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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凌 || 老边

 艺笋 2020-07-22

陕北榆林

前天,一个自称小边的年轻人兴奋地向我电话报喜。他说,镇里已经给他安排了工作,就在镇政府做管道工。

很长时间里,我没有弄清楚小边是谁。直到最后,他不再使用蹩脚的普通话,而是操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告诉我,他家的别(白)菜出了,每棵都有十几斤重。这时,我恍然大悟,他原来是一名我十几年前亲自接入部队的战士。

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但我记起了他的父亲,那个穿着陈旧过时的庞大皮夹克、已经严重谢顶的猥琐老头。

1988年冬天,我奉命作为新兵连长到陕北榆林接兵,因此与他们父子发生一段故事。

我们的连部设在榆林市郊一处叫做“西沙”的新开发的高地上,这里有市里少见的不错的的宾馆和温泉,还能看到一截残缺的古长城。当地人极力向我们推介那被称为“桃花水”的泉水,据说经过沙漠的净化和磁化,有很好的保健作用,最有力的佐证,就是这水曾养育出了“三国”里著名的俊男靓女——吕布和貂蝉。我想象着,将要接收到的新兵,大概一个个如吕奉先般孔武英俊。

小边父子就住在离此三十公里的镇川小镇,正在我们的征接范围之内。当然,我并未意识到此行将会与他们有所关联。

报名阶段的工作主要由当地武装部门负责,我们几乎无所事事,闲散的足迹遍布了榆林地区的大小景点。古城的石板路上漫步,长城阙门下凭古,李自成纪念馆游弋,白云山道观里卜卦,成吉思汗墓前感怀,悠闲地听人们述说“米脂的婆姨,馁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些为榆林人所骄傲的谚语。

直到体检结束后的政审阶段,我们进驻镇川镇,开始例行家访,小边父子才走进我的视线。

小边这个应征青年家在偏远的山里,从镇上出发要经过几十里崎岖的山路。镇武装部长用一辆大蚂蚁似的150摩托车载我前往。那是真正的羊肠小道,尽管部长轻车熟路而且车技一流,但摩托车如蛇一样蜿蜒风行在山路间,一会树枝刮起头发,一会脚尖碰到岩石的时候,我的心忽上忽下,就象吊在一根猴皮筋上。终于在一棵枣树下的小院停下来,女主人让座敬茶,然后牵出来一个面目不十分清楚的青年。他局促地向我问好,小心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谢绝了他们准备好的饭食,匆匆回到镇里。

这个青年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

有一天,镇里请我们吃饭。镇领导说,在改革的春风沐浴下,我们迎来了为国戍边的首长。我看看他,再隔窗看看临街堆积如山的烟酒商品,说着领导有方的恭维话。他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黄土高坡,我们这边远小镇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香港”。随着镇领导的笑容一层层绽开,我们都举起了酒杯。这时候一个矮个子老头推门而入----

皮夹克,谢顶头。猥猥琐琐。

镇领导说,你进错地方了吧。他说:我找接兵的S连长。

他讪笑着走到我身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瓶汾酒,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然后一句话不说。武装部长咬着我的耳朵小声介绍说,这是老边。我问他有什么事么?连问几遍,他才羞惭地说,那天家访,他徒步从镇上赶到家时已经晚了,没能和我见面,因此心中不安。我安稳他说,小边已经通过体检,政审也没有问题,能否参军入伍,最终由市人民政府决定。他似乎不知该再说点什么。我让他把酒带走,他说什么也不肯,扭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老边的酒让我不安,也让镇领导红了脸。因为在这个小镇上,三十多元一瓶的汾酒属于高档酒,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镇领导请我们喝的是廉价许多的西凤酒,楼下的街边上充斥着这种酒,批另兼营,真伪难辨,喝到假的了,吆喝一声,老板就会立马送上来一瓶替换。我们的身份显然欠缺,因此客随主便,并不计较酒的好坏,但这一幕却使镇领导面子上很挂不住,他在致辞中一直热情洋溢地称我们为贵宾的。我看出了镇领导脸上的难堪,便顺势提议:接兵纪律不允许接受应征青年家属的赠予和宴请,这瓶酒最好由部长同志婉转退回,物归原主。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刚开完会出来,武装部长用手扯扯我的衣襟,然后指了指大门口。我远远望去,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在大门外的空地上缩着肩背转圈,一边搓手,一边跺脚,不多的头发被寒风吹散了。那不是老边吗?我赶忙迎过去,请他进窑洞里烤火。只见他已冻得灰头土脸,胡茬子上也挂了一层厚厚的霜。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样子很焦急。我问他怎么了,他反问我:“我儿子当兵的事是不是黄了?”我说没有呀。他说他不信,不然为什么把酒退给他?

任凭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放心。他非要请我吃饭,我坚决地拒绝了。谁知他竟然来了脾气,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说不答应就不走。

我们就这样怄着。最后,还是武装部长出来圆场,他说你媳妇在镇上开豆腐坊,豆腐做得好,你干脆请S连长到你家里吃豆腐手擀面吧。他于是眼巴巴地等我回话,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实在不忍心,点点头,他一下子高兴起来,孩子似的拽着我就往外走。

我和部长一起,在他家的豆腐坊里吃了一顿由他老婆亲自做的手擀面。我清楚,即便这样的吃请也是有违纪律的,但我却不得已。

这顿饭让我了解到,老边是某单位的锅炉工,媳妇种菜卖豆腐,家境很差。

以后,有空的时候他就时不时的到我那里拉呱几句,仿佛已很熟络……

新兵起程那天早晨,许多家长和亲友都去送行,嘈杂喧哗,有哭有笑,场面混乱而热闹。我没有在人群里看到老边,只见小边除了随身的背包,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上车。我向他打听,他说老边值早班,他母亲卖豆腐去了。

回到师部所在地,各单位来接新兵的车辆已经等在那里,新兵们分别被就地分配到十几个不同的单位。小边登车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慌慌张张地把那个纸箱送到我面前,说是他父亲专门让他带给我的。我吃了一惊,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干烙儿”。

我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纸箱焦黄喷香的烤饼。陕北人把这种烤得嘣干、吃起来脆香的烤饼叫作“干烙儿”,据说在干燥的气候下,可以存放一个多月保持酥脆而不变质。我不由得心里责怪老边,这不知让原本就忙碌着做豆腐的老边媳妇,又多熬多少夜。这一箱“干烙儿”后来被我和我的许多同事分享,没有人不夸好吃!

更离谱的是,一个月后我从爱人的来信中得知,家中收到了一袋金黄的小米和通红的大枣,邮件来自陕北榆林,但邮单上并没有具名。我一下子就想到老边,这老头在和我的寒喧中,曾巧妙地套问过我家的地址。

嗨,这个老边,这个老实又“狡猾”的老边,就这样破坏了我的“名节”。

以后的许多年在匆匆和繁忙中度过,我与老边和小边并没有联系,只记得小边从部队复员时打听过我家的电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小边会突然冒出来报喜,他复员十几年后才安排工作,让我又高兴又心酸。

令我欣慰的是,老边依然健在,只是头发更加稀少,个头更矮小了。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被岁月无情地冲淡后,又清晰地复活了。

【作者简介】孙子凌,网名昆仑石,河南洛宁人。早年从军,倥偬二十余载,于今赋闲蛰居。好古喜杂,尤嘱情诗、文、书、酒,此四友者,一经相识,便未绝交。攒钱买酒,偷闲读书,兴来挥毫,无聊码字。所作文字,淅淅沥沥,散落各处,年去日荒,大多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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