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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杰 || 鬼月

 艺笋 2020-07-22

农历七月是鬼月,七月十五是鬼节,又叫中元节。中元节是鬼们的节日,相当于阳间过大年,鬼神大聚会,就连阎王爷也着装艳丽,神色庄严,前护后拥,浩浩荡荡地大驾光临了。人有人规,鬼有鬼道,正常死掉的对人间有功的好鬼善鬼可以投胎转世,至于那些喉咙狭如针一世不能饮食的饿死鬼,那些罪孽深重,意外横死的人,死后变成“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他们在阴曹地府的地位最低,生活得不到保障,内心的怨气、闷气、怒气都要将一并迸发出来。一到鬼月,地官开天门,这些挨饿的,受压迫的,屈死的,无家可归的大小鬼们可以到阳间放荡一番,与家人团聚,也可以随便抓几个“替死鬼”。鬼月的中元节,这天正午、深夜阴气最盛。

每年到了农历七月,人们都会宰鸡杀鸭,梵香烧衣,拜祭由地府出来的疯鬼们,以化解其怨。吃了嘴软,拿了手短,便不好意思遗害人间,这样互不侵犯,便可确保一方太平。

这是很久以前的风俗,现在不行了,人们没几个知道农历七月是鬼疯狂的日子。单从天气的热,说七月是鬼天气,大伙儿都信!中元节这一天的早上四五点,天就变得异常燥热,整个金水山庄像个正在燃烧的大砖窑,各个小巷胡同里陆陆续续冒出几拨干钢筋帮工的人来,慢慢聚集在大道了。

这群钢筋帮工所住的金水山庄是个旅店,几座破破烂烂民房楼被四周包裹着灯火辉煌的高楼压得透不过气来。屋内房间简陋极了,放上两三张床,床上铺张破凉席,墙壁也破烂斑驳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大吊扇,除此再没有别的了。洗澡是两三层一个洗澡间,下工洗澡排着队。条件虽差些,帮工们却选中这地方,价钱便宜,每晚十块。宾馆住着舒服,每晚一百块,能住得起吗?他们的盘算拨得精,每天毛挣二百块,住店十块,早上早餐两根油条,一个鸡蛋,一碗稀饭共四块,中午吃碗烩面加瓶啤酒得十二块,晚上回来少说也得十块,下工坐公交一块,一天再扣门也得三四十块花销。甭说再喝瓶绿茶、矿泉水之类了,在这鬼天气里,地就着火了,不喝能行吗?一天干十个小时,来回路上两个小时,加起十二个小时,挣一百五六十块。这是节俭的人能挣的,稍稍浪费的,吃些凉菜喝些饮料打些牌赌博什么的,是根本拿不到的。

徐小强也夹杂在这一群帮工人群中,由于是新手,显得平谈无语犹如一颗小石子静卧在这里无一声响。资历老的话语便多了起来。

“老天发怒了,大早上就像下了火。”提着包子豆浆的人,嘴里翻腾着,用手抹抹脸上的汗,埋怨道。

“王母娘娘大概在吃烧烤吧。”一个人打趣道。不过这笑话也逗不起大家的乐趣,人们倒是很重视去哪干活的问题。

在他们这群人中有一位秃头的中年人,都称他为“光秃强”,他手拿着日记本,按本上预先写的名单按排人到各工地干活。人群里的人们伸长脖子,像一个个乞食的鸭子,渴求着光秃强的安排。

金水山庄这个地方虽破败,交通却畅通,东西南北四个门。帮工的人们根据出工的方向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门等坐出租车到各个工地去。这个叫驴尿一泡就能从这头流到那头的弹丸之地确也是个花花世界,像光秃强这样小型帮工头至少要有二十几个,介绍活,从每人每天中转二三十块。因利的缘故,各个小头目之间,常常勾心斗脚,言和心不和,往往为争抢一个工人而大动干戈。尤其老工人,往往给他挣面子,脸上贴金。个别新手到工地,人家工地看不上干活被撵回来,让小头目脸面丢尽。所以,安排活时,先老工人再新手,先长期再短期。

徐小强是属于新手、短期这类,是别挑剩下的,有地就去,没地就歇着。徐小强的鼻尖冒着汗,头发湿透了,额头的汗水滑过脸庞流进嘴里咸咸的,看着一批又一批人坐上出租车,被载到远方。远方勾着徐小强的心绪,焦灼地等待让他的心一上一下,像起伏汹涌的波浪。

“徐小强。”

徐小强回过神来,“哦,哦。”

“不想去,在家歇着。”光秃强对徐小强迟缓的应声表示不满。

“去,去去。”

感谢上天的厚爱。徐小强暗暗祈祷着,终于挤坐上出租车,车载着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

“快,快!来就是干活挣钱的,动作要快,偷懒耍滑的早些滚蛋。”一个四川领班的指着徐小强这一拨帮工吼道。

这一拨来自各个帮工队,都不认识,慢吞吞的,都想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熬一个日头拿两张毛爷爷就行。干这一行时间长了,见老板多了,上坡撵快牛是老板惯用的伎俩。所以,老板上有政策,帮工的下有对策。老板只管打雷闪电,工人们仍不慌不忙,明知无雨,怕什么?

徐小强一直认为不论老板还是工人都不是傻子。工人要老老实实地干,对起自己一天拿的工钱。而老板天天揽工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入场一拿砸丝钩便知底细的深浅。徐小强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帮工时,一个偷懒要刁的一个工龄较长的人干一小时后被老板赶走。老板说我要的是踏实苦干的工人,工地不养大爷。那次老板不开徐小强,也许是看好他的勤劳肯干吧。所以徐小强一直奉行自己的原则干好老板分配给自己的活儿。

四川领班是个黑不溜球的家伙,个子矮矮的,壮壮实实的。黑皮球似的脸冒着汗,呲牙咧嘴骂人时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

“每人一排,柱子板墙一下过,看谁干得快。”

人们在烈日下,比技术,比毅力,比体智。徐小强心里清楚今天的阵势非同往昔,若落后大家好多,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徐小强必须十二分努力,任凭汗水浸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任凭汗水模糊眼睛流进嘴里面咸咸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超越别人,超越自己,不能让领班看出自己是新手。

十点左右,太阳变得更火爆,没一丝风,空气仿佛变成了固体。有的人有些顶不住了,头重脚轻,眼前漆黑一片,像是中暑前兆。徐小强就是这种情况,头晕想吐也吐不出来。徐小强心里明白,如果不及时采取补救,真可能晕倒,甚至会更严重。他跑到水管边,脱了上衣,用冷水往下浇,把上衣浸在水里泡,然后捞出穿上,水杯里灌满了水后返回工地。正好遇见那个四川领班。那个领班便上岗上线,“咋去这么长时间,都干啥子嘛?真是个锤子?”

“天太热,洗一下。”

“热,就你热,你看人家几个女工也不嫌热。”

徐小强看见那女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心想:“女人也不易,不能太暴露,给男人不一样。”

“快干活,不能落伍,小心我开你。”

“好。”

徐小强刚弄湿的衣服一会儿就干了,日头晒热气蒸。领班拿了几盒藿香正气水一一给人发放,结果有几瓶对不住数,叽叽歪歪追查谁多领。

一瓶藿香正气水至于大动干戈吗?徐小强心里想。

“下班。”那个领班看看手表,说,“下午两点上班。”人们便鸟雀似的散去到饭店买饭吃。午休时间就在楼底下乱七八杂的地面上找个木板躺下休息了。依然热,依然没风。刚睡下浑身汗往外冒,背沾在板上,不是舒服是受罪。

下午两点是一天中正热的时刻,手摸住钢筋烫手,脚踩细木板烫脚,身子骨介于日晒地蒸之间,顿感发闷窒息了。却正是上班的时间,领班还上坡撵快牛,不累死几个才怪呢?空气也被死死地钉在那里,不流动,只能听到火气嚯嚯向上窜,往人身上撞,只觉得憋闷难受。

夜里睡不好,热、蚊子咬。折腾到后半夜黎明时分,方能睡安稳,该起床上工了。中午在工地,有风还行,若没风那活受罪。这种状况干活能行吗?不能也得行!拿人家钱就得没命干。

有人把水管拉到工地,水管对着人冲,痛痛快快来个淋浴。你对着他冲,他对着你冲,徐小强这种办法得以发扬光大。开始,几个女工也不好意思,后来也冲洗开了。凉快只是一会儿,水珠汗水混到一块往板面上流,二十分钟就干了。

“有人晕倒了。”有人叫喊了。

“中暑了,中暑了。”众人叫喊着向那人跑去。抬到楼底下阴凉处,躺在一块板上,浑身抽动着。有人拿一块毛巾浸泡在冷水里,捞出拧干,叠成小方块放在那人的额头,然后用手使劲地掐鼻空与上嘴唇的地方,慢慢地人醒了。这时,有拿来冰冻的矿泉水,让他喝着休息。

“没事了,干活干活。”四川小个子领班又吆喝了。大家极不情愿地散开到各自的岗位上。

徐小强用水管冲洗了四次,干了又冲,冲了又干。太阳掉了进去,下工了。天也不变凉快,还是闷热,心堵得慌。徐小强感到头晕,浑身无力,头重脚轻,有些中暑了。还要赶着挤公交,到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瓶冰冻矿水喝着。挤上公交,车上空调坏了,还是燥热。公交车载着徐小强在灯火辉煌流红溢绿的城市里穿梭,就是迟迟到不了徐小强所到的地方。在这美好的夜景里,徐小强不是享受是难受,浑身感觉飘飘欲飞,懵懵懂懂。

徐小强下公交车时,腿一软便摔倒路上,茶杯滚到路一边。徐小强心里还清醒,站起来,不能让人看笑语。他使劲动了一下,浑身使不出劲,有人拉他一把,“啥样?没事吧?”

“没事。”

“唉,天太热,要人命!兄弟,多保重。”

徐小强也没看清扶自己的人是谁,呆呆地站在那儿,站在这流光溢彩、人影晃动、模模糊糊的世界里……

徐小强进了一家饭店,虽然没食欲,浑身无力,但还是要吃饭的,这鬼天气,人与鬼斗没力气是不行的。徐小强心里明白,必须吃饭,必须睡觉,所有这一天的困乏不适必须在这一夜解决掉,明天要继续上工地。

徐小强要了一碗甜面叶,一盘凉菜,一瓶啤酒。面叶五块,凉菜五块,啤酒两块,共十二块,与每顿不超十块的标准是超了,非常时期,为了明天更好的战斗嘛。

徐小强坐下吃凉菜喝啤酒慢慢地等饭。对面坐一个身着米色服,蓬头垢面的,大口大口吃着烩面,骂道:“光秃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说好每天二百块,给我开一百九,言而无信,能欺就欺。”

“你也跟光秃强?”

“啊,这家伙心黑。这天要人命,咱们是拿命换钱,是人命钱,他也刮,你说心黑不黑?钱难挣,屎难吃,挣钱比吃屎还难!是呀,这世道穷人更难。你挣他钱,他要你命……光秃强是个活阎王!”那个吃完烩面,过来和徐小强坐在对面。

徐小强谦让道:“哥,吃凉菜。”那人也不推辞,拿了筷子就吃上了,吃着骂着:“这社会真球坏,有钱人太有钱,十几个亿,没钱人太没钱,为一张红票子卖命,没穷人活的地了,有钱愈有钱,没钱愈没钱,物价上涨,一张钱不顶一张花,可穷人手里有时一张也没有……总之,这个社会坏透了。”

徐小强没说什么,心想,社会也不错嘛,精准扶贫挺不错嘛,当人就是苦干甜吃嘛,至于更大更深的问题不是一个小农工能说得准说得透的。

那人解决了那盘凉菜,打了招呼,“走了。”便出了饭店。

徐小强也出了饭店,看见光秃强和一个农工争吵。农民从背后拍了光秃强一下,光秃强恼火了:“鬼节,能从背后冷不丁拍人吗?你这鬼孙,明天不派你活。”

“老板,我问活?”

“有你这问活的,滚!”光秃强愤怒地转过来,正对着徐小强。

“老板。”

光秃强看了看徐小强,没好气地说:“你明天没活。”

“老板,我干得不好?”

光秃强不吭声,气呼呼地走了。当徐小强做好明天出工的准备时,等待他的却是没活。他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浑身顿觉沉重了。

一只手拉住徐小强,回头却是老同学赵伟。在自己走投无路时,快被洪水冲走时却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徐小强和赵伟拥抱后就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赵伟说,今天是鬼节,又叫中元节。这一天,不准背后拍人,不准夜里叫人名,体弱的人不准外出,防止鬼来勾魂魄。啊,徐小强明白为啥光秃强对那个工人发怒。赵伟还说鬼节还有个传说。相传佛祖释迦牟尼有个徒儿叫目连。在他得道之后老母已死去。他很孝顺,就用自己炼就的天眼去察看母亲在地府的生活情况。原来母亲已成饿鬼,枯瘦如材,喉狭如针,倒悬着,整日不能吃东西。目连送去的饭菜一到嘴边便化作火焰。目连见状痛苦极了,请求释迦解救。释迦告诉他,其母罪孽深重,一定要用盂兰盆,罗列百味,供奉众僧,才能解救其母倒悬受饿之苦。他终于营救了母亲。七月十五日,用盂兰盆,施佛供僧,报答母亲养育之恩。

“这又是个孝顺节呀。”徐小强感慨道。

“是呀。”赵伟说,“老母亲是食道癌,啥也吃不进去,再停几天是她的生日,我买个蛋糕回去给她过生。或许她能多少吃些……”赵伟说这里泪水出来了。

徐小强也想到了母亲,母亲住的屋小,通风不好,不知母亲能否熬过夏天,我也回家看看。

赵伟和徐小强约定停两天不干活了,一起回家看各自的母亲。

赵伟打了电话,帮徐小强约活。老板问:“是新手老手?”赵伟说:“老手,干活踏实,技术又好。我介绍的人,哥不信弟吗?隔天请哥喝酒。”“好,好好,可信老弟,明天一起来。”赵伟挂了电话,徐小强怕自己是新手露馅,赵伟说:“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我呢,甭管!”不经意间,来了一阵微风,徐小强轻爽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出工时,徐小强和赵伟又撞见光秃强。光秃强热情地说:“小强,一个嫌天热不去了,你来吧。”

赵伟没好气说:“有活了,最讨厌用着揽在怀,不用踢掉崖,像你这号人,世上少见。”

光秃强红着脸说:“明天,后天都行。”

“明天有活,后天回家看老娘,不能挣钱不要娘呀。”赵伟撂下这句话,和徐小强钻进了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作者简介】千年胡杨:原名,李玉杰;笔名,傻娃。河南洛宁人,70后,农民。热爱文学,偶有小文散见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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