有年代的模样,像木工师傅超级夸张的铁锯,又像传说中之上古神器。

木锤,乃杉木所制。其形状,与其说像手榴弹,不如说像敲鱼锤更质感。木锤与弹棉弓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关系。悦耳的弹棉声,便是杉木锤敲打牛筋弦所产生,清浊交替,流畅连绵。棉絮于“弹弹弹、噹噹噹”节奏中,翩翩起舞,轻盈旋转,飞飞扬扬,雪花似的,飘落下来,铺撒在弹棉平台上,像厚厚的积雪,雪白雪白的。

黄弹棉郎个子瘦小,目测不过165cm,其全副武装的模样,“三斤猫狸拖四斤鸡”似的,很有些不堪重负。他腰系厚厚的板儿带,身后插上一根竹条,竹条高出头二三尺许,出肩向前弯曲,以箩麻绳悬挂庞大的弹棉弓。操作时,一手把持弹棉弓,使弓弦没入棉絮,一手紧握杉木锤,频频敲打牛筋弦。于是便发出独特的“弹弹弹、噹噹噹,弹噹弹噹、噹噹噹”节奏来。

记忆中,几乎是每天,早上七八点,下午两三点,准能响起那熟悉的弹棉声,吸铁石似的,吸引着我们这些小屁孩,迫在旁边,眙糖人儿似的。耳濡目染久了,竟能从弹棉的清浊声中,分辨出黄弹棉郎彼时所进行的环节。

譬如,浊音——“弹弹”声频发,乃黄弹棉郎将牛筋弦没入到棉絮深处,以杉木锤敲打牛筋弦,发出重浊闷沉“弹弹”之音。而当牛筋弦没入棉絮较浅表,或意欲抽离,弹棉声则由重浊的“弹弹”之音,逐渐转变为清脆悠扬的“噹噹”之音。如果“噹噹”声反复出现,则预示着杉木锤敲打牛筋弦的弹棉环节即将结束。

若只想看黄弹棉郎拼缀图案,这个时候溜过去最恰当。不过,不凑巧遇上旧棉胎翻新,拼缀一般没什么看头,无非以红色或玫红色棉花,在棉胎上落个诸如1970年之类的时间款,便立马进入牵纱阶段。


假如弹制的是新娘的被子,那便有眼福了。这时黄弹棉郎一边眼睛盯着雪白的棉胎,思量着拼图的下手位置;一边手里把弄着红色棉花。左手握成空拳,以食、中二手指夹持一撮红棉絮,右手将撕下棉花塞进左手虎口,如此反复。某刻,突然筋跳着似的,多指并用,变戏法似的,两下三下,将手中棉絮撕捏拉压成花瓣。然后,神速往棉胎中央处拼添花瓣,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牡丹花已有模有样,接着,以翠绿为叶,以萌黄为芯。末了端详一番,找出不完美处,或以相应棉色略作修饰,或以小指甲勾挑一番。又将红棉花搓成条状,弄成扁平状,在牡丹花的上方,缀上花开富贵之类的题词;在牡丹花的下方,落时间款。拼缀便大功告成,看得我眼花缭乱,神奇不已。

接下来便是牵纱,牵纱不仅关乎棉胎的整体美观,还关乎其使用寿命。牵纱一要做到纱与纱之间的距离相等,通常纱距为0.8cm左右,纵纱与横纱之间须构成90度直角;二要做到用力相当,不仅纱与纱之间要用力均匀,每条纱自身也要用力相当,即递纱人与接纱人用力要均匀,不能这头轻,那头重。

牵纱是否顺手与牵纱棒关系很大,牵纱棒若不好用,一是容易扯断棉纱;二是耽误牵纱效率。牵纱棒,多为竹制,一米多长,细细的,前头有纽扣般大的穿纱孔,供穿棉纱,装上棉纱,牵纱棒的模样颇像钓鱼竿。操作时,须两人方向

相对。即一人在东,手拿牵纱棒,递纱;则另一人在西,接纱,反之亦然,递纱接纱配合默契,方能事半功倍。棉纱的颜色呢,以白色为主,辅以少量绿纱、红纱为点缀。

牵纱完毕还需以磨盘用力压磨,使新牵棉纱与棉花充分粘合,不然,影响棉胎的使用寿命。

磨盘,直径约40cm,圆扁扁的,很结实,颇有重量。模样,特像“圆卵卵、扁兴兴,当中一条茎”的旧时木镬盖,只是前着为实,后者为虚罢了。此外,磨盘的设计有一处超人性,即在“茎”的两侧,有两处掌心大小的下陷,这样操作起来就事半功倍。

黄弹棉郎的磨盘,据说是老太手上传下来的。看上去像抛过光,抹了油似的,贼亮得能勾起体验的欲望来。然而,磨压棉胎,不但需要力气,还要讲究技巧。所以,看似东东简单,却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若不得要领,便是使上吃奶的力气,也白搭。

现在,弹棉弓、木锤、牵纱棒、磨盘等弹棉工具,早已进了民俗博物馆。棉胎,也再不是每个家庭必须的床上用品。棉被种类五花八门,什么蚕丝被、鸭绒被,羊毛被、纤维被等应有尽有,现成的,现做的任君选择。

若心血来潮,怀起旧来,想弹床棉胎重温往日感觉,度娘一下,准能在老城的某处,找到机械化弹棉店来。虽然于我是物以非,人亦非,但这是当下城市的生活印记。若干年后,不仅有新的棉胎琐忆,还会有鸭绒被琐忆,文化不正是这样累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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