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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力 || 皇天厚土(中卷 • 第五回)

 艺笋 2020-07-22

皇天厚土(中卷)

第五回

寡妇攒钱纺纱忙

独子求学行路难

说起我父亲,乡间叫作命硬。先是克死了他的两个哥哥,后来又克死了他的父亲,再后来又克死了结发妻子。信不信由你,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题。

婆婆宋乐英

话说婆婆宋乐英也是刚韧要强之人,年轻新寡,备受凄凉。18岁嫁到中和市,短短十来年,经历了人世间盛极而衰,悲喜炎凉,说不出的艰难困苦。丈夫没了,两个儿子也没了。没奈何,只得把三个女儿送出去,给人家做童养媳。守着个宝贝儿子,夜夜垂泪到天明。白日里强打精神硬充笑脸,外人看不出一丝半点悲伤忧虑。
细婆周龙英也是年轻寡,说起来也就是二十八九。好在细婆那时性情温和,体贴入微,陪伴婆婆叨叨家常,做做女红。三个女儿倒是平安无事,渐长渐大。老大已经会打猪草,老二也能洗碗刷锅,老三尚小,也不哭不闹,甚是听话。
人最怕的就是没有精神支柱,就像风筝断了线,飘飘忽忽不知所终。人只要有了追求,有了梦想,有了信念,再苦再累也不在话下。日子一天一天过的飞快,正所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婆婆和细婆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算不上是小家碧玉,只是普而通之的良家妇女。当然也谈不上什么鸿鹄之志,远大抱负。但她们也有理想有抱负,一点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差。
婆婆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把儿子带大,让他读书习字早日长大成人,完成亡夫的遗愿。细婆的理想也很简单,就是让父亲早日娶妻生子,最好是多生几个男孩。按约定第二个男孩就过继给自己做孙子,完成先夫的遗愿,也算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我父亲从小就身负重任,担负着两个年轻寡妇的殷切期望。说来奇怪,父亲似乎骨子里就有读书的种子,从小就喜欢书啊画啊诗啊歌啊。好像也从来没有人正儿八经教过他,三四岁居然就会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念唐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不仅是会读诗,还会打官话,拖腔拖调。有时一高兴,还无师自通作手势摆ps,两只小手高高扬起,做成月亮的样子。小脑袋一会高高仰起好像望月,一会又低垂下来作沉思状。那神情,哪像一个混混沌沌的小屁孩?时常惹得周边的大人们哈哈大笑,都说他是个小人精!


文安老先生一日路过,见到我父亲又在那里摇头晃脑指手划脚读古诗,颇为惊奇。那天读的是王安石的咏梅: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遙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父亲不是傻乎乎的站在那里背诗,也不是疯疯癫癫手舞足蹈。而是满腹心事若有所思的表情,加上恰到好处的动作手势,很好地表现了这首诗的意境内涵。
文安老先生简直看呆了,拈着山羊胡子,连连点头不迭,口里念念有词:神童啊神童!就要收为私塾弟子,一打听,原来是乐国家的小儿子。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找到婆婆,动员婆婆把儿子送到私塾来发蒙读书。
婆婆连忙把细婆叫来合计合计。两个苦命女人,真的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儿无赖,居然得到文安老先生的青睐赞美。忧的是家中贫寒,拿不出银两作学资课金。文安老先生见两人愁眉不展的样子,问清原由,灿然一笑: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这个神童,我不收学资,赠送文具,请勿见忧!
两个女人见文安老先生如此仗义,便要施礼致谢。文安老先生连忙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又扯过父亲来磕头拜师,文安老先生这回当仁不让,坐在上首,受了父亲三个响头。临走留下一句话:明日早些用餐,红枣葱花煮蛋,辰时来学堂发蒙哦!
我们那里风俗,孩童发蒙读书,一定要吃红枣葱花煮鸡蛋。意思是聪明绝顶智慧过人,破壳而出早日成才。当然这是官话,乡间只是说早起读书,聪明不蠢。这个风俗直到如今依然不改,只是红枣的价格早已是翻了几倍几十倍了。
闲话少说。只说第二天,鸡刚叫第二遍,两个女人便急急忙忙起床,涮锅开火。三个鸡蛋,三粒红枣,三根青葱,一大碗热腾腾端上桌。这个也是有讲究的,少了火候不够,多了聪明过头,聪明反被聪明误。乡村文化颇多讲究,从古至今不能马虎。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万开不得玩笑的!
父亲两只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上得桌来,端起碗就要开吃。想起还没有洗脸呢,又到水盆前,捧起水往脸上浇。一激灵,方才醒悟:今天怎么这么早吃饭?告知今天要去发蒙读书。又问:为什么要吃三个蛋蛋呢?答曰:吃了聪明会读书哦。
又问:你们两人吃了吗?婆婆和细婆连忙回答:吃过了吃过了!所以不要说从来没说过假话,有时还真是不得不说点假话。这就是所谓善意的谎言,对不?


吃完梳头换衣,背上婆婆连夜赶制的书包。如此这般,两个女人陪同一道到了学堂。先是拜了夫子大人画像,又拜师长本人,再拜诸位学长。文安老先生赐大名为刘振汉,意思是重振汉家,雄风再起。这名字起得有点大,让人想起两千年前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父亲在文安老先生的私塾一直读了三年,描红对子三字经,诗词歌赋千字文,深得老先生赞许并资助。之后到水东小学读小学,文安老先生又亲自致函校长,要求适当减免爱徒一应费用,得到校长笑允。再到罗坊镇上读初中,学校有规定不予减免。但有相关规定,凡班级各项成绩前三名者,均有奖学金。
父亲深知家境困难,更加刻苦攻读。学业总在全校前三名,多次获得奖学金。婆婆和细婆颇感欣慰,抱头痛哭。不过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欢喜的泪花。
读完初中,又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县城读高中,然后再去考大学。前途当然也辉煌,不过学费教材费食宿费都是贵的咂舌,令人不敢问津。二是去读师范学校,学校免学费免教材费,并提供免费住宿。学生只需自己解决伙食费和交通费。
婆婆细婆算盘子拨来又拨去,想借钱让父亲去县城读高中。父亲绝不同意,最后选择了读师范学校。去县城读书,学费教材费和住宿费是大头,无论如何是省不来的。而师范学校则压力小的多,伙食费和交通费都可以自己掌握。
那时我们那里去读师范学校,最近的就是吉安府,大约有一百二十多公里。有钱的学生,大都乘船经樟树到吉安,有吃有玩,有坐有睡,舒适惬意。稍差的同学,也都几人合伙雇辆驴车或牛车,从良山过峡江,慢慢悠悠,游山玩水,也挺不错。
再差的就是父亲这样家境贫寒的,既乘不起船,也坐不起车,只好安步当车结伴而行。从家乡开始起步,先到指定地点集中。再沿驴车行进的方向,走路去吉安府。良山住一晚,峡江住一晚,安福住一晚。顺利的话,第四天方可到达学校。如遇刮风下雨冰天雪地,走五六天也是常有的事。
这边,婆婆和细婆两个女人家,又不会做生意,又干不动农田活,只得纺纱织布,赚点工钱,来供父亲读书用度。夜夜挑灯熬到鸡叫头遍,方哈欠连天准备歇息。


村里的公鸡很多。一个开叫其他跟上,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咯咯咯----雄壮响亮。老人家诗词里说:一唱雄鸡天下白。其实生活里并不是这样,雄鸡要三唱,天下才会白。鸡叫头遍的时候,婆婆还没睡觉。或是纺纱或是织布,嘤嘤嗡嗡或是啌哩哗啦,好像远古的声音,让人想起黄道婆的故事。
乡村的夜晚就像交响曲,你方唱罢我登场。这边雄鸡高唱,黄道婆刚熄灯安歇,那边狗狗又开始叫了。头狗领叫群狗呼应,如暴风骤雨,如雷霆万钧。狗叫刚刚停歇,不知谁家的夜哭郎开始嚎叫,撕心裂肺,声震寰宇。
父亲开始打呼噜了。长短随意高低结合,那气派真是大,排山倒海气吞万里如虎。一会又咬牙齿,真的是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磨牙比咬牙更可怕,吱吱呀呀,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睡不着就感觉有事。到处好像有小东西在爬在咬。抓也抓不到,挠也挠不到。翻来覆去像烙饼,把个床摇得嘎嘎响。有些地方是死角,自己无法挠到位。
与小宠物相比,老鼠还是可恨的多。乡村的夜晚,是老鼠的天下。首先是叫声,有点瘆人。吱吱呀呀像是在磨牙嚯嚯,准备找谁开刀。又像是群英会,七嘴八舌发表高见闹哄哄的。用句古诗来形容倒是挺形象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其次是响声,也很诡秘恐怖,有点像反特片。它们好像谁都不怕,在房梁上短跑比赛,一个个充大佬,谁也不甘示弱。房梁上都是多年浮尘,老鼠倏地跑过,落下来纷纷扬扬。
人若是仰卧,落在口鼻眼中,似有怪味薰人。若是侧卧,落在耳中,又似小虫爬动。拿电筒射过去,老鼠探头缩脑眼冒绿光,连胡须一抖一翘都看得清清楚楚。
更有粗俗野蛮的,在头顶上打群架互殴,三五成群互不相让。有时打着打着不免失足,从房顶掉下来,落在头上身上。驱之久久不去,真是让人魂飞魄散。
有些老鼠掉的不是地方,扑通一声,直接落在尿桶里。尿桶放在床头,老鼠竭力挣扎想要自救,在尿桶里扑通扑通练狗扒式,一直到筋疲力尽自然死亡。
有看官朋友问:不是有猫吗?没错,确实也有猫。问题是猫总没老鼠多,猫咪一来老鼠就规规矩矩,老实听话。猫咪一走,老鼠该干嘛照样干嘛。有点像现如今城管和小摊贩,整天玩些捉迷藏的游戏。
猫咪也不是省油的灯。首先猫抓老鼠动静挺大,而且声音有点诡秘。抓到之后吞吃老鼠的声音也有点恐怖,尤其是啃咬骨头的时候,吱吱呀呀确实有点骇人。


还有的猫抓到老鼠,不是马上吃掉,而是玩欲擒故纵游戏。一会把它放掉,老鼠一开跑,又把它叼回来。老鼠有时装死,猫又呼呼呼的吹气。老鼠可怜兮兮的临终之言,也挺让人揪心。猫的残酷折磨恶作剧,也让人寒心胆怯。
猫儿打架叫阵的声音也很特别,有些是一波三折,有些是缠缠绵绵,有些声嘶气竭,有些如雷贯耳……乡民说那不是打架,是叫春。有人不懂问:什么是叫春?叫什么春?嗨,不说这些了。
两个家庭生活开支一切从简。三个女孩子去打猪草,养猪养鸡。鸡生了蛋就积存起来,拿去闹上卖掉,换了钱买海盐买洋油买洋火。到了年关,把猪杀了。肉全部拿去卖现钱,供父亲去读书。猪头猪尾猪下水,就留下来欢天喜地过大年。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转眼就到了1949年,蒋该死几百万大军最终没守住长江防线,灰溜溜躲到台湾去啃咸鱼去了。丢下一个偌大的烂摊子给共产党,真如乡间说的:顾头不顾腚。
吉安师范的学生原本是七月份毕业,如今世事多艰,七拖八拖,一直拖到九月份才毕业。父亲毕业后立即参加工作,为共产党新中国做贡献。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时间段,有必要在此多说几句。
人生漫漫路,关键只几步。如果再晚一个月参加工作,父亲如今就不能享受离休老干部的待遇。那我下卷写的父母爱情故事,包括我们几兄妹的境况,恐怕都要逊色的多。当然,凡事都是利弊各半,在此暂不细叙。
这大概就是坊间说的蝴蝶效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确实是这样。父亲曾经说过他的两个同学,毕业后都分配了工作,巧的是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都生病了。一个是先到单位报到后才回家养病的,10月1日以后才去上班。另一个是在家养病没去报到,10月1日以后才去报到上班。
几十年下来,一个是离休老干部,享受众多国家高级待遇,包括工资住房医疗看护甚至丧葬等等。另一个是退休老干部,其差距就不用多说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病的不是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早知如此,爬也要爬去报个到!
好了,不多说了。这时中国除了台湾西藏,已经全面解放,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新政府刚成立,百端待举。尤其需要大批文化人,培训工农干部。文化教育方面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简化汉字,那是中央的事。二是扫盲运动,那是地方的事。
父亲先是去了槐江少家边村小当老师,白天教那些鼻涕佬日月水火,晚上便去教那些农民兄弟水火日月。到了星期天,还要教那些工农干部断文识字加减乘除,真的是鞭打陀螺连轴转。
父亲从小受苦出身,凡事舍得下力气,又会看人脸色,做人做事可靠实在,因此很得领导赏识。家里又是贫下中农特困户,根正加苗红,苦大又仇深,属于那种政治可靠,思想稳定,作风过硬,可以重点培养的人物。
又有看官朋友问了:贫下中农特困户还说的过去,苦大仇深从何说起?诸位看官莫急,且听我徐徐道来:工作组都是有水平的人,尤其是组长,水平那不是一般的高。简直就是电影地道战里说的:夜袭高家庄,既解了赵庄之围,又端了游击队的老窝。高,高,实在是高!
大家来听听:太公被反动封建势力一路追杀,躲进深山老林被逼身亡。公公因患疔疮,无钱治疗,暴卒乡里。两个哥哥一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溺水,都是黑暗旧社会作恶多端,在新社会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卖给有钱人家作童养媳。
当然你们不会说卖,是送,但是你们想过没有,非亲非故,凭什么送给人家?为什么不送给贫下中农?还不是人家有钱?这就对了嘛,这就是剥削,这就是压迫,这就是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再说学历文凭,也是敲起来嘣嘣响棒棒哒硬的很。那时候,高师毕业就已经是很高的学历,算得上是大知识分子了。不像现在,学士硕士博士博士后满天飞,很多都是注水牛肉,变了味的。
至于年轻化,那就更不用说了。正如老人家说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在解放之初,父亲那是真正的四化人才,革命化,吃苦化,知识化,年轻化。
恕我直言:如果不是出现后面的许多许多事情,父亲很有可能成为家乡方圆数百里的超级大领导,进县委市委省委完全大有机会。弄得不好,进中南海紫光阁,进常委进班子,享受副国级都很有可能哦!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本文中卷至此全部结束,请继续关注下卷。再会。 

【作者简介】刘伟力,笔名微力,江西新余人。擅长书画,热爱写作。近年来从事教师系列小说创作,写时代写变迁写人性写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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