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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华 || 村口的神树

 西岳文化 2020-07-23

村口那棵大杨树

文\田  华

 

    每当想起老家的时候,就会很自然的想到村口那棵大杨树。

    老家的村子,是关中地区最常见的那种人们集聚居住的村落。

    站在较为野旷的地方,向周围远远的暸望而去,那一坨被浓密的树木弄的厚重沉黑的地方,必定是一个居住着人烟的村庄。

    老家的村子是被厚厚的黏土夯筑的城围着的,东西两个砖拱的门,门上有楼,那拱起来的门,极像西安古城的门,只是拱起来的那个半圆的弧,比西安古城的弧小了许多。

    村子里两条窄窄的细巷,挤挤努努的生活着全村千十口的父老乡亲。

    若能上得土城,就可看见村子里那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的碎瓦房和高高矮矮的褐色土墙;家家门前屋后以及院落里,都种着树。

老家人栽树是有着自已的讲究的,一般主要以用材为目的;所以栽榆栽槐栽椿树者较多;当然,还有一些是栽柳栽桐栽杨树的,杨柳桐树,易栽易活,而且生长较快;个别人家院子里也有枣树,但却很少有人家里栽种果树的,特别是杮呀和桃呀的;据说,柿音谐“亊”,不吉利,而桃又有“逃”音,所以,很少见谁家里栽这两种树。

    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就会徐徐的冒出黑烟,烟在低空袅袅的飘浮着,但烟不同于气,本身含有较重的碳成分,在空中一时很难匀散开去,于是,村庄的上空便弥漫了一层深灰的烟霭来。

    在东城门口稍微偏北的地方,有一眼吃水的井,井沿的边上就是那棵大杨树。

    这杨树高约17、8米,树干需三人展开双臂方可合抱。

    人说,千年的柏树万年的槐,那么,村口这棵大杨树到底有多少岁了,我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爷爷说,他的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就有了这大杨树呢。

大杨树的皮皴裂着,就像爷爷粗粝的手。大杨树从地面往上约有两米高,树身就豁开了个洞,形如梭子,那树洞里,能容得两个人哩。约十二、三米的地方,大杨树就分开杈了,三枝粗粗壮壮的分枝,如同虬龙一样,歪歪斜斜的扭动着身子,向西、向东南、东北三个方向探伸了出去,尤其是向东南方向伸出的那枝,先是平平的随即又向上缓慢的翘着,似要腾飞了去,竟然伸出了近二十多米长,下边的地面,被蓬蓬勃勃浓密厚实的杨树叶子覆了盖了;于是,村口就弄出了一片成亩大的绿荫来!

    大杨树硕大的树冠,是鸟儿们的家乡,许多的老鹳、老鸹(乌鸦)和喜鵲,它们在大杨树上筑巢栖息,孵卵繁衍;大杨树是这些鸟儿们的领地,极粗极高的树干,是老鹳老鸹和喜鵲们最安全的防线。

   鸟们在大杨树上休闲娱乐时,也会用它们的歌喉唱歌,可说实话,除了喜鵲的“唧唧喳喳”还算不太难听之外,老鹳和老鸹这两种鸟的歌喉就实在有点让人讨厌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筹谋过多少回,就是想掏上边的鸟窝收鸟蛋捉幼鸟,但最终都是因为没有攀爬上去的本事而作罢,只能看着大杨树上那一、二十个大大的鸟巢而望窠兴叹。 

    夏天来了,大杨树底下是最凉快的地方。老人们说,大杨树底下凉快的缘故,是因为这儿有一口井,井里的凉气不断的向上溢出,是阴湿重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因了大杨树的确比一般树遮挡阳光的隐蔽层厚;不论咋说,反正在三伏里天,大杨树底下就是凉快!老人们在树下纳凉,家里有办法的,就搬出自家的躺椅来,躺在躺椅上,眼睛微闭,手中的蒲扇就那么轻轻的摇呀摇,就悄无声息的睡了去。

每天早上,人们担着水桶,在大杨树下的井里挑水,一个接着一个;挑水的人多,来的晚的人就在井台下等,在等待的那会功夫,他们就扎堆谝了起来,谝自家的收成,谝儿女的婚亊,谝家长里短,谝谁家媳妇好看,谝自己在外面的所闻所见……大杨树底下,就是村子里新闻以及各种花边消息的发布台。

    秋天里,大杨树的叶子渐渐的变成了黄色的,金色的叶片挂满了大杨树,风儿来了,大杨树的叶子就会发出“嘎啦啦”的响声。那时我们把杨树叶子叫“嘎啦叶儿”呢。到了深秋冬初的时侯,这黄色的大杨树叶子就被西北风一片片摘下,随意的扔在了树下,于是,大杨树下就落了一层厚厚的嘎啦叶儿。

这时小伙伴们就弄个扫帚棍,一尺来长的,一头用小刀削成个斜马茬,一头弄个小窟窿,在小窟窿里穿上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多是妈妈用来纳鞋底的麻绳儿,然后就在大杨树底下穿“嗄啦叶”。

穿呀穿,不一会儿,那长麻绳就穿成了一长串,那串长长的“嗄啦叶”在小伙伴的拉动下,就像一条碗口粗的蟒蛇,随着他们的走动不停的在身后的地上蠕动。

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杨树叶子叫做“嗄啦叶”,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因为杨树叶在风中碰撞摩擦的声音吧!

    每逢农历的六月十三,是我们村古会的日子。这天,亲戚们都来了,有担着大西瓜来的,有提着馍笼子来的。家里有闺女刚订了婚,新女婿是要来的,家里有儿子刚订了婚,未过门的媳妇也是要来的。

有人把这叫“赛女婿会”,也有人说是“赛媳妇会”;其实,这时候,是农人们把地种上了,麦场上的活也没啥了,借着农闲忙罢(pa发“怕”音)相互走动走动而已。

有人说,亲戚是靠走动来维系的,这话一点不假。常走动就会越走越近,越近越亲,相反,即是亲姊热妹的一母同胞,长时间不往来不走动,关系也会慢慢地变寡变淡变远。

    那天一大早,麻子爷爷就在大杨树底支起了油糕锅子。紧接着,南营的凉粉来了,甘头村的炒粉来了,敷南的甑糕桥营的豆腐脑也都来了;可麻子爷爷的油糕锅子最亮眼,一大块白色的布,四角用长棍子一撑,帐子就搭起来了,一口尺六型的黑铁锅,多半锅黑红黑红的棉仔油,在红红的碳火烤炙下,如一锅黑色的泉,汨汨的泡泡在一起翻着滚,麻子爷爷捏油糕的样子美的很,他一边和客人们打着招呼,捏油糕的活却没有停,那稀软稀软的油糕面和糖馅,就像麻子爷爷手里的耍活子一样,十分灵巧的就变成了油糕,被下进了油锅里;麻子爷爷炸的油糕个大、皮薄、包的糖多,吃到嘴里酥脆甜香,是远近闻名的把式。

麻子爷爷的油糕炸的好,麻子爷爷的人也好,心底善良。几个小伙伴就围着麻子爷爷的油糕锅子,不停地转啊转的晃悠着,看着捞出来的热油糕,个个馋的像猫一样,黑子就把中指弯曲着放进嘴里,一会儿,那涎水就顺着他的手流到胳膊肘弯了;看着小伙伴们馋的那样,麻子爷爷就停下手里的活,假装着生气的说,来来来,一人一个,拿上避厮远点!

我们赶紧凑上去接着爷爷给的油糕,一扭屁股,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就一缕烟的耍去了;看着我们跑远了,麻子爷爷脸上绽开了笑说,“这些驴巴巴仔的!”虽说是在骂,可那表情那语气分明含有一丝浓浓的爱。那一天,有多少亲戚都是奔着麻子爷爷的油糕来的呢。

每年清明前后,村上的人,就在大杨树伸出去的斜枝上缚秋千,两条状若手臂的大竹绳索,从横斜的杨树枝上垂了下来,下边是一条长板凳面做的踏板,站在秋迁板上,若没有人助力送秋,一般小力气的人是没法秋得动的(就是荡不起来)。

村人们把这种秋迁叫“官秋”。官秋缚好了,小伙子们荡的最高,大姐姐们也争着要荡,可是因为官秋太重一个人的力量秋不动,于是,两个大姐姐便面对着站上官秋踏板,有看热闹的人抓着大绳索给她们一点力,送一下(启动)秋,她们就相互交替着用力使劲,官秋就慢慢荡悠了起来,越荡越高……官秋摆动的风掀起了她们的衣服,白白的肚皮,一闪就又被遮盖了去,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随着秋千的荡悠,从大杨树下回响在村口的上空。

    大杨树底下常常就是村人的戏场子。谁家添孙子,是要给孙子收拾满月的,谁家老人过寿,谁家又在办丧亊,这些添丁去口的大亊,都会写场皮影戏或者叫上邻村自乐班来热闹热闹的。

皮影戏的台子就在大杨树底下的空场上,自乐班唱曲子的那些艺人们,也在大杨树下,把两张八仙桌一拼,四周摆上六条长板凳,戏就开唱了;周围听戏的,除了本村人,还有附近邻村的,围的水泄不通,用我们老家的俚语说,那就是“挤死婆娘踏死娃”的场面。

    最美的还是夏季有月的夜晚。明晃晃的一轮满月,如一只玉色的盘子,月光就柔柔的泻了下来,撒了一地的银色的白;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的眨巴着眼睛,密密麻麻的繁星拥挤成一条斜斜的河瀚就从头顶而过;那流萤飞舞着,池塘里蛙声一片;大妈大婶们在大杨树下有的纺线线,纺线车随着抽出的细线儿,就“吱吱咛咛”低吟浅唱了;有的借着月光搓棉花捻子;伯伯叔叔老爷爷们则在一起抽烟,在一起谝闲传;老乡们一个小板凳儿,一张芦蓆片儿,就惬意的把劳累打发的一干二净;撒欢的还是我们那些孩子们,张圆了,大声的嚷闹喊叫着、奔跑着、撵打着、嬉耍个不停。我们玩的名堂很多,有顶仗、藏猫乎、吆鸺鸺(即麻雀)、跑城、骑马打仗等等,可热闹可高兴了。

    大杨树还是我们村的神树。谁家孩子夜里哭闹,没法儿,就写一张纸条“天荒荒,地荒荒,我家有个夜哭郎……”的术咒贴在大杨树上,孩子就不哭了。别的村子都是贴在城门外的城墙上或电线杆子上,我们村贴墙上不管用,但只要挪个地方贴在大杨树上,灵验的很。村里长辈们说,有这大杨树在,咱村上平安。

我终于长大了。我要走出这生我养我的老家村子,去省城念书了。

那天,父亲把我送到城门口大杨树下说,娃呀!好好念,家里就不用你操心了!并用手示意我走吧!别误了火车。可我从他那昏浊的眼睛里,依然能读懂他对儿子眷眷不舍的心思;我背着行李,走一截,就回头看一看,脚底下很沉重,觉得有什么在羁绊着我的双腿;我看见父亲还在大杨树底下直楞楞的站着看着我,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背有点略略的驼,上身向前微微的倾着,看见这些我的鼻子酸了,喉咙立马觉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两股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就不由自主的挂在了腮帮子上;我再也不忍回头去看他,赶紧迈开步子,似乎是在逃离一样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父亲,离开了给我乐趣,给我童年的画幅増添艳丽色彩的大杨树。

    忽然,我感觉村口那棵大杨树,不就是一代一代的老辈人的化身么。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坚守着,却希望儿女们能有点出息,能过上比自己好一点的生活么!

    还是后来才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关于大杨树的传说。

    约在公元十四世纪的下半叶,明洪武年间,我们的祖辈奉命在这里屯垦,他们是职业的“军户”人家,国家安定时自给自足,有战时奔赴沙场为戎。

现在的村子西去约一里处,便是祖辈们最初居住的村庄。后来由于那儿地势低洼潮湿,盐碱较重,老辈们就商量着要选个新的庄址重新建村,于是,村子就一分作二,一半人南向落地筑城建庄,这就有了上营村,一半人东去安居,就是今天的下营。

自从新村建成,老辈人就在东村口吃水井旁植了这棵杨树。六百多年来,它就一直在这里,见证着乡亲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生存的苦难与欢乐!

    可到了七十年代,不知为了哪般,大杨树就让人给伐了!也许是村庄空间扩容的原因?也许是大杨树自身寿命的极限原因?也许其中还有什么政治因素?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

    岁月让大杨树与村民们有了感情。自从大杨树被砍,村里的老人没少流泪。现在每当我想起老家,就会想起大杨树,想起父亲那佝偻的身影和慈祥善良的面容。

    大杨树啊!就是故乡在我心头的符号,就是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抹不掉的慈祥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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