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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基永回忆梁承邺:家承世学是书生

 芸斋窗下 2020-07-22

(梁基永/文)

梁家是广东清代重要的名门望族之一,承伯生在这个家族,这个时代,他以自己的努力,将家族历史尽量还原给后世,这也是吾国文脉得以传承的原因之一。

梁承邺教授向中山大学历史系捐赠《梁方仲文集》

避疫困居,每天听到或好或坏的各种消息,精神也慢慢麻木起来。7月9日下午,正路旁等公车时,微信朋友圈滑到沈复兄发布的梁承邺先生辞世的噩耗,我禁不住抬头,看着黄昏逐渐变暗蓝的天色,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他就站在我身后,喊一声“承伯”,他就笑呵呵地走上来,继续说着旧日的掌故和琐谈。

我一直称呼他为承伯,公开场合也叫梁老师,有时候一起出席研讨会,有学者会问我们是不是亲戚,其实承伯是广州番禺黄埔村梁氏,与我们家西关南海梁氏本不是一枝。二十多年前,荔湾区修方志时,我与承伯初相识。他问起我家世,因说起他的曾祖父与我高祖是好友,又清代富商之间的联姻交往复杂,家曾祖母也是黄埔村的大姓,与天宝行梁家有连姻之好,这也是古代士绅社会的一种维系。承伯赠书给我,必写“世兄”,这也是古风的遗存吧。

天宝行梁家,是广东近代有数的世族之一,承伯家藏一方印章,上面写着“四世三卿”,实非虚言。天宝行在嘉庆初年由梁经国创立,是十三行之一,在嘉庆道光之际,跃居十三行贸易之首。经国四子梁同新,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入翰林,官至顺天府尹。梁同新的次子梁肇煌,咸丰三年(1853)又入翰林,父子不但同登玉堂,而且梁肇煌也做过顺天府尹,即北京行政长官,这是广东历史上唯一的例子。

梁肇煌官最显赫做到署理两江总督,其子梁庆桂,字小山,光绪二年(1876)举人,与笔者高祖梁泮同官内阁中书,也一起参加了“公车上书”,后来在光绪末年被学部派往美洲兴办华侨教育,宣统初回国。梁庆桂之子梁广照,字长明,曾留学日本法政速成科,归国后任法部主事,并曾任教于广州国民大学。梁广照的两个儿子,都是著名学者,三子梁方仲(1908-1970),近代史学家。四子梁嘉彬(1910-1995)曾在1936年获得日本旧制文学博士,是战前获得此学位的两位中国人之一,写有名著《广东十三行考》。承伯是梁方仲先生的次子,真正的家学渊源。

以上谈了一些承伯的家世,是想带出他晚年全副身心整理家族文献和父亲史料的缘起。承伯年轻的时候,学的是植物学。大概是继承了梁家血液中的好学基因,一直做到中科院华南植物研究所所长退休,他蓦然发现自己家族的东西是如此重要且亟待整理。正如歌词所说,“往后余生”,他全部精神投入到祖辈和父亲留下的史料中。

由于他学的是理科,面对家里留下来的各种文物、文献,他很热心,也经常遇到疑难问题。大概是我比较年轻,也略懂一点文物文献,承伯于是遇上不懂的事情“每事问”,我也尽力有问必答,因此经常可以见到很多珍贵的史料和文献。每次要约见,他必先打电话,甚有老一辈的礼数,先问候近安,问近来忙不忙,然后才婉转地说什么时间上门是否方便。他怕麻烦别人,一定要来我家请教。届时必定准时到门口,迎进门来,他也多数有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包茶叶,有时候是一点美国带回来的小礼品,这些都是老辈的礼数吧。然而我更喜欢的是看他从书包里抖出来的物事,有时是梁家数代收藏的书信,有时是一方祖先的名章,有一次更像变魔术似的,从书包中拿出一方手帕包着的清代青花高足盘,下面篆书写着“大清嘉庆年制”字样,我认真看了看,确实是很好的官窑品,承伯脸上露出得意神色:“我家先祖在北京时候带回来的,说是御赐珍物。”半晌,他又低下头,“可惜后来这些东西容易坏掉,又打碎了不少,很多都毁了,算了,不说它了……”他将盘子收好,放回书包中,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天真的笑容。

记忆之中,承伯对着人总是脸带微笑,我见过他十五岁时和父亲梁方仲教授的合照,脸上也是挂着纯真的笑容,倒与教授的严肃形成了对比。对父亲,承伯怀着一种崇高的敬意,特别是晚年,他应中华书局的邀请,整理《梁方仲文集》和《梁方仲遗稿》时,更是费尽了心力,这段时期,也是我们见面最多,获益最大的时候。

梁方仲是近代学术大家,他师从陈寅恪等大家学史,又以家学的关系,深得师辈器重。昔日的岭南大学,后来的中山大学校园,是岭南学术的重镇,梁家在此多年,梁广照与梁方仲父子甚至长眠此间。他们与中大很多名师,如陈寅恪、容庚、商承祚家族都有很深关系,容老还是他们家姻亲。梁方仲家藏的各种史料笔记,生前未整理出版,难得的是未经“文革”毁灭,承伯将这些母亲细心保管的笔记,零页甚至破纸,一一进行释读。这时间他最忙碌的是将笔记复印,自己先认一次父亲的字,然后留下难以释读的和我一起辨认。认字这事情,除了会书法之外,也像认人,看多了自然就懂,慢慢我也学会看方仲先生的字。然而这还不算,承伯又拿出很多中研院时期友朋的信札,这些都是当年方仲先生在中央研究院时期与朋友间来往的珍贵记录,我记得看过的,就有朱家骅、陶孟和、顾颉刚、陈垣等等,这些大学者的字,有的潇洒不群,有的小心严谨,捧读之余,心生敬重。

1953-1955年,梁方仲(时任中山大学历史系二级教授)系统地听完了陈寅恪在中山大学所开的《两晋南北朝史料》《元白诗证史》两门课,并做了详细的笔记,经梁承邺教授整理后,收入《梁方仲遗稿·听课笔记》(左图,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一书,右图为梁方仲听课笔记复印件。

印象最深,得益最大的还是整理陈寅恪先生的讲课笔记。梁方仲先生听陈先生课笔记有两百多页,包括《两晋南北朝史料》和《元白诗笺证》两门课。因为是上课时的笔记,方仲先生虽然很认真地记录,但是笔记中有很多谐音字,或者速记时用符号省略号代替等情况。承伯深知这两册笔记的价值,一再嘱托要尽量读出来。我将这两册笔记整整翻看十多次,每次看,总觉得时光倒旋,坐在康乐园红砖房子的回廊上,听着陈先生江西口音的娓娓道来,如坐春风之中。陈先生的学问和讲学方法,至少在当今学界大概是不会再有了。他每讲到一个问题,例如唐诗中的一件小名物,他必将这件东西魏晋时怎样,到了唐代变成怎样,然后明清,甚至近代,都给学生一起讲了,这样每上一节课,学生都自觉养成一种追源溯流的习惯,这是培养通才式史学家的要求。不仅名物的历代关系,有时候陈先生甚至会举出今日在日本还保留这种古风的一些旁证,若这物事来自外洋,笔记中会有拉丁文或者其他外文的旁记,可见先生治学的广博。

《梁方仲遗稿·听课笔记》内文页。

看多了笔记,承伯每次来时,我都和他分享认字和读笔记的愉悦,他虽不学历史,却很认真地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中华书局的《梁方仲文集》出版,他扛着厚重的大书,坐公车来到我家,我既感且愧,赶忙接过书将他迎进门,他擦了擦汗,喝一口水,说他又准备出一本纪念父亲的书了。

果然过了不久,他有一次从美国回广州(他公子移居美国,承伯每年有几个月时间在美国与家人团聚)时,又约到我家来,这次从书包里拿出来的不是文献,是一本他自己写的《无悔是书生:父亲梁方仲实录》。里面除了文章,还有很多珍贵的历史照片。其中难忘的是1951年,岭南大学历史系学生毕业照,那时候的岭大,是华南最优秀的私立学府,照片中的学子都是西装革履,或者端庄旗袍,不免令人怀想一段黄金年代。

承伯一向身体很好,虽年过八旬,却从不显老态,每次来我家,走路坐车,步履稳健,记忆也很清晰,回忆起西南联大的童年岁月,见过的老辈学者等,如数家珍。有时候开会我们和行商后人如潘家等聚首一堂,免不了开心畅谈旧史旧事,他又热心地推荐学界前辈(多数是方仲先生学生辈)给我认识,如黄启臣、蔡鸿生、李吉奎诸教授,还有年轻一点的章文钦、冷东教授等。

最后一次见到承伯,是去年在西樵山举行的《梁方仲遗稿》(其中包括陈寅恪讲课笔记)八大册首发式,这次仪式邀请了国内史学界很多大家出席,包括白发苍苍的方仲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的几位仅存弟子。承伯在会上跑前跑后,既是主宾,又要招待来开会的各方贵宾。我遥见他略显疲倦但是脸上依然漾着招牌的笑容,我知道他对父亲作品的心力终于修成正果,他一定很高兴。会后我要先回广州,他走出走廊送我,说书还没正式出来,等印好了一定给我,我特意说,书很重,您这次千万别自己拿,我过去府上拿就好。我请他赶紧回去招待客人,他坚持要送到门口才回头。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一回头,走廊上承伯的背影,就是一辈子。后来承伯还约写了一篇黄埔村梁氏某先辈的书评,我至今未交稿,深负故人,其内疚为如何。梁家是广东清代重要的名门望族,承伯生在这个家族,这个时代,他以自己的努力,将家族历史尽量还原给后世,这也是吾国文脉得以传承的原因之一。广东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有故事的家族,今日能说能道的,又有几个?家世与历史,文化和道德,总是一脉相通的,走了这一代书生,以后的路由谁来走,由谁来记录、整理,还有这样热心于家族的老人吗?还会有这样的家族吗?看着天色逐渐变成深蓝,蓝到深邃的天际线也望不见了,我仍然在仰着头瞻望。(梁基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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