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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明 || 沟(小说)

 艺笋 2020-07-22

沟(小说)

· 段文明

哪一个阶级不需要长治久安?可为何又人为地用那阴冷的偏见犁铧,不时变幻方式,在人与人之间开挖着鸿沟——“保守派”和“造反派”......

“我们要求于未来的,是正义而不是复仇。”

“我们,我们这些想要彼此缔造友谊的人,彼此却无法友善。”                          

——摘自李涛的日记

  一

李涛正伏案备课,妻子范岚风风火火地窜进房间,不由分说地把他扑倒在床上,又是捏又是亲,尽情地在丈夫怀里打滚……

“得啥喜了?”李涛揽住妻子,审视着她那浸泡在兴奋之中的瓜子脸。她今天仿佛年轻了十岁。  

“你猜!”她调皮地忽闪着长睫毛,笑波从晶亮的眸子里溢出来。 

“工资有望了?”民师工资是分摊在各大队的,因收不上来,这对夫妇有半年在做义务工作了。  

“嗯——”范岚娇嗔地摇摇头。  

“是我的稿子被刊用了?”李涛已发表了两篇小说。  

“不是。”  

“叫你急我!”李涛被妻子的情绪所感染,一扫矜持、稳重的姿态,冷不丁把手插进妻子的怀里,要数肋子。范岚一边挣扎一边呼哧哧地笑着求饶:  

“听我说嘛!这次民师转公办考试,你在全县考了个第—— 一 ——名!”叭,范岚在丈夫的脸上一个飞吻。  

“乌拉——”真是喜出望外,李涛抱起妻子在屋里转、转、转……撞倒了椅子,打翻了墨水瓶。  

李涛高兴时爱抽烟,他摸摸口袋,又拉开抽屉,哪里会有香烟,一个月前他就把这项开支给勾销了。 

 

妻子不愿扫丈夫的兴,她抓起水瓶,倒了两杯水,喜形于色地说:“让我们以水代酒,为庆祝地位的改变,干杯!”夫妇俩象征性地碰了杯,一仰脸,“咕嘟咕嘟”把水灌下了肚,两人天真无邪地对视片刻,爽快地笑了起来。

李涛一踏进陈佐局长的办公室,就后悔了——都怨范岚,是她逼着李涛来教育局看看情况的。李涛扫视一下陈局长那毫无表情的脸、那浑圆光滑得像篮球一样硕大的脑袋,感到局促不安。  

刚才,陈局长已明确表态,李涛是造反派,政审过不了关。李涛似乎不死心,他从口袋里抠出那特意买来的“黄金叶”,拙笨地递到陈局长的面前。陈局长用下巴指指桌子,轻轻地说了句:“有。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盒精装的高级香烟,李涛心里升腾起一阵自惭形秽的酸楚。  

“陈局长,我可没搞过打砸抢啊!”  

陈局长良久没说话,仿佛在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他燃了一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灰色的烟雾从口中喷出又驯顺地从鼻孔钻了进去。陈局长把毛茸茸的右腿跷到藤椅的扶手上,用他那肥大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搓着腿上的污垢,感慨地自语道:  

“我们最担心的不是‘四人帮’,而是帮四人,他们应该深感有罪!遗憾的是,有人还执迷不悟,怎么能让这些人参加教师队伍呢?!”  

“……”

陈局长又说了些什么,李涛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懵懵懂懂地扶着栏杆,蹀躞地从教育局大楼上挪下来。“应该深感有罪!深感有罪!”这个声音带着强大的回响从他心灵的岫谷里响起,以致使他战栗了……

一九六六年,在第一次批判原高中校长陈佐的大会上,李涛激愤地走上台。他恶厌陈佐抛弃前妻,又和一个学生结婚的作法,因为李涛的母亲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女人。李涛站在当时的时髦高度分析批判了陈佐校长喜新厌旧的资产阶级思想(当时还指出这就是修正主义),最后李涛要陈佐扪心自问“应该深感有罪!”  

李涛走上台时,是自豪的、庄重的并且是有来头的,因为头天晚上校党总支书记把这位交了入党申请书的学生会干部叫去面授了机宜——“……你可要站在党的立场上,同修正主义斗啊!陈佐校长平时与党支部分庭抗礼,这就是反党;他和学生结婚,这不是修正主义是什么?党正在考验你,你要在我们学校点燃批判修正主义的第一把火啊……”  

作为学生的李涛当然不知道学校两位领导为争当县委委员发生的矛盾,总支书记就代表党,党的话他是要听的,他写出了全校第一张大字报——《看修正主义分子陈佐的肮脏灵魂》。  

李涛成了师生触目的人物,教师找他谈心,学生向他靠拢。一九六六年冬,他带着几位同学奔赴北京,在人如潮旗如海的天安门广场,狂热的场面使他激动得流泪。他折下松枝,蘸着天安们城楼上的红土,在日记本上虔诚地写道:“听毛主席的话,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地上有人民币?走路也勾头凹脑往人身上撞!”李涛低头想心事,刚出教育局门就撞在一个女人身上,受到别人的呵斥,他方醒悟过来。 

“咦——,是老夫子!”当对方惊奇地喊着他在学校的绰号,并把软绵绵的手伸向李涛时,李涛才认出站在面前的是他同学加战友“小喜鹊”——她善于唧唧喳喳说话,才落了这么个雅号。李涛上北京串连时,她是第一个响应者。  

“小喜鹊”穿一身深兰色的毛华达呢套装,那一头卷曲的秀发衬得白皙的脸蛋更加光洁。时间老人也许忘记了在她脸上刻下那与青春告别的印记,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你呆什么?”“小喜鹊”给了李涛一拳,她还是这样毛手毛脚。 

“我想找那个扎着羊角辫,带着红袖章,振臂高呼‘誓死保卫’的姑娘!”李涛笑着说。  

“那是个受时代驱使的姑娘,我早已和她告别了!……嗯,民师转公办考试你得了状元?”  

“那又有何用?”李涛把情况告诉了“小喜鹊”。她诡秘地说:“陈局长令郎要结婚了,给他送些‘二十响’、‘手榴弹’试试!去年我要接老公公的班,陈局长说我不符合政策,我用了两箱‘手榴弹’就把路给打开了……”  

李涛听着“小喜鹊”的高论,为难地摇摇头,“拿东西巴结人,那不是对自己道德的亵渎吗?我没那么长的舌头!”李涛苦笑着说。  

“不干?我的‘老夫子’,迂!”,“小喜鹊”说着举起右手,用食指在李涛的腮帮上刮了一下,引逗得行人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弄得李涛浑身不自在。“小喜鹊”却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文革中批得最臭的现在最香,别忘了,吃小亏能占大便宜!”  

“小喜鹊”走了,那赭红色的高跟皮鞋敲击着柏油路面,留下一串清脆的响声。一种不可名状的厌恶从心里升起——她怎么变成这样?  

李涛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  

一个长鬓角、小胡子、蛤蟆镜、尼龙衫的青年,“咣当,咣当”地打着铜锣,高声叫卖老鼠药:“养驴能拉磨,养狗能看家,养了老鼠能咋着?都来买我这特效老鼠药!”摊前堆着一堆死老鼠,被初夏的阳光烤晒得腐烂发臭,催人欲呕。  

李涛想紧走几步绕过去,“小胡子”却喊着他的绰号迎了上来。“小胡子”摘掉蛤蟆镜,原来是吴宝,当年高中的老保头头。吴宝和李涛在当年的辩论会上、谈判桌前是誓不两立的对手,最后都以同样的命运——当民师,而宣告狂热生活的结束。“他怎么搞起这营生来了?”  

吴宝从李涛狐疑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不解,忙解释道:“家有三斗粮,不当教书匠,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没油水!我早就弃笔经商了。”吴宝把李涛拉回自己的摊前,审视着李涛,揶揄地问:“再有人发动文化革命,夫子,你还参加吗?哼,嘿,嘿嘿……”吴宝的鼻子里发出笑声。李涛的心揪了一下。  

“我是还要参加的,报复是人的本性。……哎,来来,特效老鼠药——”一个中年妇女向摊前凑过来,“买一毛。”她递给吴宝一张两角钱。吴宝把钱塞进腰包,一边给妇女拿药一边抑扬顿挫地说:“一毛两包,二二得四,外奉送一包。”“我只买一毛。”那女人说。吴宝摇晃着脑袋几乎唱起来:“楼上嘎吱吱,老鼠啃箱子,先啃你涤卡袄,再啃你涤纶裤子,哎——,大婶子,多硇死几只老鼠,啥都有了……”那妇女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走了,李涛也付诸笑了起来。  

吴宝转过身,呶呶地说着:“我听‘小喜鹊’说了,你还是给姓陈的送箱‘手榴弹’!”李涛使劲摇晃着脑袋:“不,那样做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侮辱!”  

“‘老夫子’,你算白活了这么些年,现在时兴的就是达尔文的政策——适者生存!见利不吃一场大罪,姓陈的怕钱扎手?”吴宝抓着头发说,“是谁说的?在金钱面前,有人是骗子,有人是强盗……”  

“吴宝!”李涛愤怒地制止了这段演说,心里骂着“见鬼!”,连辞别的话也没说,悻悻地走了。  

吴宝望着李涛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嘲笑:“可怜啊,我的‘老夫子’!” 

 

喧闹了一天的学校,早已进入温馨的梦乡。李涛改完了最后一本作文,上床歇息,但怎么也睡不着。是胃溃疡带来的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还是无可排解的惆怅咬啮着他的灵魂,也许兼而有之。李涛索性披衣靠在墙上,用拳头顶住作疼的心口,目光呆滞地望着顶棚上的蜘蛛网。  

妻子哄睡了女儿,赤条条地爬到李涛这头,半躺在丈夫的怀里,一只手轻柔地给丈夫捶背。  

“岚,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深的鸿沟?比如我们和陈局长之间。”

“也许是有些人的需要吧?……涛,你知道我和陈局长的关系,让我见见他,行吗?”  

“不!岚,我转公办教师不够格,就学习、工作、等待,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恩赐!是我第一个写了陈局长的大字报,又是我第一个上台斗他……他的身心都受到了伤害,我深感有罪啊!”   

一滴泪水滴落在范岚的脸上,她急忙用手背给丈夫擦拭着眼泪,她看到丈夫的嘴角在剧烈地抽搐…… 

“涛,你这几年没明没夜地工作,累垮了身子,不是在恕罪吗?祥林嫂用自己的工钱去捐门槛,你用的却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啊!”范岚无限深情地安慰着丈夫,自己也哭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落在丈夫灼人的胸膛上……

“……我等不下去了,涛,你听我一回,按吴宝他们说的,给陈局长送点东西,啊?!”妻子哀求着。  

李涛吃惊地瞪大眼睛:“你也说这样的话?我们能让陈局长犯错误吗?退一万步,即使送,送什么呢?别忘了,前天女儿闹着要铅笔,你都没拿出七分钱来。”  

范岚语塞了。她历来认为,送东西巴结人这与卑鄙是连在一起的,可名为崇高的事业,实为卑微地位的民师,有多少人不是白眼相待呢?错过了改变地位的机会,也许一辈子就无望了。是啊,送什么东西呢?家里那个半瘫痪的婆婆每月要用拾块钱买药;李涛那二十大几的兄弟也应该娶亲了;女儿上学要学费;她们夫妻俩每天起码也要喝三顿玉谷糁煮红薯才能上讲台,粉笔末是不能维持生命的啊!支出倒能列个一二三四,可唯一的收入——微薄的民师工资,已有半年多没发了……

范岚爱怜地看了看消瘦的丈夫,拽掉他的上衣,把他按进被窝:“别想了,我揽着你,睡吧,啊!”她把丈夫紧紧地搂进怀里,想用女性的温柔来慰藉一下丈夫痛苦的心,物质的贫乏,她只有用精神来填充了。  

李涛醒来的时候,见妻子已经不在身边。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涛,我到医院去了,午饭前赶回来。上午初二那节地理课,讲‘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及其成因’你替我上一下。岚。”  

她生的什么病?为何不告诉我一声?李涛不解地深思着。       

  

李涛又一次踏上楼梯,拾级而上。他的双腿像灌了铅,麻木、沉重,几乎连缓慢的步子也迈不开。楼梯,只有十三级,可李涛此时却体味到登珠穆朗玛峰的艰难,每一级,只有一公寸高,可每登一级他都需咬着牙,鼓足勇气。他肩头的口袋里只有二十斤花生和用五个空酒瓶装就的五斤芝麻汁油。可肩头仿佛承受不了重压似的,一阵阵麻木了。李涛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是疲乏的,大腿的肌肉也一阵阵地痉挛……

他觉得,口袋里的花生无异于砒霜,是用于毒害陈局长的;不,口袋里装的是他的人格、尊严,他正准备去排卖;口袋里装的是耻辱,是可怜……李涛想不下去了,他踅身下了楼梯,但马上又停住了。他眼前浮现出妻子那恳求的目光,耳畔又响起妻子那哀怨的声音:“求求你,答应我,把东西送去……”  

范岚在午饭前赶了回来。她艰难而小心地把肩上的口袋放在地上,就一头栽到床上,她望着丈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什么病?也不告诉我!”李涛心疼地扳起妻子的脸,满怀深情地审视着。  

“心病。你把东西给陈局长送去,我的病就好了。”  

“我讨厌这种话!”李涛愤怒地放下妻子,背转了身。   

“我求你了!答应我,把东西送去……我不能看着你一辈子没个出头之日!”  

“靠换?靠买?靠恩赐?卑鄙!”李涛一拳打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卑鄙的事你也要干一次!”范岚被丈夫蛮横的态度所激怒,发疯般地扑过去,朝丈夫的胸膛上就是一拳。李涛受到这猝然的一击,跌坐在地上。范岚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她回过神,急忙拉起丈夫,爱抚着丈夫的胸膛,又拉过丈夫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拍打着:“你打吧,你打我吧!”范岚趴在丈夫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当年这位被多少小伙子追求的姑娘,却执意当了李涛的妻子,十多年来,她和他一块在人生的旅程上挣扎、奋斗,品尝生活的苦果。结婚时,也只在当辅里给她买了件旧条绒上衣,以后更没能力给她多添置衣裳。可现在,妻子为了自己的丈夫,提出一点要求,丈夫也不能答应,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李涛违心地敲开了陈局长的房门。还好,陈局长一个人在看文件,他用眼角的余辉瞟了一下进来的李涛,拉长声音说道:“已经说清楚了嘛,怎么又来了?造反派能当公办教师,啊?”  

李涛像一个永远还不清债的人见了债主一样,颤惊惊地放下肩头的口袋。他在讲台上口齿伶俐善于表达,能牵动学生的思绪和注意力,被同学誉为难得的好教师。此刻,他却拙笨得找不出适当的回话。  

“我,很忙啊!”陈局长盯着文件,催促着。  

“这是点花生,自家的,没什么……”李涛在心里骂自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陈局长的脸上露出了亮色,他离开座位,踱了过来:“这样做不好啊!多少钱一斤?”  

正在这时,秘书闯了进来。陈局长脸色陡然大变,指着李涛大声呵斥着:“凭这一套,就不够转正的资格,社会风气就是由你们这般人搞坏了!”说着,提起口袋扔出门外……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屋内传出陈局长愤愤的声音:“王秘书,把这事通报全县!文革中斗我,现在又来腐蚀我,他忘了,党性是铁的!”  

那几个玻璃瓶竟如此脆弱,经不起“党性是铁的”的陈局长的一摔,芝麻油从口袋里渗出来,顺着李涛脊背往下流……

夕阳余辉中的街道,像一条走不到头的深谷,李涛步履踉跄地走着。

他受一种莫名的情绪所驱使,竟走进一家小酒馆。他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今天他却倚在柜台前,大声地吆喝着:“买碗酒,要好的!”  

酒,这带火的液体,它能麻木人的神经,搅乱人的理智,淡漠痛苦,缓解忧愁,使人在暂时的沉醉中得到片刻的安慰和平静。也许正因为这样,在恶浊的气味、腾腾的烟雾包围中,有人在猜拳行令,狂喊疯笑;有人在如痴如呆独酌独饮;有人在以酒浇愁;有人在寻欢作乐……

李涛闭了眼睛,把头一仰,灌了一杯。他的胸膛像着了火,喉管一阵窒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折磨着自己,又灌了一杯……他浑身燥热,眼睛发红,头昏脑胀......

他对面的桌子旁,坐着一对少男少女,男的举杯凑近女的嘴唇……桌上那台盒式录音机正肆无忌惮地播放着邓丽君那软绵绵、酸溜溜的歌曲:“……喝了这杯酒,再进点小菜,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叫人魂荡魄摇。  

李涛照桌子上捶了一拳:“什么味?换换!”这对少男少女竟被这位瞪着血红眼睛的陌生人吓住了。  

……一个撼动人心的声音蓦然响起,这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的叩门声!  

李涛凝神谛听,忽而又抓起了酒杯……酒杯却被人夺了过去。  

吴宝站在李涛的面前——

“再喝,回家的路上会栽进沟里的!我的‘老夫子’,陈局长不像我卖老鼠药的,光天化日之下高声叫卖,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往自己口袋里捞,人的面子是和地位成正比的!可怜,你连送东西都不会!”  

李涛讨厌这种玩世不恭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车转了身,显出冷漠的态度。  

“还是干我这一行吧?”吴宝警惕地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凑近李涛的耳朵说道,“一春上,只需五升荞麦面,就可赚三四百块钱,我不会像你一样颤惊惊看别人脸色过活,死了肚子里也挖不出两担粉笔末……”吴宝按自己的处世哲学解劝着这位可怜的老同学。酒的魔力使矜持、稳重而软弱的李涛冲动起来,他朝吴宝愤怒地吼道:“住口!你念的什么经?” 

吴宝愣怔了一下,小胡子上挂起冷笑:“‘老夫子’,换换第二个人,我会一拳砸下去的!……我是可怜你,那么虔诚地工作,却要靠卖血来维持生活,哈,哈哈……”  

“什么?”李涛瞪大血红的眼睛。  

“今天范岚已经卖了三百CC血,你不知道?当年和你一块上北京串联的李小磨现在是卖血队队长,是他告诉我的!”  

“这花生是她用鲜血换来的?”李涛的心像被挖了出来扔进了滚油锅......他提起口袋,口袋似乎比刚才沉多了。

李涛步履摇曳着离开酒馆,溶融于苍茫的暮色中……

 

范岚在通往县城的路口已经伫立多时,渴盼丈夫的归来。  

当她看到丈夫肩头的口袋时,她心头一阵激愤,可丈夫那踉跄的步态,扑面的酒气,使她心软了,一种妻子特有的怜爱在心里升起。

“你为什么去卖血?”李涛倒向妻子发火了,“你忘了你的身份,这样做,不怕别人说我们是给党抹黑吗?”  

“只有那些水平低到裤裆里去的人,才这样说!”妻子想不到丈夫会责怪自己,她感到委曲,又觉得丈夫的心是水一样纯净,火气顿消,无可奈何地说:“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回到住室,当范岚明了今天的事情真相时,她那明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激愤的火焰:“我去!我去找陈佐!”  

“不要去!”李涛态度也是强硬的。  

“我们怎么办?”  

“学习,工作,等待!昨天已经过去,今天即将结束,明天一定会到来!”李涛满怀信心地说着,在他脸上已经找不出忧伤的痕迹。

“不,我要讲理!”范岚从席页上抓起一卷东西,冲出房门……

陈佐局长的办公室里,灯明,气氛压抑、尴尬而又紧张。  

“他为什么跟极左路线走?而你却……”陈局长仍在坚持着他那铁的党性。  

“他批斗你,我冒着生命的危险保你,藏你,为你辩解,都凭得是中央那个本子——‘十六条’,我们虔诚得像个教徒,难道掺和有个人的恩怨吗?陈局长,当时,你不也是一份接一份写检讨,鼻子一把泪一把发誓永不翻案吗?……”  

“范岚!你忘记了在给我说话!”陈局长愤怒地打断了范岚的话,园墩墩的脑袋都急红了。  

范岚顿了一下,她怎么也抑制不住沸腾的感情,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陈局长,如果说有罪那也是时代的罪过,为什么非叫这些受害者来承担?李涛是不易掉泪的人,可提起你他就愧疚得落泪。他狠命的工作来补偿自己的过失,用自己的青春来抵债,这还不够吗?你看——”范岚说着抖开手中的那卷纸,“这是李涛评为模范教师的奖状;这是他教的语文课在全县统考中得了第一名的奖状;这是……”范岚强忍着不在陈局长面前落泪,可那泪水却倔强地从一双汪汪大眼中迸溢而出,她终于忍不住,沉闷地啜泣起来……  

陈局长似乎有所触动,他走过来轻轻地抚弄着范岚的脊背,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之间是有一条沟啊!我们老一辈也许需要反省自己……不过,李涛的问题我还得向上边请示一下,这样吧,三天后,我给你回话!”

......三天后情况怎样,看来李涛夫妇倒不大关心了。他们仍按自己的逻辑生活着,并生活得很充实——更深夜阑,李涛仍像过去那样把头埋在二百本作业里,只是妻子范岚为了缓解丈夫加剧的胃疼,更加殷勤、爱抚地给丈夫捶背;黎明还未到来,李涛就起床备课,迎接新的一天了。他们中间的变化是:吃饭时都耍心眼,互尽互让,总想让对方多吃些;另外,简陋的住室里多了一帧用遒劲挺拔的字迹书写的条幅——恩怨荣辱若浮云,心底无私天地宽!  

“李涛,接教育局电话!”三天头上,教育局打来电话。  

李涛向电话室跑去……      

草就于1983年元月21日13点29分涧口社中

注:1981年我夫妇两人都参加了全县民师转公办的考试,我得全县第四名,妻子秀英也初选入围,可因我的耿直和愚钝却都被拒之选招的门外,心中愤然,遂出此文,以释心中垒块。

文中的“二十响”、“手榴弹”是当时送礼的流行语,即烟、酒;这也是当时送礼的水平和风尚。

【作者简介】段文明,河南省洛宁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曾是个回乡知青,当过大队支书、民师、新乡师专学生党支部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县计生委主任、卫生局长、教育局长。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残缺》,中篇小说集《不仅仅为爱》,作品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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